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一首题为《闲》的小诗,其诗曰:“半山深处藏人家,依山傍水远繁华。无为不做俗尘事,轻煮岁月慢煮茶。”也不知诗作者是谁;但有人赞赏,还有二首仿作曰:“闲庭独坐对闲花,轻煮时光慢煮茶。不问人间烟火事,任凭岁月染霜华”;“伴山伴竹伴云霞,轻煮岁月慢煮茶。无为不恋俗尘事,一缕炊烟度年华”。
无疑,上面三首小诗都是闲适之作,写人居深山,草庐闲庭,绿树掩映,清溪环流,远离喧嚣,超凡脱俗,不染尘俗,山叶煮茶;毫无疑问,诗人心里似乎很享受这种惬意的生活。
中国传统的士子,自古便秉承先圣之教:“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儒道互补,进退自如。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获得功名便积极用世,以治国平天下;所谓“致君尧舜上,更使风俗淳”。若功名不就,便消极出世,以齐家修身;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总之,对出世与入世的态度,士子们几乎都是顺势而为,应时而动,做到入世存身,出世在心。只不过是,严格说来,中国历代士子真还没有几个是真的消极遁世,不过是时运不济,等待时机而已。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有的在立身扬名,建功立业,甚至垂名青史之后,功成身退,摆脱富贵爵禄的羁绊,隐居于山林江湖,回归自然,享受自在人生。
时代不同了,今天写这种《闲》诗的人,严格地说,已不是过去“士子”;尽管今天的读书人多了,但入仕的比例远远低于过去。尤其是今之入仕者,谁都不会隐退的。所以,上面《闲》所描绘的生活,只能是大富之后的人生设计;或者是仕而退休后的偶然心态,其余碌碌如我的众生,连想都不敢想。
说这么一些,似乎是题外之义;其实不然,个人认为,诗中的人生设计,只是一种不可能的假设。说得直率点,诗句写的很美,但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是虚幻的场景,因为不食人间烟火,那有什么幸福可言。汪曾祺在《人间滋味》里写的:“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为什么世人都赞赏“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因为人间只有烟火(炊烟),才能抚慰世俗。人生于世,志各不同;然而,尽管志(心)有差异,但“凡人心”则是一致的。什么是凡人心?日常吃饭喝酒、食肉品茶是也。正如《一日禅知》所云:“小小厨房,一把米,一瓢水,几颗红豆,慢慢熬煮,米豆在罐中低低吟唱,飘出人间幸福味道。红尘世俗,好日子从烟火中熏出来。”这就是满足口腹之欲的市井百态,柴米酒盐,鱼肉果蔬,含哺鼓腹,酒酣耳热,直葛天氏之民欤,诚无怀氏之民也。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在汗牛充栋的古代诗歌作品里,就题材而言,除了爱情题材之外,写隐居闲适题材的作品恐怕是较多的一个类别了。在这浩如烟海的隐逸诗作中,写山水之静之美之无拘无束,写人之心旷神怡之宠辱皆忘之闲适自得,直让人心生妒意。但是,无论写得怎样悠然世外,却绝对是超凡而不能脱俗!王维的《山居秋暝》,尽管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寂寥,尽管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但却有最让诗人感动也让人们羡慕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寥寥十个字,写尽了烟火百味、尘俗欢愉。试问,没有月色下游戏嬉闹的浣女,没有夜幕下穿过莲花的渔舟,诗人还会认为“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吗?不会的,只能与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所言:“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一样地“乃记之而去”,遁而远矣。
宋人宋自逊《蓦山溪·自述》:“壶山居士,未老心先懒。爱学道人家,办竹几、蒲团茗碗。青山可买,小结屋三间,开一径,俯清溪,修竹栽教满。客来便请,随分家常饭。若肯小留连,更薄酒,三杯两盏,吟诗度曲,风月任招呼。身外事,不关心,自有天公管。”这位壶山居士,生卒年均不详,文笔高绝,当时名流皆敬爱之。从词中可以知道,词人是人未老,心先懒,可能是辞官不做,隐居山林。买一青山,结草屋三间,房前小径有清溪,屋后栽满翠竹,远离尘嚣,沉醉山水。可是,有蒲团看座,煮泉待客;客来自有家常饭,客留更有自酿酒,吟诗作赋,流连风月。这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只因为这山中有人间烟火;不由得想起九华山那副对联:“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说家常”;宋氏之《自述》,真佛也。
故曰,人可高雅,但不可脱离世俗;居可幽静,但不可远离烟火。西天的王母娘娘还时不时来个蟠桃宴,让一众神仙欢聚一堂,酒足桃饱说些三山八洞家长里短。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同样的道理,不食人间烟火,远离尘俗因果,想象一下可,实现则根本不可能。
回到开头的三首《闲》诗,对照一下元人孙周卿《蟾宫曲·自乐》,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草团标正对凹,山竹炊粳,山水煎茶。山芋山薯,山葱山韭,山果山花。山溜响冰敲月牙,扫山云惊散林鸦。山色元佳,山景堪夸。山外晴霞,山下人家。”
你愿选择那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