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这玩意,只要是中国人,谁都知道。
咱们的国家是文件的多产国,由于上下各级机构的庞杂繁盛,行政工作程序的人为琐碎,文件之多,绝对世界之最。只要生活在中国,没有人能够远离文件,即便是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农夫,每年也总要听上几次上层文件的传达。当然,这是今天的情况,倘在四十年前,文件的铺天盖地与无所不在,实是空前绝后,回忆当时的传达文件的种种,直到今天,犹令我心酸悲切,直令人啼笑皆非。
中国的文件,与任何国家又一个最大不同的特点,就是一个文件的价值,不在文件承载的内容,而在文件传达的形式。本来,文件是指指公文书信或指有关政策、理论等方面的文章,故任何国家都有文件,而文件的内容是决定文件价值的唯一标准。文件有“绝密”、“机密”等密级之分,就是由文件的内容所确定的。当然,我国也不例外,文件也有不同的密级。但是几十年前的文件密级,似乎与内容没有太多的关系,对于文件,从内容到形式,全是为了当时的阶级斗争而服务。在那个年代,文件的传达,几乎不在文件的内容,而在于文件的传达形式。许多文件所涉及到的内容,根本没有任何需要保密的内容或者甚至就是要让全体国民知晓的事情,比如说“最新指示”,比如说一件平常的政治文件,这是要求全民知晓的,也必须得逐级传达,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身份地位,可以从文件的传达次序中得到充分的体现,换言之,一个人的政治虚荣心,在文件的传达次序中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
那时候传达文件,即便是要让每一个中国人知道,但也要一级一级,逐层传达。上头的情况咱百姓不清楚,文件传到县里,先是传达到公社干部,再到大队干部,然后再传达到百姓。然而,这传达到百姓的也要分为两次,一次是传达到贫下中农,再就是包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即二十一种人子女的所有百姓。至于二十一种人,则永远没有耻听传达文件的资格,哪怕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也决不能以传达文件的方式而是用训话的形式令其知晓。在那个时代,尽管物质生活是极为困乏的,包括贫下中农,但是,也还同样有着幸福感,而这种幸福指数主要是建立在批斗会与传达文件这两件事情上。比如说,今天在大队社员大会上,你接受了这个文件的传达,但大队干部们却是昨天上午在公社听到的,自然,这幸福指数就完全不同了。同样,贫下中农也有参照物,与二十一种人的子弟相比,他又有了一种特殊的优越感,因为他是上午听到的,比二十一种人的子弟整整早了半天,所以,除了所谓的二十一种人之外,几乎都有自己的参照物和幸福感。
那时候的我,随着待罪的父母,蜗居僻野,是属于不能听文件传达的另类,但是,在那个荒唐的年代,我之于文件都有一种荒唐的别样的辛酸。
当时我处的乡村,文化落后,尽管也有许多高中生,但那都是公社五七中学毕业的,实际上文化水平还不及小学毕业生。所以,对于传达文件,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许多字不认识,许多词不懂其义。遇上一个两个不认识的字或词,他们可以不去管它,所以有了“九大不在人民大会堂而在隆重召开”、“林彪从偷吃了一只鸡从仓房里逃跑了”等诸多实录性的笑话。然而,文件中弄不懂的字词太多了,比如当年批判林彪时下发的“五七一工程纪要”,有很多“克己复礼万仁”之类的文言句子,这着实让那些大队革委会的领导们大伤脑筋。尽管他们在公社的文件传大会上听到过一遍了,但绝对还是不知道所云,事实上,公社传达也没弄懂。在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便成了大队革委会的“御用文人” ,尽管我也只是个小学毕业生,但他们都认为我是有文化的人,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便称王”是也。于是,在那些年头,我没有资格参加传达文件的大会,但却在先一天首先读到了文件,也就是说,我是当时大队任何文件的第一个读者。我把文件看了之后,逐字逐句的讲解给他们听,遇到他们不认识的字,便注上简易的同音字,这样就基本上解决了第二天传达文件的诸多问题。只是,当时的我,也只是半瓢水,并非所有的字都认识,所有的词都能理解,但关键的问题是他们在读文件这件事上特别信任我,自始自终都能“从刘”,好在那时候父亲犹一息尚存,许多字词可以回去请教父亲。那个时候真是奇怪,遇到文件上有太多的疑案,革委会的造反派们竟然允许,我把文件带回家里请教父亲,弄懂之后再回去告诉他们。不过,你千万不要认为造反派是对你的信任,会对我可怜的父母有半点仁慈,相反,自我成了“御用文人”之后,对我父母的迫害更是变本加厉,何以至此,现在想起来,是我的“有知”更加激起了“无知”的嫉妒与仇视!
当然,并不是所有时候都是“从刘说”的,比如,“五七一工程纪要”中关于“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二句,当时就遭到过激烈的批判,之所以会受到质疑,是因为这一句不像其他的句子是一点都不能理解的,所以他们只好“从刘”,但这一句,大队革委中有一个成员是高中生,他认为“克己复礼” 意思就是说我们应尽量克制自己(尽量节约)回复别人的礼,因为乡俗,人情往来,人馈以物,我必回赠,于是便认定这“复礼”二字,就是回复别人礼的意思。这位革命干部自认为懂了,于是,对我的解释一顿恶批,最后,当然是他说了算,整个大队的百姓们都弄懂了“要克制自己复礼他人”的大道理,但是,这倒也恐怕是“批林批孔”的唯一收获。
岁月如流,一转眼几十年便过去了,今天的传达文件,倒不像那个时代的泛滥与恶搞,只是,今天的文件传达,总有着“密而不绝”的现象,不管是怎样的文件,总是会让不应该知道的人最早知道。比如各省每年一度的高校职称评定,据说,评委的确是绝对保密的,可是,每次名单尚未公开,下面便有了谁是评委的消息,方便了参评教师及时的奉送礼金,如此这般,不说也罢。
什么时候文件就是文件,能回归其本位,幸矣。
我家世代都是农民,从来也没人向我家传达过什么文件,更不要说能让我们把文件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