巴郎。《拾旧沙河梦》149。逆境求生
巴郎长篇自传《巴郎旧事》第一部:《拾旧沙河梦》
***** 梦牵少年时,拾荒百万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细清洗这两眼昏麻。
常忆起曾经少年英姿,转瞬间已过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难料变化,人生似炉铁反复锤打。
夕照驿道孑然归去客,回首来路依稀是旧家。
巴郎 记于20191205 - 20201218
149。逆境求生
我们一家四口人,住在百货公司顶楼的八尺斗室内,周围都是造反派的青工,对我家进行着严密监视,并经常不打招呼,擅自推门闯入,查看我妈妈是否在悄悄地进行“现行反革命活动”。
隔壁的缝纫机声和青工们的调笑打闹声,日夜不停,一家人陷入了噪音的汪洋大海中,不能自拔,身体疲惫,心力憔悴。
除此之外,住在斗室内,生活也是极为不便。这种集体宿舍,是为单身职工设计的。单身职工多是年轻人和学徒临时工,刚招工进来,平时在单位工作的时间多,三餐饭吃在食堂,而宿舍,只是其夜归住宿之处,呆在里面的时间有限,一床一桌一椅一灯足矣,不须奢侈,简单实用,没有更多要求。若是象我家一样,一家老小拖家带口地,住这样的房间,就觉得侷促得很。
一是在7楼顶层,除了床铺,什么生活设施也没有。比如说,没有自来水,每天早上起来,要端着脸盆,拿上毛巾和牙膏牙刷热水瓶,“咚咚咚”地跑下7层楼,到后面大院食堂。将热水瓶排放到厨房锅炉案板上,然后站在食堂旁的洗碗池边,接水刷牙洗涮。然后,接满一脸盆水,又端着脸盆,爬回7楼,以备白天使用。再下楼,吃完早餐的稀饭馒头榨菜丝,待食堂师付将水灌满,提着热水瓶,爬回7楼。热水瓶2个,8磅和5磅各一,竹壳或铁皮壳,内胆是玻璃的,保温。提着热水瓶爬楼,还是挺重挺累的,磕磕拌拌地,稍一不慎,磕碰到楼梯上,“砰”地一声,玻璃内胆受撞破碎,热水泼洒一地。沒水喝用是小事,皮肤烫伤也是小事,热水瓶是凭票证购买,紧俏物质,没票买,就意味着沒有热水喝用,无论冬夏,皆是为难。
二是不能自炊。地方如此侷狭,怎能摆放厨具呢?好在食堂就在楼下大院里,只要勤快地上楼下楼,还是很方便的。单身职工不会觉得有困难,但对有家小的人户,仍是颇有不便。当时我的弟妹还小,一个5岁一个3岁,消化力强,晚上有时喊饿,又没有现成的糕点饼干充饥,可是为难我妈妈了。看着可怜,有同事悄悄地送了一个煤油炉,点上炉子,放上锑锅,倒入热水,下上一指面条,加点青菜。煤油不多,要省着烧,炉子火力不足,火苗细小无力半死不活地,要等上近20分钟方熟。舀上两小碗,弟弟妹妹各端一碗,唏哩呼噜,风卷残云,霎那吃得干净。只有这时,妈妈那操劳的脸上,方露出一丝慈祥的微笑。
三是一间房,太逼仄,空间小,转身不便,坐立侷促,因此,从来不能请客,也不能邀请亲戚朋友上门。从67年10月到68年12月,我家在斗室住了15个月,只有五姨邵国辉来过3次。五姨在北边的桥亭区卫生院当医生,离沙河子约有50公里,那时交通不便,来后不能当天往返,只得挤住在我家,也方便姐妹俩聊天互诉衷情。
有一次,五姨带着新交张姓男友上门,来见我妈。我妈作为长姐,娘家人,当然想热情接待。可正受着监管,工资扣半,囊中无钱,怎办?只得点燃煤油炉,锅中倒入热水,下一把面条,打上两个鸡蛋,加几片菜叶,20分钟后,看看待熟,准备关火端锅。还是房内坐人太多,忙乱中,一个不慎,触碰到煤油炉,将炉推倒,銻锅钭倾于地,锅内面条汤水,全泼洒在楼板上。这个意外,直如晴天霹雳,打得我妈妈呆坐床上,不知如何是好,脸上满是痛楚和内疚。
还是五姨和张友见机快,赶紧拿扫帚拖把,将室内清扫干净。然后,他俩做东,反过来在餐馆点了几个菜,招待我们一家。几个月沒吃肉,肚中油水不足,餐馆点的菜,如豆腐干蒜苔回锅肉,鸡蛋木樨肉,蕃茄粉条鱼丸汤,颜色合谐,香气扑鼻,滋味地道,好吃极了,一生难忘。这几个菜,也成了我一生的保留菜谱,伴随我走遍天涯,几十年来,隔三岔五,或自食,或请客,总要做出来品尝。不过时移世迁,久而久之,总觉着色香还马虎,但在味上,还是差了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大概是家乡味吧?离了那方梦中水土,就免不了变了滋味。
那次意外之后不久,五姨两人就成婚了,张友成了五姨父。张友在省建设工程局下属单位工程队工作,年纪轻轻,就是八级泥瓦工了。带着一帮手下,到处搞建筑,流动性强。为照顾员工家庭,建二局将五姨调入,在工程队医务室当医生。工程队如水中泘萍,在一地呆不长久,两人结婚后不到一年,就随着工程队去了重庆。两姊妹见面机会就少了。
除了住房逼仄,没有个人私密空间外,生活上也是困难重重。我父亲关入牢狱,是“公检法打手”,工资,自然是停发了。我妈妈,是“红色派坏头头”,在造反派监视下,接受劳动改造,其工资减半,以示惩戒。所以,我们一家四口人,全靠妈妈的每月24元钱的工资生活,这是唯一的收入来源。
虽说68年,物价便宜,但要用24元钱养活一家,也是几乎不可能之事,但妈妈不仅坚持下来了,而且还坚持了15个月,直到工资不再减发,能领到48元全工资为止。
这涉及到仔细的计划,精打细算,量入为出。
因为不能自炊,必须要在食堂就餐。食堂的早餐是稀饭馒头榨菜,5分钱一份; 中餐晚餐是蒸的罐罐饭,加2个素菜,10分即1角(毛)钱,若逢周二周四中午,有肉菜,则另加1毛钱。不吃肉,每天早中晚三餐,要消费0.25元,每人每月7.5元。若偶尔吃一次肉,假定每周一次,加起来,共需每人8元一月。
算下来,24元钱,若买3份饭食,是不够的。只能买2份饭食,8元一份,共16元每月。我一份妈妈一份,中午晚餐都要4两米罐,与弟弟妹妹分食饭菜。早餐不能分食,弟妹们人虽然小,也必须各要一份,每人一份每月1.5元,两份即3元钱。所以,每月的饭食开销,再怎么也要19元钱,最低的花费。
除去伙食费,24元减去19元,或许更多点,只剩余不到5元钱。这5元钱,将是我们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衣物更换、出行乘车、随情送礼、家用消耗如肥皂香皂草纸毛巾等,以及复课后弟弟妹妹要交的学费等等,都要从中开销。生活来源只有工资,工资又如此有限,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愁得我妈妈,为了柴米油盐这般琐事,眉头难展。
怎么办?只得一靠指缝紧,少花钱,尽可能不买东西,不出行不社交,呆在家中。二靠口头省,记得67年冬68年春的3 - 4个月,我妈妈和我,在食堂的两份饭食,只挑素菜,从不吃肉类荤菜。
这就类似现在有人提倡的吃素,不吃动物类食品。但又不完全等同于现代吃素,试想,现代吃素,与庙里和尚类似,是自愿的,虽不吃肉,但使用植物油如菜油麻油等。炒菜烹调,菜蔬油爆烹炒后,释放出植物要素,香色可口,或许更胜于吃肉。
文革中,物质紧张,食用油凭票供应,每人每月4两油。4两油是什么概念?今天的人们,或许熘一盘油白菜,就不止放上4两油,若做一桌八菜两汤,怕不要2斤油?所以,食油短缺,食堂做的菜肴,虽然味道差强,却是寡素,没有什么油水的。没有油水的饭菜,即使不缺葱姜蒜盐酱醋花椒辣椒等调料,吃在口中,却如同嚼草,难掩菜蔬的苦涩味,舌尖味蕾能淡出鸟来。
另外,当时的粮食配给,白米面条属于细粮,只占70%比例,其余30%,则属粗粮,有红苕洋芋玉米豆类等,粗细粮的兑换率是5比1,即5斤粗粮抵1斤细粮。食堂蒸的饭罐,有纯米饭的,也有按比例米饭间杂红苕黑豆的,在饭票上也有区别,分为细粮或杂粮饭票。
说起粗粮,则不要误会为象现代人崇尚的五谷杂粮,出自天然,营养丰富,在大鱼大肉之后,偶尔吃一点,可消油去腻,改善肠道蠕动,提升消化功能。当时限供食油肉类,肠道本身蠕动快,消化力强,如多吃粗粮,其内的纤维多强劲,在胃肠道一路行来,搜刮亲和所有旮旯里暗藏的油水,将其更快速排出体外。
增强了肠道消化力后,肠道存不住东西,所以,粗粮吃得多,排得多,二三个小时后,肚里空空如也,饥肠咕噜,浑身无劲,坐在课桌旁,耳中听老师讲课,脑里所想心里所盼,全是食堂内那一罐杂粮米饭。
虽然粗粮缺点多多,但它也有优点。与精米面条相比,它的量大,以5比1的比例,摆在那里一大堆。而蒸出的饭罐,细粮米饭,体积只有半罐,而杂粮米饭,却是满满一罐。再说,粗粮吃下,扩容效果好,迅速撑开胃壁,使人在食后短期内,约1个小时左右,能糊弄肚皮,具有饱涨感,心满意足。所以,还是有人喜欢食粗粮的。
我们家也愿意食粗粮,却不是上面的原因,而是被迫不得己而为之。我家3兄妹,正是长身体阶段,嗷嗷待哺,加之油水太少,与我妈妈一起,分食2份饭食,每次就餐,却是如风卷残云,霎那清场。
妈妈看见,十指连心,心有不忍,每次只浅吃几口,就放下筷子,以便为儿女们多留几口饭菜。长此下去,又要干重活,接受劳动改造,妈妈的身体逐渐消瘦,引起贫血,下肢泘肿,偶尔在工作时心慌气促,片刻昏晕。
美,为人类天性。任何时代,都讲究美,即使文革中亦是如此,只不过人们只做不说,甚至口头上还要加以批判,大肆鞭挞。百货公司有些阿姨,为了延住青春,保持苗条,在生活中各方面都比较讲究,挑三拣四。比如说,在吃饭上,偏重于细粮,不愿意吃粗粮,认为质量胜于数量,细米白面有助养颜,这是她们的认知,无可厚非。于是,我妈妈就用我家的细粮票,换取这些阿姨手上的杂粮票,各取所需,一方两便。
2份杂粮饭食,装满了2个饭罐,虽说质量下降不及细粮,但数量上,却是比纯细粮饭食要多得多。我三兄妹也不挑嘴拣食,肚子里象安上一台钢磨,任何饭食,红苕洋芋玉米高梁豆类菜蔬瓜果,都能吃得一干二净,不留一粒饭屑。饭后那短暂的胃肠充盈感,使兄妹3人暂时忘却了饥饿的滋味,精神焕发,又活蹦乱跳四野撒欢去也。
巴郎 记于2020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