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读《诗经·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父亲告诉我,这是一首写物是人非、伤国悲时的诗。及后入大学,读姜夔《扬州慢》,更是知道了“黍离之悲”。今乃太平盛世,本无“黍离之悲”,然这些年来,回过几次故乡,所待时日虽不多,但印象殊深。总的感觉就是今日的农村绝对的今不如昔,且愈来愈显得凋蔽零落,甚至有些悲凉,于是,就有了不合时宜的“黍离之悲”。
无可否认,今昔农村于经济上是不可同年而语,昔日的农村,低矮的茅房,泥泞的小道,由于饥饿,大多面黄肌瘦,因为贫穷,无不衣衫褴褛。如今呢,红砖小楼,水泥大道,家家有存款,人人着新装。昔日的土推车变为今天的摩托车,昔日的牛耕田变成了拖拉机,至于手机、电脑,二十年前想都没敢想过的东西,现在是有如过去家里的扁担、锄头一样的普及。一句话,物质生活上,今天的农村富了,农民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但是,他们的幸福都未必多了,因为精神层面的财富渐渐消失殆尽,多了钞票,少了温情;多了交通,少了沟通;多了交换,少了交流;多了买卖,少了关怀;多了电视,少了文化;多了物质,少了欢乐。
儿时的农村,物质生活确实极为匮乏,但是,却并不影响人们生活的幸福,尽管贫困,但给人希望,在对明天美好的憧憬中,乡亲们就有了愉快。那个时候,乡村是一幅非常温馨和谐的国画。陶渊明《归田园居》“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是斯时乡村最真实的写照,而王维《山居秋瞑》“竹暄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也是当日乡村常见的生活场景。那个时候,农夫劳作于田中,儿童嘻戏于溪边,犬吠鸡鸣,牛叫羊啼,矮小的茅屋顶上,炊烟飘浮;清清的小溪中间,鱼虾游弋。春有桃李,夏有黄瓜,秋栗子,冬萝卜,劳作休息,谁家方便就摘谁家的,嘻戏的小孩一哄而至,一定能分上一截黄瓜、两个栗子,众人大嚼的滋味,虽鱼翅熊掌亦难以企及。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们呼唤丈夫孩子回家吃饭,其声此起彼伏,煞是温馨。那时吃饭,除了年节,乡村从来是聚在一起而就食,你吃豆角,我有茄子,互相尝尝,交换而食,虽都是平常蔬菜,但众人一起,吃什么都香。有时大人兴起,结伴三五人,去小溪中捉鱼,半个时辰,总有三五斤的收获,一人抓几条,绝不要秤分,小孩跟着跑,跑着乐,因为今天中午又开荤了。或者于晚间又叫上几个邻居,带着自家小孩,去家乡那口大池塘去捉虾子。我们村叫大塘村,原因就是有一口好大的池塘,那时水清如镜,鱼虾甚多,早十年回乡,昔日池塘早已不见,心中是一阵莫名的悲哀。捉虾的方法很独特,用旧蚊帐布做好几个二尺见方的网,网中放几颗石子让其沉入水中,再放上一撮甜酒糟,虾喜酒糟,于是聚而食之,不到三分钟便起网,一网总有三五个大虾,人们只捉几只大的,小的放入池塘之中,一个小时不到,每人都有了一二斤虾,于是收网回家,如果那个今晚运气不佳,没抓到几只虾,其余几个一定会每人抓一大把,让他也有同样的收获。那时候邻居也有吵架时,但能听人劝,且一过便忘,亲如家人。现在想起来,那时人们的思想品质克是高尚而纯洁,物质如此匮乏,水中鱼虾繁多,没有谁贪得无厌,天天去捉,了无节制,而都是偶尔为之,稍得便收。倘若今天,就是自个吃不完,也会尽力捉去卖,不把鱼虾弄绝是决不会罢休的。有人常常论及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有一些是不太准确的,物质匮乏不一定品质低劣,相反,许多拥有大量财富的却绝对的“为富不仁”。
那时候,最令人感到温暖的是串门,除了深夜,没有一家会关门的,想去谁家,推门便进,虽然没有太多的物质招待,但几块茹干,几颗毛栗,胡扯瞎谈,海阔天空,我们总是偎在父母身边,听大人们说笑,最后朦胧睡去,不知昏晓。到了夏天,更是热闹,到黄昏时候,各家小孩用水洒浇房前坪地,张三李四,有着习惯性的地盘,架上一块木板,抬出一张凉床,待夜幕降临之后,三三两两,或迟或早,就会坐在自家椅子上乘凉,一般是大人坐,小孩躺,奶奶挥动着扇子,为小孙子驱蚊送凉。大人们又是一阵乱侃,其中总有二诸葛与李有才式的人物,说天谈地,谈古道今,什么平贵回窑,什么辕门斩子,尤其是几位老人常常说的一些天气谚语,至今不但还牢牢记住,而且能对天气作出正确的判断,令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更多的是狐精鬼怪,活灵活现,常让我们一个人不敢进自家屋子。到了年关,更是天天串门拜年,每户都要请邻居吃饭,以表示一年来的关心,各家都请,常常是出了元宵节,客还没请完。虽然,那时桌子上没有美酒佳肴,最多也只是些萝卜白菜,但乡亲们无不满足舒心,因为真情是无价的。
夏日乘凉,小孩是不太安分睡在凉床上的,常是在月光底下追逐,捉迷藏,或者捉萤火虫,那时很难得有小玻璃瓶,于是奶奶用一空蛋壳让我们来装萤火虫,现用一根小线穿入蛋壳,接上一根三尺长竹竿,于是我们手头每人都有一个小萤火虫灯笼,萤火虫一闪一闪,真是惬意极了。有时坐在凳子上,大人出谜语给我们猜,那个时候不知猜了多少谜语,至今还可以记起几十个,这一点对于培养儿童的思维能力,远远胜过今天形形色色高学费的智力开发。
此外,每一年的春节,几乎成了孩子们的狂欢节,乡邻请饭,我们小孩是不能去的,但去拜年,没有一家不是热情款待,临出门时,各家的妈妈们总要抓一把花生什么的塞到你口袋中,那些天吃不完,回去放到一个小坛子中,一直到农历二月,我们都还有零食吃。尤其令小孩疯狂的是春节舞狮子,一个庞大的舞狮队伍,挨家挨户,舞狮贺年,后面往往是几十个小孩,看狮子表演,听锣鼓喧天,从早到晚,也不想回去吃饭,晚上到了家里,犹自兴奋不已,有时狮兴大发,几个小伙伴,扯下家中被单,就胡乱舞了起来,弄脏了还好,问题是那时的棉布被套,多是被丁叠上补丁,经我们一舞,往往是窟窿连着窟窿,等父母回来,当然免不了要挨上几巴掌,但脸上疼,心中却乐,第二天,父母出门,又照舞不辍。
还有二件事,有如整个乡村欢乐的节日,一是杀猪,无论谁家杀猪,左邻右舍的男人都要来帮忙,事实上,杀一口猪,根本用不着那么多人帮忙的,其实是借机乡邻聚一聚。猪杀好后,男人们坐好,女主人端上新鲜的猪血汤,炒猪内脏,喝几杯自家米酒,一个人红光满面,兴致极高。至于我们这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孩也有口福,因为主人会给每户送去一碗猪血。第二件就是唱皮影戏,无论乡亲们有大小红白喜事,都会请上个皮影戏班唱一出戏,皮影戏仅二个人,整个开销极少,晚饭之后,男女老少自带凳子,坐下台下看戏,演的都是发迹变泰、因果报应的故事,很受乡亲喜欢。小孩们自然无心看那一大段一大段的唱念,在台前台后窜上跳下,掀开布帘,偷看那形形色色的皮影,真是羡慕好奇、兴奋,偶尔运气好,台下会扬下一个烂了的皮影,谁能捡到无异于今天中了大彩。
如今的乡村,这一切欢乐、温馨、和谐都不复存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萧条、寂静与沉闷。二层楼的砖房门始终是关着锁着的,偶尔有一个老人,背靠着墙,面无表情,孤零零地用一双浑浊的眼,无助地看着远方。只有到傍晚,几个留守儿童背着书包,匆匆回家。回到家,他们没有时间去玩,许多作业要写,更重要的还要帮爷爷或奶奶做些事。偶尔,家中的电话铃声响起,小女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扑向电话,因为她知道那是远在异乡打工的爸爸妈妈打来的。可一接电话,又不知说什么了,叫了一声妈妈便泣不成声,爷爷只有接过电话,说上几句,那头挂了,女儿一刹那的激动最终只是遗憾与伤感。过年了,父母回来,可串门却没有了,就三五天时间,还要去外婆家、姑姑家去拜个年,真个是“昨日相见,今又别离”,留给儿女的又只痛苦与思念。
有了拖拉机,用不上养牛了,可家家几乎都没有狗没有鸡,一是常发病难养,二是偷盗者多,不好养,孤单的女儿,寂寞的奶奶,终究是连猫儿狗儿的伴都没有,除了孤单,就是孤独。小溪的水早已浑浊不堪,甭说鱼虾,连水中流连的青草也不见了。夏日的夜晚,四处不见人,没人乘凉,没伴去捉萤火虫,大门被奶奶早关上了,昏暗电灯下,奶奶在洗衣裳,孙子在写作业,继而是呵欠、疲惫、上级床睡了。年复一年,莫不如斯,欢乐早已无缘!
今日乡村的颓败,还不只是给老人和儿童带来孤寂,更重要的是将给民族文化带来的极为消极的影响。
文学艺术源于生活,源于劳动,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中国农村是一个无限广阔的文化艺术空间。几千年来,中华民族栖息生存于这片沃土之上,在创造了丰饶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今天,当自己从事文化教育与研究工作几十年后,再回首往事,不得不承认儿时接受的传统文化教育竟然是那样丰富、那样深刻,甚至在很多方面影响了自己的一生。而这种影响,在学校的课堂上是没有的。
那个时候,农村的文化艺术丰富多彩,而且大多是原生态的,比如舞狮子的唱赞,七字一句,四句一组,既押韵又顺口,全由唱赞者根据主人家的具体情况即兴创作,有时还会来上几句幽默与风趣,使得主人满意,客人高兴。平进所有红白喜事,都有唱赞一类的仪式,如结婚的“撒帐歌”,建新房的“上梁歌”,这些原始的作品,有着非常重要的民俗意义与艺术价值,尤其是那些走家串户,打莲花落要饭的,那一些粗糙而简陋的唱词,简直是一部重要的民间文学著作,内容丰富,包罗万象,各行各业,都有对行业历史发展的描述、行业特点的歌颂。至于“十杯酒” 、“说今古”及“隋唐十八好汉”等唱段,更具有丰富的民俗文化与历史文化的知识。竞猜灯谜,气象谚语,为人处世的格言,简陋粗糙的故事,等等这一切,都是珍贵的民族文化的最基本的基因,而这一切现在都在慢慢消失,有的甚至已经全部丧失殆尽。纷繁的世界,文化的丧失,有如物种的灭绝,是再也无法复制的。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失去了最根本的民俗文化,离文化的荒漠也就不远了。
世界在发展,而城市是各国发展的主要趋势,但是,我们应该明白,任何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工业国家,乡村永远是不能消失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农业大国中,乡村、农业,永远是民族繁盛、国家富强的根本。
归来兮,美丽温馨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