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韵》36.《戏答元珍》欧阳修

《戏答元珍(1)》

欧阳修

春风疑不到天涯(2)，二月山城(3)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4)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5)。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6)虽晚不须嗟(7)。

 

1  元珍：丁宝臣，字元珍，常州晋陵（今江苏常州）人，时为峡州军事判官。

2  天涯：极边远的地方。诗人被贬官夷陵，距京城很远。

3  山城：指欧阳修当时任县令的峡州夷陵县。如今的三峡大坝就在夷陵，多处依山面江，故称山城。

4  冻雷：初春时节的雷，此时天气依然寒冷。

5  物华：事务或景物的美好。

6  野芳：野外的花朵。

7  嗟(jie1)：叹息。 

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 吉州庐陵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和史学泰斗，并在金石、谱学、农学、经学、书法等方面均有建树。欧阳修四岁丧父，由寡母抚养成人。虽家贫却自幼聪颖好学。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及第。景祐元年（1034年）任馆阁校勘，两年后因替被贬的范仲淹申辩而外贬为夷陵县令。后入朝复任馆阁校勘，升为知谏院、知制诰等职，庆历三年（1043年），欧阳修积极参与范仲淹推行的庆历新政。新政失败后，欧阳修受政敌陷害，被贬任滁州、扬州和颍州知州及应天府知府。数年后再度被召回朝，任翰林学士。嘉祐五年（1060年）升任枢密副使，次年拜参知政事（副宰相）。宋英宗即位后，被卷入濮议之争中，颇受非议。宋神宗初年，力求辞位，出知亳、青、蔡三州，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推行熙宁变法，欧阳修不予赞同。熙宁四年（1071年）获准告老，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隐居颍州，次年逝世，享年65岁。累赠太师、楚国公，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

欧阳修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他以韩、柳为学习典范，但所取法的是韩、柳古文从字顺的一面。他奠定了平易流畅的宋文基调，开创了一代文风，得以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有“千古文章四大家”之称。在史学方面，欧阳修主修《新唐书》，并独撰《新五代史》。欧阳修是宋词大家之一，他虽然主要沿续五代词人的婉约词风，但也有所革新。他凭借自己不凡的表现力，扩大了词的抒情功能。欧阳修填有较多长调，并在语言上朝着通俗化的方向开拓，与柳词相呼应。欧阳修诗歌完全不同于早年西昆体脱离现实的倾向。欧诗受韩愈的影响较大，主要体现于散文手法和议论入诗。然而欧诗的议论往往能与叙事、抒情融为一体，语言清新流畅。

欧阳修著有《居士集》50卷、《易童子问》3卷、《外制集》3卷、《内制集》8卷、《奏议集》18卷、《四六集》7卷、《集古录跋尾》10卷等。今有中华书局2001年出版的点校本《欧阳修全集》

欧阳修现存诗800多首，存词约230首。

诗词作品影响力总体评分： 5.

唐风：北宋是个人才辈出的时代。如果说苏轼是第一通才的话，第二位恐怕就要数比他年长30岁的欧阳修了。而且欧阳修还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他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副宰相），谥号“文忠”，故世称欧阳文忠。欧阳修在散文、诗、词、赋、史学等诸多方面著作丰富，贡献巨大，是中国古代的文学巨匠之一。

宋雨: 欧阳修籍贯江西，出生在四川绵阳，因为当时他父亲在那里做官，他父亲56岁老来得子。欧阳修4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与母亲郑氏相依为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贫苦且文化程度不太高的母亲，在欧阳修成长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后来欧阳修为官正直清廉，富有仁义之心，都与他小的时候受到的母亲的教导有关。

唐风：所以一千年来，“欧母”成了教育出伟大儿子的寡母的代名词。郑氏还留下了一个"画荻教子"的佳话，说的是欧阳修到了读书的年纪，但家里穷买不起纸笔，于是母亲突发奇想，用荻草秆当笔，铺沙当纸，开始教欧阳修识字、练字。

宋雨: 欧阳修自小天资极好，他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及第，但在殿试中没有得到众望所归的状元，而是甲科第十四名。在此前，他先在乡试中获得第一（“解元”），然后在翰林学士晏殊主持的礼部考试中又得第一（“会元”），名气很大。很多人认为他将是状元和“连中三元”的奇才。

唐风：然而，因为上层的博弈，欧阳修中状元的理想未能实现。这其中的细节，到今天也是史实与传言的混合。晏殊很欣赏欧阳修，宋仁宗不仅赞赏欧阳修的才华，而且也喜欢他的政略思考。然而，在殿试次日的讨论中，刘太后和宰相吕夷简都不同意选欧阳修为状元。吕夷简作为保守的官僚，认为欧阳修锋芒太露。而刘太后的理由是欧阳修写一些浓艳的词作，有轻浮之嫌。的确，此前出现过宫女抄录欧阳修的艳词而被责罚的事件。

宋雨: 刘太后是宋真宗的皇后，仁宗的养母。仁宗即位时年仅12岁，所以由刘太后垂帘听政。欧阳修中进士这一年仁宗已经20岁，很快将要亲政。刘太后知道仁宗有改革朝政的愿望，亲政后会提拔年轻有为的官员。然而改革必定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进而产生强烈反弹。而反弹必定从攻击皇帝身边的改革者入手。她希望仁宗慎用欧阳修，她担心欧阳修的低俗艳词和不羁的生活方式，日后会招致群臣的攻击，进而使得仁宗的改革功败垂成。

唐风：刘太后是考虑得比较周全的。在垂帘听政的11年里，她显示出一位幕后优秀政治家的素质。她亲贤臣，远小人，兴利除弊，保证了宋王朝的稳定和发展。她既问政事、显示才略，又无个人野心。她的政绩超过一般的皇帝，所以后世评价她“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而刚入弱冠之年的仁宗，在有关欧阳修的这件事情上主动让步，反映了他对刘太后的尊重，同时也避免了晏殊和吕夷简两位重臣间的相互猜忌。

宋雨: 据说欧阳修本来对中状元志在必得，已经做好了状元袍。当时参加殿试的人中有一位18岁的学子叫王拱寿，他很仰慕欧阳修，便找欧阳修借穿了一下状元袍，说是想沾沾欧阳修的福气。没想到最终王拱寿中了状元，他是两宋三百多年里最年轻的状元。王拱寿是李清照的外曾祖父，但他本人在后世的名气不大。而上面提到的宰相吕夷简，则是南宋初年知名诗/词人吕本中的高祖（祖父的祖父）。我们前不久刚刚解析了吕本中的《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

唐风：看来基因还是起些作用的。欧阳修是北宋创一代文风的文坛领袖。在 “唐宋八大家”中，除了唐朝的韩愈和柳宗元之外，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和欧阳修本人都是北宋人士，而欧阳修在其中最年长。这几位都是以布衣之身得到欧阳修的提携（或直接是其老师），后来名扬天下的。

宋雨: 欧阳修的确是一位眼光独到的伯乐，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才华和潜质。但另一方面也暗示他可能是爱结朋纳党之人。提携的人大多归到自己的门下，组成一个利益集团。当然这里的“利益”不是财富方面利益，而是政治理念方面的一致。对此欧阳修并不避讳。他在1044年给仁宗的《朋党论》中明言：“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

唐风：欧阳修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并发展了韩愈、柳宗元古文文从字顺的风格。欧阳修的散文成就非常高，他的散文形式多样、言之有物、清新自然、平易流畅、感情丰富。极少有散文家能像欧阳修那样做到散文的叙事、议论、抒情三方面融合与相得益彰。他的政论文观点明确、逻辑清晰、是非分明、义正词严，是他的文采与人品的很好的结合。

宋雨: 欧阳修诗词兼修，他现有约900首诗和约240首词存世，他的诗作和词作都算是宋代的大家。在诗的写作上，欧阳修摈弃了北宋初年片面追求形式美的“西昆体”风格，更加注重现实题材。欧阳修的诗受韩愈的影响较大，常常以散文手法和议论入诗，但更注意抒情，于是避免了韩诗枯燥的一面。而且，因为欧诗也学习李白，语言就更显流畅婉转。

唐风：欧阳修的词与同时代的晏殊词类似，风格婉约。他的词比较注重抒发自己的人生体验，而且有些欧词朝通俗化的方向发展，似乎借鉴了比他时代稍早的柳永词的一些特点。但我个人认为，欧词总体上还是五代词风的继续，创新是比较有限的。欧阳修能写出好词，主要在于他的语言艺术水平高，但他对词的内容、表现方式和词调等方面的创新，贡献不如柳永，当然更比不上后来的苏轼。

宋雨: 景佑三年（1036年），时任吏部员外郎，开封府知府（约相当于首都市长）的范仲淹看到宰相吕夷简在官员提拔上任人唯亲，便根据调查制了一张“百官图”呈给宋仁宗。吕夷简则指责范仲淹勾结朋党，离间君臣。双方几经交风，最后仁宗还是站在了吕夷简一边，将范仲淹贬为饶州知州，且下诏除谏官以外他人不得再为此事上奏。

唐风：当时年轻的欧阳修为宣德郎，这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提拔为实权官员的“散官”。对于上层高官的是是非非，欧阳修完全不必参合。我看到有篇今年的网上文章说欧阳修倒霉是因为“站错了队”，这种说法，就好比说今天某官员旗帜鲜明地支持一位已被拘禁在秦城监狱的前高官是“站错了队”。其实欧阳修的情况不同。

宋雨: 对，是生性刚正的欧阳修很为范仲淹感到不平。当他看到身为左司谏的高若讷不但不救，反而在公开场合诋毁范仲淹，便提笔写了《与高司谏书》，讽刺和痛骂高若讷。高若讷把檄文交给了仁宗，结果欧阳修也一同遭贬，沦为夷陵县令（夷陵位于今湖北省宜昌市西北）。

唐风：欧阳修遭贬夷陵时，年方29岁，正是大展宏图的年华。可他却因仗义执言卷入朝廷政治斗争，从前途看好的朝廷命官一下子沦为夷陵这个荒邑小县的七品县令，其内心的痛楚不难想见。然而据记载，欧阳修在夷陵的一年多时间里颇有政绩，比如他让当地人民广为植树造林，他倡导文明开化的礼仪和生活方式，而且让当地的一些冤案得以昭雪。在夷陵期间，欧阳修著作颇丰，写了大量的诗歌和文章。

宋雨: 这首《戏答元珍》写于欧阳修被贬至夷陵的第二年（1037年）。他的朋友丁宝臣（字元珍）写了一首题为《花时久雨》的诗给他，欧阳修便写了这首诗作答。丁宝臣也是进士出身的江南才子，时任峡州军事判官（州是比县高一级的行政区划），峡州在三峡之口而得名，就在今天三峡大坝附件。峡州的治所（政府驻地）就设在夷陵县，所以两人经常相见。

唐风：从标题“戏答”二字来看，两人是相当近的朋友。他俩年龄相仿，想必有共同语言。除此诗外，欧阳修另有一首五律《送丁元珍峡州判官》相赠。对于“戏答”，一般的解释是作者带着些许的自嘲，反映了在被贬情况下的乐观与旷达。但可能作者有别的寓意，这一点我们在讨论尾联时再细说。

宋雨: 首联“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让我对究竟是虚写还是实写有点疑问。现在在阴历二月的（阳历3月）的宜昌市，应该已经是鲜花盛开了。而在欧阳修笔下，居然是既无春风，也不见花朵。会不会欧阳修因为自己的境况，用了夸张的手法呢？他从京城贬谪此地，他是不是以这样的写法表达心中那种沦落天涯的寒意？

唐风：我查了万年历，公元1037年阴历二月一日是公历3月13号，并不早，北宋时期的气温据研究也并不比今天低。然而夷陵是在宜昌市的西北面，就是今天的三峡坝区。夷陵是个山城，山虽然不高，但气温偏低也是可能的。而且欧阳修仅在夷陵过了这一个春天，那年春天可能来得晚，让作者产生感想也完全可能。顺便说一句，这时候苏轼刚刚出生于四川眉山。

宋雨: 虽然春风未到，百花未开，但“残雪压枝犹有橘”，仍不失为一幅美景。读到这一句，我恨不得伸手摘下一个雪下的橘子尝一尝，看看是不是酸甜可口。我看到过柿子挂在冬天的枝头，象小灯笼，好看极了，来年似乎是可吃的。当然橘子恐怕不同，它是亚热带水果，被反复冻融之后就不能吃了。

唐风：“冻雷惊笋欲抽芽”这句可能反映那个地区不同于平原的情况，即虽然已下雷雨，但天气依然寒冷。夷陵是竹乡，而1037年的那个农历二月初正是24节气的惊蛰，是地下的春笋要冒出的时候。尽管早春依旧寒冷，万物复苏的时候终将到来。这一句显示了作者乐观、昂扬的心态。

宋雨: “夜闻归雁生乡思” — 我真想当面问问他：老先生您是不是把“相思”误写成了“乡思”啊？欧阳修籍贯江西永丰，生于四川绵阳，随母亲在湖北随州生活多年，入仕以后又在洛阳和开封生活6年，他思哪个“乡”啊？而且，在有残雪和冻雷的二月会有归雁吗？

唐风：天气已暖，大雁北归，也许他真的看到了。至于“乡思”一句，不管怎样写，我觉得表达的应该是一种莫名的愁绪。欧阳修虽然是生性浪漫的大才子，但在个人生活上其实相当不幸：他24岁娶了他恩公的女儿胥氏，但胥氏不到两年就因难产去世了，他们的孩子也没有活过童年。他27岁时又娶杨氏为妻，结果杨氏一年后（即欧阳修被贬夷陵的前一年）又去世了。欧阳修是孑然一身被贬至他乡的。

宋雨: 哦，我本要批评不到30岁就说“病入新年感物华”一句的。老说多病缠身似乎是那个时代文人的通病。不过欧阳修的家庭生活实在是太倒霉了。年纪轻轻，三年内两任妻子去世、儿子夭折，一个人哪怕再浪漫、再豁达，也是很难轻松面对的。

唐风：古代没有像样的医疗条件，对疾病的认识也很肤浅。古人短命就是因为多病且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有些疾病不至于死，但可能多日卧床不起。欧阳修可能正是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卧病在床迎新年。但他依然“感物华” — 感受到事物的美好。看来他的心态挺好的。

宋雨: 尾联“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值得讨论一下。“花下客”究竟在说什么呢？书本上的解释作者入仕后的头三年在洛阳，他已经看过争奇斗艳的洛阳牡丹了，因此夷陵的野花开得晚也不须感叹。但这只是从字面上去了解。“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 欧阳修对洛阳牡丹很有研究的，著有《洛阳牡丹记》三篇阐述其方方面面。而他写出“戏答”和“花下客”时，其实很有可能回忆着当年在洛阳对花饮酒、吟诗作赋、美人相伴的惬意时光。

唐风：我们要说得稍远一点。欧阳修23岁进士及第后，充任西京留守推官。“西京”即洛阳，它是唐朝的“东都”，因为长安在其西。到了北宋，因首都开封在东，洛阳便是“西京”。而洛阳是白居易晚年居住的地方。二百年过去了，当年白乐天在东都诗酒歌舞、高朋满座的传奇，依然极大地影响着刚刚入仕的一批青年才俊。

宋雨: 欧阳修在洛阳三年，其上司是西京留守钱惟演。钱惟演对欧阳修、梅尧臣、尹洙等年轻人非常好，不让他们承担琐碎的行政事务，却支持他们与洛阳的文人雅士吟诗作赋、吃喝玩乐。1032年春，欧阳修一行到嵩山游玩，傍晚下起了雪。钱惟演便派来了厨子和歌伎，并传话：“府里没什么事，你们好好地赏雪吧。”

唐风：据说还有一次钱惟演举办一个重要宴会，洛阳府的官伎也出席助兴。然而欧阳修与一位歌女却一前一后都迟到了。钱惟演问那女子为何迟到。女子尴尬地解释说自己午睡睡过了头，起来后发现自己的一只金钗找不到了。钱惟演说这样吧，今天欧阳修和你都迟到了，你要是能让他即兴就此吟一首词，金钗我赔给你。女子目光投向欧阳修，他含笑略加思索，一首《临江仙》便即兴而出：“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宋雨：哈哈，在北宋当官那么滋润，难怪你最近说你要穿越过去100年，还要弄个官当当呢。事不宜迟，赶快成行吧。你喜欢写两句诗词，也饮酒，到那边跟一帮志同道合的哥儿们唱和，又有歌姬舞女陪伴，岂不快哉。别忘了经常发点儿文章过来，让大家看看你活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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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韵》36.《戏答元珍》欧阳修 - 唐宋韵 - ♂     (47609 bytes) (1522 reads) 09/07/2023  21:36:47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