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信子

她,是拂過山崗的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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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的軌跡

(2024-09-15 20:54:21) 下一个

 

流星的軌跡

 

    我的母親,於1934年1月21日出生於山東省嶧縣,現今棗莊市嶧城區。母親上面有四個哥哥,一個姊姊,她是最小的。

 

    我的外公,年僅七、八歲便成為孤兒歷經苦難,後被美國傳教士收入教會所辦的孤兒院。

    由於他心性平和,頭腦聰穎,又深知必須自強,從小學到大學畢業年年成績不出前三名而始終享有全額獎學金,故而順利成材。外公有博覽強記過目不忘的才能,加之「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刻苦努力,他善書能文,又幽默詼諧,雖然貧窮但無人歧視。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外公投筆從戎自願報名去歐洲參戰,歷時四年之久。到了歐洲之後被分配為華工翻譯、領隊,轉戰於法國與比利時之間修工事,運補給,運傷亡,清戰場。雖未親自殺敵但也歷經戰火洗練,因而會射擊,善騎馬,能游泳,具備戰士技能。

    歐洲美麗富饒,但最終還是因為故土難離,後來離歐回國,時年25歲。回國後經人介紹與我的外婆成婚。外婆係一英國女傳教士之養女,是青州女子崇道書院的教師,二人同屬基督教教友,又都被聘去河南開封、洛陽等地任教。

   北伐戰爭開始後,外公投身馮玉祥軍中任軍校訓育主任,北伐戰爭結束後外公決心從政,參加了首屆全國縣長培訓班,畢業後前往青州,嶧縣等地任縣長,前後約七八年。

   抗戰八年期間外公隻身在四川重慶工作,曾任重慶市食糖專賣局局長,煙草專賣局局長。1945年抗戰結束後,外公回到濟南任山東省社會處秘書主任,這是一個專管私企中社會問題的機構。1947年調至徐州任棗莊市與中興煤礦有關的專員,1948年舉家遷入南京。

 

    我的外婆,在1890年左右流行的那場大傳染病中失去了雙親,當時她只有五六歲被教會學校裡的一位英國女教士收養,從此在教會學校讀書。在崇道書院畢業後就隨養母教書、佈道直至27歲時經人介紹與我外公成婚,外婆比外公年長。

    外婆是聰慧的,記憶力極強,直到晚年猶可大談世界地理、歷史、中外軼事,人體生理衛生,營養需求等等,可見當年學習之刻苦踏實。她的智力也表現在家務上,中外餐點,服裝都會製作。夏天自己用冰激凌桶給孩子們搖的冰激凌比店裡賣的地道多了。在年節或有賓客來時,自辦家宴,海陸齊備,美味珍饈。外婆常用一台「聖嘉」(singer)縫紉機給孩子們做西式大衣、外套、西服、襯衫、連衣裙等等,樣樣精緻,堪稱理家能手。她雖出生於清代,但並未纏足,因為英國人的養母堅決反對此舉,堅持天足。所以外婆能騎馬,會攝影(兼沖洗放大),這都是因為佈道、教書之需要而學會的。這在當時的中國女子中不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罕見的,可謂多才多藝。

 

    我的外婆與外公都是西方教育教育出來的,一個屬於美國教派,一個屬於英國教派。他們都接受過大學教育,都當過教師。我在南京讀過一段時間的小學,那時還能聽到他倆用有时英文對話,外婆唱的英文讚美詩,即好聽又神聖。

 

    母親隨全家遷居南京後,初中和高中都跳級升學,在她16歲那年(1950年)同時被北京大學生物系和齊魯大學醫學院(1985年更名為山東醫科大學)錄取,面對選擇,母親最終選擇了北京大學。對此,母親晚年時曾經對我說過,「後悔當初選擇了北大,應該著眼於未來的職業而不是學校的名氣。」

 

    母親二十歲時大學本科畢業,畢業後跟同屆畢業生我的父親完婚。繼而兩人又繼續在北京大學深造,完成了為期四年的副博士研究生課程。當時中國高等教育是仿照舊蘇聯的學位制。父親與母親在北京大學完成了總共八年的學業之後,於1958年雙雙去了大西北的甘肅農業大學,從此開始了他們踏入社會的人生。

 

    1972年,甘肅農業大學成立了草原係,出於草業高等教育和科學研究的需要母親自願放棄了原本的專業動物學,跨行自學鑽研牧草病理學,成為中國牧草病理學研究的早期開拓者之一。

 

    黃羊鎮時期的甘肅農業大學地理位置接近青藏高原,甘肅省天祝藏族自治縣(簡稱天祝)是母親常去的地方,天祝地處河西走廊的門戶,現在屬於武威市。根據地貌,天祝的海拔高度在兩千多米至四千八百多米之間,屬於高海拔高寒地區。如今那裡開發了旅遊景點,但當年母親去不是為欣賞「微風吹綠地,百花競爭香」,而是深入草原採集生病的植物做標本。每次母親去天祝都是一身洗的掉色的藍色中山裝,頭戴一頂麥草幹編的草帽,那草帽是她自己加大帽簷改制過的,足蹬一雙綠帆布膠底解放鞋徒步五里路去火車站(那時沒有任何交通工具)。

    有一年夏天母親帶我去過一次天祝,六七月是天祝最美的季節,野花開的赤橙藍白紫,點綴在一望無邊的綠草地上,美的難以形容。那裡有條河叫金強河,河裡有許多魚,多到用臉盆打水時可以連魚一起舀上來,只是舀上來的是魚苗,魚兒無鱗,嘴巴周圍有一圈小鬍鬚,顏色灰黑略帶斑點。

    藏民是不吃魚的,因為他們死後除了天葬也有水髒的習慣,屍體靠水中的魚來消化,藏民認為魚是連結人和極樂世界的使者,是神聖的。在漢人進入藏族地區之前,藏區的河流、湖泊裡的魚從來沒有人捕撈過。

   為採集標本母親還常去內蒙,新疆、陝西等更遠的地方。

 

   母親跟外婆一樣,多才多藝。

   在下放鍛鍊勞動改造期間有一次被人不小心扔過來的凍土塊砸了腰,造成左腎破裂引起大尿血只得回到學校臥床休息。漫長的病榻生活是難耐的,那時沒有網絡,連可看的書籍都極端匱乏。於是母親就設法買來一些彩色的塑料絲,當年流行用塑料絲編東西,母親熱愛生活,她的奇思妙想使得出自她手的蔬菜果實,昆蟲動物人見人愛,來看她的人走的時候都不會空手而歸。被人要走的母親會給我寫個「欠條」,有些雖然補上了但我總覺得不如當初的精緻,而有些就永遠欠著了。那些保留下來的,在我手裡已有五十年。光陰似箭,塑料絲的顏色依然鮮豔。

    母親臥床很久,塑料絲工藝品的製作排遣了她傷病中的鬱悶,也帶給我罕有的童年快樂,她是個苦中作樂的人。

 

 

 

 

 

 

 

    母親的藝術天份遠不止這些,繪畫、樂器也能上手。

    小時候家裡有把六弦琴,母親心情來了會彈奏幾曲,但都是些不合時宜的曲子,後來六弦琴就閒置起來了。外婆的西式教育要求她的六個孩子每人必須會一種樂器,母親選的是鋼琴,四五歲就開始練習了,但是鋼琴攜帶最不方便。自去了大西北之後她就再也沒摸過鋼琴,六弦琴是她自學的。

    母親善刺繡,小時候家裡的枕套,手絹上常有她的刺繡。後來大西北的生活教會了母親搓麻繩、納鞋底,打袼褙。母親把舊衣服拆了撕成布塊,再把一點麵粉放在一口鍋裡加上許多水攪勻之後放在爐火上加熱打出稀稀的漿糊,然後把布塊鋪在一塊木板上,往布上刷一層漿糊再鋪上一層布,再刷漿糊再鋪布,重複四五遍達到一定的厚度之後就拿出去曬乾,這個製作過程就叫「打袼褙」。袼褙曬乾後從木板上揭下來,再在袼褙上畫出鞋底和鞋幫的樣子剪下來備用。一隻鞋底用幾層袼褙,以錐子扎得動,麻繩拉得動為標準,太薄不耐穿,太厚則納不動。袼褙做的鞋幫要貼上一層條絨布做鞋面,再用窄布條延口把毛茬隱藏起來。鞋底納好,上上鞋幫一雙布鞋就大功告成了。

   每逢春節母親也會給我做件大花的棉襖罩褂。那時候只有過年才有新衣服,而且往往只有孩子們才有。巧得很,那時母親也有一台「聖嘉」(singer)縫紉機。

 

    1976年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教學科研領域裡掀起了「勇攀科技高峰」的熱潮,「臭老九」知識分子一時間揚眉吐氣,父母二人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在了教學與科研上,有時實驗忙起來就住在實驗室裡。母親很會做飯,但是為了事業鼓勵我學習做飯,那時還上小學的我即便把土豆絲切得跟手指一樣粗聽到的也充滿鼓勵的話語。我還學會了用鹼麵調整自然發酵的麵團的酸鹼度,站在一個小凳子上揉麵烙餅。那時,我放學後做好飯等著父母回來是常態,一直到我上中學去寄宿武威縣城裡教學質量好一些的學校。

 

     母親一向潛心業務而不問政治,但是1983年意外當選為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說是意外即是偶然,當時需要在高等院校裡尋找一位具備某些特殊條件的人當人大代表,這些條件是:

1,必須是無黨派人士

2,必須是女性

3,必須是正教授

4;必須有海外關係

   結果,甘肅省各個高等院校裡符合條件的只找到了我母親一人。而在以往历次政治运动中,母亲的出身和海外关系都是挨整的靶旳。

 

    1988年,甘肅農業大學正式從黃羊鎮搬遷到甘肅省省會蘭州市。

    蘭州市別稱金城,地處黃土高原,青藏高原與內蒙古高原交匯之處,南北兩側為祁連山餘脈,黃河自市境西南流入城市向東橫貫整個市區,蘭州市位於河谷盆地之中。蘭州是西北地區重要的工業基地和綜合交通樞紐,也是西北地區重要中心城市之一。

    蘭州有山有水,周圍有古木參天的森林,瓜果種類繁多且甘甜,食材東西南北水陸具備。我於1981年考上大學從黃羊鎮去了蘭州,畢業後在蘭州任教直至1993年隨夫遷京在蘭州生活了十二年之久,在那裡度過了青春年華。

 

 

 

 

     甘肅農業大學的新校園坐落在黃河北岸,佔地六百多畝,約合四五十萬平方米。校園內部的綠化之美猶如一座巨大的公園,那些在黃羊鎮無法存活的樹種在蘭州都不是問題。現在大學的分校正在建設之中。

 

 

 

 

 

 

 

 

 

 

 

      母親從事教學與科研工作近40年,先後主講過《動物學》、《動物胚胎學》、《養鹿學》、《毛皮獸飼養學》、《細胞學》、《牧草病理學》等課程。主講《牧草病理學》長達12年之久。她講課生動,深入淺出甚得學生喜愛。

     1978年母親首次在全國招收牧草病理學研究生,其中的一位後來成長為中國工程院院士,他就是南志標。

 

    1984年母親主編出版了中國第一部全國高等農業院校統編教材《草地保護學(第三分冊)——牧草病理學》(第一版),1998年再度主編修訂了牧草病理學的第二版,已退休的母親不計代價一絲不苟地完成了第二版的修訂。2004年,《草地保護學(第三分冊)牧草病理學(第二版)獲得了甘肅省教學成果獎一等獎。

 

     母親精通英語、俄語,略懂德語和日語,翻譯過5萬余字的英文版《苜蓿的科學和技術》,主編了《英漢草原詞典》的病蟲害部分,翻譯了俄文版的《論胚胎學當前的任務》,《毛皮獸學》、《養鹿學》、《牧草病害學》等著作,參與編寫了《草原工作手冊》,力求使中國的畜牧業和草業高等教育緊跟世界水平。

 

  母親發表過的學術論文有:

《河西走廊黃羊鎮地區牧草的病害》

《我國北方豆科牧草真菌病害初步名錄》

《天祝永豐灘高山草原植物的真菌病》

《苜蓿霜霉病的調查研究》

《花苜蓿(扁宿豆)霜霉病的研究》

《天祝永豐灘草原培育後植物病害動態》

《山丹馬場早熟禾白粉病的調查研究》

《甘肅半乾旱山區禾本科草的麥角病》

《大規模種草工作中的植物病害問題》

《甘肅榆中苜蓿的真菌病害》等20余篇。

    其中論文《乾旱半乾旱地區種草養畜農牧結合試驗研究》獲得甘肅省畜牧廳科技進步一等獎。

    在國際上首次報道的牧草病害有20多種,在國內首次報道的牧草病害有70多種,系統研究了中國北方的牧草病害。而這些都是後來我從校方資料裡得知的。

 

    看著她一生的成就,我想像著她頭頂大草帽遮擋著高原的紫外線,腳上穿著綠帆布膠底解放鞋走過一片又一片人跡罕至的草原深處尋找生病的牧草。

 

    母親也擔任過的一些行政職務但她從不看重官職。因此我唯一想追述的是一個與她一生學術研究有關的榮譽,這就是國務院認定她是一位「對國家有特殊貢獻的科學家」,母親是甘肅省首批享有這個榮譽的人之一。

 

    我的同學和朋友們都喜歡與母親聊天,喜歡她談吐風趣,欣賞她的博學。於我而言,她即是一位不怒自威的母親,又是一位與我影響極深的良友。

 

    晚年獨居的母親為了生活自理,為了瞭解世界與時同進,在她84歲高齡時決心掌握智能手機的運用,她靠自學學會了網購,建立了微信,學會了手機拍照,熟練地檢索各類信息,要知道此前母親連簡單的翻蓋手機都沒使用過,更沒有碰過電腦。

 

    2023年1月母親滿89歲了,在5月的最後一天黑夜降臨之際,她化作一顆美麗的流星,閃過幽深的夜色,划出悲喜交集,哀歡與共的人生軌跡去了天堂。

 

    思念雖然無聲,有時卻震耳發聵。

    我要回家了,家裡有母親的氣息和她生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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