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锡克•伊斯兰(2018年2月18-28日)
——印度纪行
一 那烂陀寺巡礼
这是一次并未事先充分准备的旅行,春节前突然接到外甥女菁菁举行婚礼的通知,地点是在印度的查谟(Jammu)。菁菁是二妹的独生女,她远赴澳洲留学,拿到学位后在悉尼谋职,工作,入籍,购房,恋爱,打拼多年,终于在生活稳定后要办理她父母一直操心的婚事了。这是二妹夫妇盼望多年的大喜事,路程不管多远,都值得我亲临现场,去助兴和祝贺。
持美国护照去印度旅行,需网上交费,通过中介公司申请旅游签证。申请手续中最烦人的问题是反复追问申请者本人及其亲属与巴基斯坦有没有关系。面对如此寻根究底的追问,申请人不难想见印度政府对巴基斯坦的戒备心之深之严。拿到签证,我随即上网,放心订了机票。查了地图,才得知我要去的查谟地处喜马拉雅山南麓,临近印、巴、中三国有争议的克什米尔地区。没有纽约直达那里的航班,得在飞到德里之后转乘印度航空公司的国内航班。
我此前从未想到去印度旅行,这次仓促成行,一时间并无周全的旅游攻略,唯一确定要去一游的景点是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的那烂陀寺遗址。小时候跟祖父同住寂园,他多次提说玄奘法师在那烂陀寺留学的往事,曾就玄奘《大唐西域记》、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三部书上的记载,给我讲述过那烂陀寺当年弘扬佛法的盛况。全世界来印度的旅客大都把瞻仰泰姬陵列为首选,我不打算先去凑那个热闹,等亲眼看了我祖父生前向往的那个古寺之后,若有充足的时间,再考虑去看其他值得一看的景点。我上网查了一下,那烂陀(Nalanda)在印度东北部比哈尔邦的都会巴特纳(Patna)附近,离德里差不多一千公里,往返行程至少得三天时间。
我于2月18日晚上八点多飞抵德里机场。出了机场,乘出租车去我预定的旅馆。这里的出租车都没装计程表,我必须有所警惕,在乘车前先与司机讲好价钱。从机场到旅馆的路上一直堵车,再加上那司机不熟悉去旅馆的路径,他开了不少错路,多次停车问路,从车站到旅馆约有15分钟的车程竟开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从未在任何城市见过那样拥挤不堪的车流,昏暗的街灯下看不清城市与行人的面貌,一切都淹没在填满街道的汽车洪流及其嘈杂声中。
直到次日清晨从旅馆再次乘出租车去机场,目睹白昼阳光下的街市和人群,我才从昨晚残存的堵车烦扰中清爽过来。早上的路况还不错,的确是开了一刻钟就到达机场的国内航班入口。候机厅内不能无线上网,我只有收起手机,坐在靠背椅子上注目周围的乘客。几乎是清一色的印度人,西方旅客极少,华人旅客绝无,这与我近年来在其他国家旅游的见闻迥然不同。比如两年前在摩洛哥和西班牙,一年多前在澳洲和新西兰,两个多月前在台湾,中国旅客随处可见,但在这里却成了例外。端详印度人的面部特征,多是高鼻梁,浓眉,深眼窝,面部轮廓棱角分明,肤色恍若烟熏,很难用黑或黄作笼统的概括。他们多穿深色本民族服装,都悄无声息坐在一边,候机厅内一片安静。
我于下午两点多抵达巴特纳机场,住进市内一家预定的旅馆。那烂陀寺离巴特纳约一百公里,街面上既找不到安排去那里观光的旅行社,也看不到有关导游的广告。我向旅馆的服务人员打听去那里旅游的信息,一问三不知。幸好有位热心的旅客在客厅与我英语交谈,给我帮了大忙。他是个生意人,曾去过中国,听说我要去那烂陀寺,便向不太通英语的服务人员讲明了我的意向。接着通过电话联系,找到一位愿意在次日开车载我往返的司机。司机的报价是按里程收费,每公里14卢比,折合美元,不过25美分左右。我喜出望外,立即答应,约好次日早上八点来旅馆接我上路。
司机按时到旅馆接我上车。车开出小巷,穿越挤满了车辆和人群的街市,磨蹭许久,冲出重围,直至开上高速公路,才得以加大油门,全速前进。晴天,无云,但看不见太阳,天空灰蒙蒙的,好像罩着无边无际的毛玻璃,几十米以外,能见度就很差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不久,即转入全是来往各一条车道的乡间公路。路上挤满了各种车辆,小轿车,运货卡车,客运大巴,拖拉机,机动三轮,摩托,马车,人力车,自行车,车无论新旧,车速不分快慢,凡属有轮子能转动的,公路上全都接纳。那些在拖拉机和三轮摩托后面行驶的汽车以及在大卡车后面行驶的小轿车,一见右边车道上没有车迎面开来(印度是左手行车),便开过去逆行超车。有时候所有的车辆都挤在一起,艰难地向各自的方向移动,一时间弄得两条车道已无所谓来与往之分。面对拥挤、堵塞和有人抢道的路况,每辆车上的每个司机似乎都显得司空见惯,比較宽容,很有耐心。他们本能地互相忍让,能开快就快,快不了就慢,有惊无险地形成公路上杂乱中的秩序。我们往返车行230公里,自始至终,没看到哪辆车抢了道而遭到他人申斥,也没看到有任何争执或车祸发生,更没见一辆警车出现在公路上。该如何概括我那天公路上乘车的感受呢?可以说是无政府的交通状况协调在所有驾车者互相适应的自治秩序中。
去程差不多开了三个多小时,开到那烂陀寺遗址入口,已近中午时分。我买了外国游客的高价门票,给司机买了本地人极其便宜的平价票,一起入内参观。梵语“那烂陀”义为“施无厌”,即慷慨布施的意思。传说有五百商人捐钱在此处买地建园,供佛陀前来说法。後经历代君王相继营建,那烂陀寺成为古代中印度佛教最高学府和学术中心,寺内收藏经书九百万卷,供养上万僧人,七世纪玄奘和义净两位大唐法师留学该处期间,正值该寺的鼎盛期。维持规模如此盛大的弘法场面,务必拥有雄厚的财力,这个以“施无厌”扬名的寺院联合体自然便成为国王、富商倾囊施舍钱财的地方。那烂陀寺因此在当时不只是智慧的宝库,也以其富有金银财宝而著称四方。义净书中描述该寺建筑宏伟的同时,就特别提到寺内“金寶瑩飾,實成希有。”“金床寶地,供養希有。” 施无厌积累的巨富养育了寺院内的般若智慧,不幸的是,它同时也招致了外来掠夺者掠无厌的暴力。
九世纪至十三世纪之间,伊斯兰从中亚到南亚,直至东南亚打击佛教的圣战明显是奔着劫掠佛寺的财富而去的。突厥人卡尔积(Bakhtiyar Khalji)麾下一批打家劫舍的亡命徒便乘此伊斯兰扩张风暴之机,侵入北印度,打下他们的地盘。这一伙强盗于1193年杀到比哈尔,洗劫了那烂陀寺。他们屠杀僧人,焚烧经卷,彻底摧毁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寺庙。那烂陀寺的废墟从此埋没荒草,沉积地下,年深月久,完全被后世遗忘。直到1861年,英国考古学家根据玄奘和义净书中描述的蛛丝马迹,才得以确定废墟的方位,逐步发掘出如今重见天日的遗址。
发掘出来的那烂陀寺是一大片砖砌的断壁残垣,走在砖铺的甬道上,注目两边厚实的红砖墙,义净法师笔下那宛如一座方城的寺院规模仍依稀可见。但曾经围绕佛寺四周的长廊以及高墙上林立的塑像均已无迹可寻,只有每个寺院内四边各有僧房的建制仍比较完整地保留在原地。我们走进一个最大的寺院,院内四边的僧房确如义净所述每边各有九个,每个房间方方一丈,前有门洞,后有窗洞,全都面朝红砖铺地的广阔庭院,因此在各自房间静修的僧人举目即可看见对面房间的僧人。正如义净书中所述,构筑这样一个面面相对的安身空间,就是要让其中每一个僧人的动静均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期达成“互相检查,宁容片私”的效果。
废墟中心残存的高台和佛塔有栏杆护卫,仅可远观,不得入内攀登践踏。我与司机从旁经过,拍照后正要离去,在一边巡守的三位保安人员突然向我们招手,发出几声我听不懂的呼喊。我停下脚步,他们走上前来,向我比划了一下,领我们绕道而行,来到一偏僻处。那里也明显有“禁止入内”的标志,只是没设护栏。他们示意让我入内观看,我没多想,便贸然跨步而入。其中一位保安紧随我身后,带我到有不少佛塔——即义净所述“大窣堵波”——遮蔽的地方,好意要帮我拍照。拍完照,他向我谄笑着作出食指与拇指相搓的动作。我一看即明白是向我索取小费。我既已享有他们“好意”的照顾,只好付他卢比,作为酬谢。这时候另一个保安也闯了进来,径直伸手讨要,我再次满足他们的索取。我随那两位从窣堵波堆中出来,第三位还眼巴巴等在外面,我继续付款,完满结账这场多此一举的窣堵波之游。
顺便在此作一点解释,窣堵波是梵文stūpa的中文音译,在古代印度,是一种收藏佛教徒骨灰或舍利的建筑,确切地说,就是骨灰堆,是死者的坟墓。佛教传入中国后,其形制与中国本土的建筑相结合形成中国特有的塔形,我们常见的楼阁式高塔就是从窣堵坡造型改造过来的样式。翻译家后来创造出“塔”字,代替“窣堵波”这一音译,成为统一的中译名。
走出那烂陀寺遗址,已是午饭时分。这里是印度的穷乡僻壤,只有零星的饮食摊点摆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找不到一家像样的饭馆。注目那些金黄色圆球状的油炸食品曝晒日光下,想起行前听到的饮食卫生告诫,我此刻实在不敢贸然购食。我拿出从纽黑文带来的一包土豆片与司机分而食之,暂且压一压饥,只好等回到旅馆午餐合并晚餐一起吃了。
那烂陀在今日的拉杰吉尔(Rajgir)境内,此处即古代著名的王舍城。因佛陀曾在此处说法布道,城周围还有其他数处与佛陀踪迹相关的名胜,其中在中国佛教界传闻最广的景点就是灵鹫山,传说佛陀曾在那座山上讲授《法华经》等经典。我让司机驱车继续前行,带我去灵鹫山一游。车行十多公里,来到一游人很多的地方。司机带领我踏着砖砌的台阶,上到楼阁回环的高处。只见蜂拥的男女老少在流出泉水的地方伸出双手,争着抢着掬水洗头洗脸,洗得浑身的衣服一片潮湿。司机也挤入人群,掬水洗了一下,还捧过来一掬水沾濡一下我的双手,说是可求得吉祥如意。我仔细端详,在场的人群显然都是印度教徒,看不出丝毫与佛教有关的迹象。我一再对司机说“I want to go to the Vulture Peak where Buddha taught his sutras…”司机对我所提的要求听得似懂非懂,他也不置可否,只顾闷着头带我往那高台背后的山丘上走去。山路边有求乞的人席地而坐,周围随处可见丢弃的塑料垃圾。山头并不高,我尽管因没吃午饭而有点虚弱,还是强打起精神,一鼓作气登上山顶。对于我提说的佛陀和佛经,司机反应迟疑,他显然对王舍城的旅游点了解有限,始终没能给我做出清楚的解释。我自以为我登上了灵鹫山,但又觉得不太像网上描述的情景。山顶上是有砖砌的讲坛,还有朝拜者留下的彩旗,但我环顾四周,始终没找到那形如灵鹫展翅的巨石。我半信半疑,自我宽慰,只好想当然地确定,这里大概就是佛陀曾经说法的圣地吧。我于是跨上那砖砌的讲坛,盘腿打坐,拍照留影,最后满怀不得要领的心情,跟着司机下了山,乘车返回旅馆。
这旅馆还不错,菜单中竟有简单的中餐,我点了炒米饭和鸡蛋汤。吃完这两顿并作一顿的晚饭,我回房间上网查找,最终证实,灵鹫山位于拉杰吉尔城东,司机带我游览的地方是位于城西的“温泉精舍”。传说佛陀曾在那里沐浴温泉,后建有佛寺,但现在的温泉精舍早已改建成印度教庙宇,与佛教毫无关系。早在伊斯兰入侵印度,佛教在印度即已衰落,渐趋灭绝。八九百年来,印度次大陆上的佛教遗迹日益荒废,大都处于为世所遗忘的状态。那些手掬温泉水求吉祥的男女心里并无佛陀,他们恐怕连悉达多•乔达摩何许人也都不太清楚。那天的那烂陀之行奔波得我十分劳累,带着一丝遗憾,枕上吟诗两首:
佛國遺痕埋滅多, 遠乘銀翼掠恆河。風塵滾滾勞車輛,專訪廢墟那爛陀。
山间灵鹫高飞去,山外空留灵鹫名。一掬温泉俗世愿,断无法雨润荒城。
二 查谟:锡克教婚礼
我于2月23日与飞自上海的儿子康庄在机场相遇,同机从德里飞往查谟,临近查谟时,可从机窗内一瞥到连绵的雪山,雪山那边就是西藏。飞机降落的民航机场与军用机场毗连,机场出入口和街道上都可看到持枪的军人站岗巡逻,明显的警戒氛围让外来旅客一眼即可看出克什米尔地区的紧张状况。
新郎已在机场出口等候接机,我早在菁菁的手机中见过他的照片,没想到他走上向前来与我拥抱,那一米九的个头比我还高。印象不错,果然是个身材魁梧的锡克汉子。我们下榻的旅馆也显得戒备森严,入口前的车道上设有一道防线。出租车在栅栏前停下,车尾的行李箱经过详细检查才得以放行。进入旅馆,每个旅客都得经过如同机场的安检。听新郎在车上告诉我们,就在这家旅馆附近的一处军营,不久前遭到塔利班小分队突袭,恐怖分子虽被全歼,但造成印方军人及附近平民65人死亡。
新郎与菁菁经历相近,也是在澳洲留学拿到学位,毕业后留下来在悉尼工作。他们相识相恋的情况,我全不知晓,只是他們最近宣布了举行婚礼的日期,我二妹才突然通知我的。这新郎是锡克人,父母及其家族都住在查谟,按照他父母的要求,专程与菁菁返回家乡举办锡克教的婚礼。锡克教是从印度教独立出来的改革教派,最显著的特徵是男性留须蓄发,严守包头的习俗,佩短刀,戴手镯,富有尚武精神。他们在锡克教的神庙内从事宗教活动,但不拜偶像,只崇奉供在圣坛上的锡克经典——《古鲁•格兰特•萨哈卜》。关于包头,我要在此插入几句闲话。追溯锡克人严守的包头习俗,其实有其曲折的悖论过程。包头乃是穆斯林的习俗,伊斯兰征服印度之后,包头被奉为统治者穆斯林的标志和着装特权,穆斯林以外的印度教信徒是不准包头的。锡克人是印度教徒中抵制穆斯林压制最强硬的派别,他们为维护本群体的社会地位,执意以包头的装束抗衡统治者。从此以后,包头成为锡克人自我界定的标志,年深月久,那头巾也就固化在他们头上,显示出锡克男子的阳刚气概。时至今日,连穆斯林都不在乎包不包头,甚至根本不包头了,锡克人却将计就计,化腐朽为神奇,把这一接受异族习俗的奴役痕迹固守成他们群体的光荣。婚姻是锡克人的宗教使命,远超出生儿养女的世俗性事务,因此婚礼仪式尤其讲求庄重和神圣,必须在锡克神庙内供有锡克经典的圣坛前举行。
我们康家、王家一行人住进Radisson Blu酒店的当晚,新郎家就在酒店内举办了盛大的招待会。新郎父母及其亲友英语都说得不错,从他们的着装与谈吐举止可以看出,他们既恪守锡克人的传统,又对现代西方文明接受得比较得体。我们与新郎的家人稍作礼节性的交谈,然後合影,在一起干杯喝酒。晚宴的酒食很丰盛,我喝了不少酒,自助餐仅尝试着吃了一些。印度餐可食的肉类比較有限,牛肉和猪肉属于禁食之列,绝大部分肉菜是鸡肉,另有少量的鱼和羊肉。我不太习惯印度餐的味道,就“色香味”三要素来说,我最难接受的是它的“色”。各种菜肴,无论荤素,都呈现一团黏稠的糊状,肉或蔬菜全浸泡在黄色、褐色、红色、绿色,乃至黑色的调料糊中,几乎看不清那沾濡着各色稠糊的食物到底是什么东西。总而言之,面对各色菜肴,我全都无从下箸,仅从视觉上就刺激得我产生难以缓解的厌食。我唯一可放心吃的食物是那种薄薄的软饼,它介乎中餐的煎饼与葱油饼之间,我凭借这种联想,努力完成了对它的咀嚼和吞咽。回到房间,我泡了一碗我弟弟正观从成都带来的方便面,吃得颇为解馋。
2月24日上午,婚礼在锡克神庙隆重举行。进入神庙的女性一律用长头巾披头绕颈搭在肩上。男性都是正规的包头,深红色的布条缠裹得严实而沉重,包头的前后端呈船型翘起。我们这一方的男性来宾则每人发给一块临时用的红布,象征性扎在头顶。走进庙门,每个人都得脱下鞋子。来宾等候在庙门内,新郎父母陪伴新郎首先入内。新郎身穿华美的短袍,紧绷绷的长裤,包头前方垂下类似于冕旒的长珠串,完全遮住脸面。那珠串幕布般垂了下来,把一个彪形大汉的面孔遮蔽得好比中国婚礼上的新娘,在走下花轿后顶着盖头。新娘则头披纱巾,着一袭艳丽的长袍,手背和手腕上特别画有韩娜(henna)彩绘。韩娜是生长在南亚的一种植物,用它的叶子可制作出用于彩绘和染发的颜料。韩娜彩绘是印度新娘在婚礼上特别讲究的装饰,印地语称之为mehndi,有所谓“没有曼海蒂,婚礼不算齐”的说法。新郎与新娘这时候面对锡克教长老,那长老口中念念有词一阵,我们听不懂,想必是祝福之类的话语。男方亲属纷纷给长老手中塞进钞票,康庄拿出一张大面值的钞票也要助兴递上,但被做手势阻止。看来,给长老手里塞现金,只属于男方家族要履行的手续,其他来客是一律谢绝的。
祝福结束,全体放行,大家都赤脚邁步,步入高台上的殿堂。男宾与女宾分别席地而坐在堂内两侧,新郎新娘及其家属坐在殿堂中心的圣坛前。长老及奏乐者坐在圣坛旁奏乐吟唱。长老念诵经文,有乐器伴奏,反复吟诵好久。在吟诵声中,新郎与新娘手牵一粉红色丝带,新郎在前,新娘在后,夫行妇随,反复绕圣坛转圈多次,吟诵声持续不断。我们虽听不懂长老那拖长声调的唱词,就锡克教的教义来说,我想多半是告诫新婚夫妇互相敬爱,感念神的恩赐,勉勵他們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礼成,大家走出殿堂,纷纷在外面场地上与新婚夫妇合影。随后在神庙内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晚上又到一处被称为王宫的庭园式婚礼中心举行了热闹的晚宴。我在席间始终以喝酒为主,能吃下去的东西仍然很少。在旅馆吃早餐时,我已采取相應的措施,学习骆驼的进食方式,饱食了面包、鸡蛋、水果沙拉,喝一大杯牛奶,以争取维持一整天不饿。
可以明显地看出,锡克神庙里的婚礼与西方教堂内的婚礼各有其古朴庄严的氛围,喜事中凝聚着神性的崇敬,从起始即试图给男女双方的婚姻赋予神圣的使命,与中国式婚礼那种世俗性的图热闹夸排场相比,要显得庄重崇敬,礼仪十足了。
三 德里--阿格拉
德里是我此行的中转站,三进三出,仓促来去中仅在该城观光一天。我那天早上起床较晚,沒趕上旅行社八点来旅馆接客的德里一日遊。只好手持一张德里地圖走出旅館大門,按照我平日旅游的选择,打算独自乘车去看几个景点。讨厌的是,我一出门就被拉客坐车的“车介”团团围住,要帮我选车,要给我导游。街上停满了中国大城市已经很少看到的三轮摩托车,还有牛拉车。牛是浅灰色的皮毛,高个头,较长的尖犄角,最突出的特征是颈骨高高隆起,比中国的黄牛更适合套上车轭。卸了套的牛路边卧地,旁若无人,口边流出白沫,悠然反刍牠口中的食物。印度是敬牛的国家,牛有牠进入公共场所的牛权,随地排泄,从不受行人干扰。
街道上人车混杂,我想要大步快走,似乎都有点困难。这个大城市竟然找不到地铁,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公车站。看来只有与个体服务的司机打交道了。我走出“车介”重围,在街上看准一位老实可信的师傅,说好价钱,坐上他的三轮摩托,开始了我穿越新旧德里的一日游。三轮摩托是印度城乡公路上一道狂野的风景线,游印度而没坐过此车,你就少了一份难得的体验。这种车价钱较出租车便宜好多,普通乘客全都坐得起。它穿越大街小巷,游刃有余,在大小汽车堵在路上走不动的情况下,独有它便于找机会钻空子抢道而行,突围出去。坐在其绿色车厢内和黄色车蓬下,乘客便于左顾右盼,视野也较坐在汽车内开阔一些,一路上可纵目饱览沿途的街景。每当红灯亮起车辆停下时,就有兜售饮料和食品的小贩走到车边兜售,还有乞讨的妇女、老人、小孩赶过来伸手要钱,坐在车蓬下的乘客也便于购买和施舍。我施舍过两次,一次给一位妇人,另一次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光着上身,怀抱一幼儿,熟练地跑到车边伸出小手,我立即给他几枚硬币,生怕他车阵中出事。那情景实在令人吃惊,很难想象,他们的父母怎么会如此放心地指使孩子来车阵内冒这样的风险。三轮摩托的确是普通乘客的欢快之车,行车之际,我常看到那车蓬里塞满乘客,喧闹的歌曲随车飘荡,满车人乐呵呵一溜烟闪了过去。
我首先参观了国家博物馆。馆内展品还算丰富,作分类展出,如青铜物件、陶制物件、佛教艺术、少数民族展室等等,每个展品均有印地文与英文说明。缺点是缺乏系统贯串的历时性线索,你看了不同的展室,难以通过所有的展品对印度文明及其历史有个比较明确完整的了解。在佛教艺术展品展室,我看见一位身着袈裟的女尼带一队佛教信徒合掌参拜那里的佛像,出于好奇,我上前询问佛教信徒在今日印度所占的人口中比例,她回答我说,还不到百分之一。如此之小的比例远低于中国大陆(8.3%)和台湾(22.7%),在这个佛教发源地的国家,佛教要迅速复兴起来,看来希望是十分渺茫了。尽管如此,在参观印度国父甘地的故居时,看到甘地的生平活动和他倡导“宽恕”的言论,我觉得甘地的信念、人格和精神还是与佛教的慈悲为怀一脉相通,有所承传的。他认为宽恕是灵魂的品质,而且强调指出,说这种品质属于积极,而非消极,并引用佛陀的话加以论证说,用非嗔恚的心态去消除嗔恚,就是积极的品质,即一种慈悲为怀的最高美德。甘地终生推动非暴力的不合作运动,不幸遇刺身亡,最后竟倒毙在狂热分子的暴力之下。
胡马雍陵 |
纵观印度独立前的几千年历史,与其说它是中国人大一统观念意义上的国家,不如说是南亚次大陆地理范围和文化认同意义上松散蔓延的一大块区域。从伊斯兰入侵建立莫卧儿帝国,直到葡萄牙、荷兰、法国与英国陆续替代的殖民地控制,印度一直处于被外来入侵者征服和统治的状态。这些政权建立的宫殿、陵墓、寺庙等建筑构成了今日德里各旅游点重要的景观,我在那天参观的红堡和胡马雍陵园即属于此类征服者留下的文化遗产。入侵、征服、混血和共存导致了印度文化极富于容纳的庞杂性,如果按中国红卫兵民族主义对待历史遗产的态度行事,在印度1950年建国之后,这些遗产也许会被当做为民族耻辱统统捣毁造反掉了。幸好印度人心态平和,不念旧恶,他们兼收并蓄,各自为政,但却杂而不乱。他们很少有今日中国人让党化教育毒害的仇外心理,一直完好地保留着从莫卧儿帝国到殖民地时代所有的文化遗产。正因如此,我们外来的旅游者才得以游观其中,欣赏到以波斯风格为主,结合了印度风格的红砂岩建筑。从陵墓庙宇到城堡宫殿,所有这些建筑物能完好保留下来的另一个因素是全为石料结构,这是从欧洲基督教到中东伊斯兰教,直到印度教的建筑优于中国古代土木建筑的一大特色,那些用打磨得光滑的石块砌成的教堂、神庙和宫殿不只坚固持久,也显得格外壮观和精美,远胜于中国大陆那些沉闷阴暗的宫殿。
正如到開羅必去看金字塔,到西安必去看兵馬俑,泰姬陵已被渲染成帝王爱情神话的结晶体,成了游印度必去一拜访的首选。我因怕在人头攒动的拥挤中参观泰姬陵大煞了风景,旅途中一直有所迟疑,一再把去泰姬陵的行程往后推挪。推到飞离印度的最后两天,还是难能免俗,去那里草草转了一圈。由于没预定包车,仓促中只好委托一位旅馆服务人员代办,经他手花大价钱雇来一辆出租车,一大早从我下榻的Radisson Blu酒店出发上路,前往二百公里外的阿格拉(Agra)。那天十分闷热,不知在旅馆吃早餐出了什么问题,车行不久,我就感到身体不太舒适。早上的路况很差,仅在市区内行车就磨蹭了约一个小时。直到开上通往阿格拉的高速公路,堵车中的焦躁心情才稍有缓解。那公路宽广得过于空旷,来往车辆极其稀少,车行好长一段路程,都看不到前后方有任何车辆,好像这条路今天是特别为我坐的这辆车开放的。我搞不清如此宽敞的高速公路上为什么车辆如此稀少,按我的推测,这至少说明,去阿格拉看泰姬陵的旅客大多是乘火车或飞机,像我这种雇一辆出租车长途赶路的选择恐怕是既费钱又费时的拙劣选择了。下了高速,通过阿格拉市区那一段路比德里堵塞得更厉害。路两边屋舍简陋,垃圾成堆,找食物的流浪狗和游荡的牛混迹其间,冷眼旁观街上的车阵。我们的车冲出一片车阵,又陷入一片车阵,望穿车阵,只是看不见泰姬陵的圆顶。我的身体不适感逐渐加重,其时已将近下午两点。我没有丝毫食欲,瓶装水一口口喝着,仍觉得舌干口燥,腹内胀满。
终于开到了景点外围的停车点,那里停满三轮摩托,专门接旅客到泰姬陵入口。车刚一停下,就有一位毛遂自荐者走上前来,要为我作导游服务,他似乎认识司机,也好像是我委托的那个旅馆服务人员事先已安排好的人选。我知道,这意味着还得额外付一笔导游费。我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他的服务,既已处于这种被动的形势,那就顺势惠及其人好了。我在导游陪同下走向泰姬陵入口,买了1000卢比的外宾门票,经导游在检票口打了招呼,没有排长队便优先进入。那天的游人还不算太多,站在那以红砂岩为主体,并镶入白色大理石拼贴图案的门楼前,一看见片刻留下的空旷,我立即趁机抓拍了一个被门洞框范的泰姬陵剪影。我驻足凝视许久,觉得这门洞中远观的泰姬陵剪影比真正走到跟前仰视它更美。
据导游所说,乌尔都语的“Taj”义为皇冠,“Mahal”义为宫殿,翻译成中文,就是“皇冠宫”三字。 这样看来,通行的中译名“泰姬陵”就纯属望文生义,自作多情,为拼凑一个音义兼译的陵墓译名而误导公众了。葬于其中的皇后并不叫“泰姬”,她本名阿珠曼德•芭奴,眼前这宫殿内还另有与她合葬的皇帝沙贾汗灵柩,并非她独自专享的陵墓。关于沙贾汗按照其爱妃遗愿修筑这座宫殿的传说和赞美已经被后人写得太多,说得太玄,无需我在此重复烦言。需要强调的是,沙贾汗在位日为爱妃修陵,同时也是在营造他死后的安身之地,爱妃的灵柩不过是提前置入其中,等候将来给他陪葬罢了。因此翻译成“皇冠宫”才名副其实,若非要按中文的程式以“陵”命名,也只能是沙贾汗帝陵。阿珠曼德•芭奴入宫十九年,为皇帝生了十四个男女,在最后一次分娩后染病而亡。要概括她的婚后生活,我看基本上就是“生育”二字,就她的婚后处境而言,可谓一位为生儿育女而操劳到死的女人。爱是任何物质的东西都不足以体现和象征的感情,只有身居皇位的沙贾汗才有可能倾举国之财富和人力造成泰姬陵这样辉煌精美的建筑。然而对沙贾汗来说,这座华美的宫殿体现的是权力,炫耀的是财富,铸造的是虚荣,并不是什么“永恒面颊上的珠泪”(泰戈尔诗句)。只有在沙贾汗和他的帝国早已进入历史的今日,只有在这座建筑成为任何购票而入者都可观赏的对象之时,它才显示出它那白色大理石建筑裸露的纯美。作为一名普通的游客,我不想再次纠缠学者们那些纷纭的解释,只图凭自己的眼睛去感受某种“石不能言最可人”的韵味。
沙贾汗被幽禁处 |
参观了晦暗的墓室,走出那座宫殿,我开始有恶心感,腹内胀满更加厉害,步履也沉重起来,走一阵得歇一下。我已无心、更无力仔细观赏景区的每一处了。我跟导游草草转了一圈,付了应给他的收费,急速回到停车点,上了等在那里的出租车,命司机驱车返回。原计划要参观的另一景点是阿格拉堡,该城堡位於亞穆纳河畔的小山丘上,全部采用红砂岩建造而成,故又称红堡,德里的红堡即拷贝此红堡而建,但规模要小得多,质量更差得远。沙贾汗好大喜功,在位期间挥霍无度,他修建此皇冠宮历时22年,征调四万劳力,靡费巨资,耗竭国库,结怨朝廷内外,最后遭到他儿子奥朗则废黜。身为废帝后,他被幽禁于阿格拉堡角落的一处别院,从他居室的窗口隔河遥望泰姬陵,度过他寂寞的晚年。他凄凉的晚景颇类似被儿子夺权后幽禁在西宫的唐玄宗,在“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的孤独中消磨其残生。这红堡离泰姬陵不到两公里,我得抓紧时紧时间赶路返回,仅让司机驱车从城墙外缓缓开过去,在车窗内一瞥那红砂岩的建筑,告别了挤满了人群和机动车的阿格拉。
返程的漫长和堵车更甚于来时,回到旅馆已是晚上八点,来回整整奔波了12个小时。多亏我当机立断,放弃参观那个红堡,否则回来就半夜了。进入旅馆房间,我立即坐上马桶,排泄了积压已久的腹内胀满。我去印度前曾多次被告诫的,进入印度后也一直在担心的厄運积压已久,至此再也憋不下去,遂一泻如注,釋放了一再躲避,终没躲避过去的腹瀉。那一夜我处于脱水状态。次日去莲花寺的计划只好作罢。我没服任何药物,严格断食一整天,待在旅馆房间内卧床休息,不断喝水,默念观世音菩萨。至晚,腹泻有所缓解。2月28日一大早,我前往德里机场,乘我预定的航班飞回美国。
2018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