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风刮在身上暖洋洋的。操场上,同学们规矩地排着方队,仰望着台上的胖校长。
入学半年多了,我们终于迎来了入队仪式。不记得胖校长讲了些什么,讲台上那些红领巾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
几个大年级的队员两人一组,捧着红领巾缓缓走下,来到我们面前,熟练地将红领巾系在我们的脖子上。
掌心朝前,手臂举过头顶,少先队队歌响彻在操场的上空: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
老师要我代表新队员上台发言,讲稿是老师事先写好的,标题是《在太阳的照耀下茁壮成长》。当我结结巴巴地念完讲稿时,胖校长走过来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头。
放学后,我兴奋地往家里奔跑,要让姐姐知道我也戴上了红领巾。那晚,姐姐教会了我一首新歌,歌名叫《葵花向着红太阳》。
初夏,明晃晃的太阳格外耀眼。同学们集中在校园中间。胖校长的嗓音有些沙哑:“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命,革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命,革一切‘牛鬼蛇神’的命......”
胖校长被革命了,另外还有一些成份不好的老师。胖校长的罪名是:“不讲阶级路线,只重分数不管出身,经常表扬成份不好的学生。”
批斗台搭在操场上,十几个“牛鬼蛇神”并排站在课桌上,那高高的纸帽子几乎把脸都给罩住,分不清谁和谁。我想从那挂在胸前的牌子上找出胖校长来,可没有姓胖的。有一个牌子上写的是“庞玉芹”,身材有些像她。被打得最重的是位姓段的图画老师,出身资本家,她的罪名是“教学生们画鸡画鹅就是不画工农兵”。
停课了,我已很少再到学校里去,上初中的姐姐却天天要往学校里跑,说是要看大字报。她新加入了红卫兵,那天当她戴着红卫兵袖标跑进家门时,她那满脸通红的兴奋样子一点儿不亚于我入队时的情境。她时常领着我到她的学校里去。中学里的“牛鬼蛇神”更为壮观:一位女鬼竟头戴痰盂站在三张搭起的课桌上,口中不停地念叨:“我罪孽深重,我罪孽深重......”据说她在往教室墙上贴毛主席画像时,手中的刷子用力过猛,把红太阳的脸给划破了。校园里到处是大字报,姐姐掏出兜里的小本子,不停地抄呀抄呀,一副忙碌的样子。
去姐姐学校的路上,也常会看到抄家的情景——字画、瓷器、旧家具摔满一地。我们曾好奇地跟进到一家宅子,一些红卫兵正朝一盘腿坐在炕上的“地主婆”吼着什么。那“地主婆”看上去已八十多岁。红卫兵指着她身旁那个带镜子的硬木梳妆台,问这是哪来的。那“地主婆”想必是已老糊涂,笑眯眯地说这可是我娘家的陪嫁,我娘家有着呢!嫁妆多着呢!那“地主婆”正絮絮地说着,突然一阵砖头瓦块朝她袭来,一阵子下来,“地主婆”便仰在炕上不动了,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我头一次看到一个活人竟可以这样被打死。我拉着姐姐想离开,姐姐的目光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街上的那个赵罗锅也被揪了出来,罪名是“收听敌台”。批斗会场就设在他的家门口,赵罗锅站在台阶上,身子弯得宛如一只虾米;头颅被几只手使劲地按下去,几乎就要按进了裤裆里。我头一次看到一个人的头颅可以被按成这个样子。围观的群众神情严肃地在议论着他的罪状,说多少日子以来,他家白天也总挂着窗帘,踹门也不开,谁都知道他家里有一台电子管收音机,你说那阵子他不是在收听敌台又能是干什么?
那天,照例是被姐姐拽着去她的学校,说是北京的红卫兵要来演讲。
姐姐听得很专注,眼睛都不舍得眨。我年纪还小,并不理解演讲的内容,一会儿望望演讲者,一会儿望望姐姐的表情。演讲者据说是高干女儿,着黄军装,扎短小辫,操普通话。讲着讲着停住了,开始跳起《葵花向着红太阳》的舞蹈,跳累了,又接着讲。忽然,我觉察到姐姐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手也被她攥得生疼。我扬起脸,只见她目光凝重,泪花闪烁。当演讲者高声唱起颂扬红太阳的歌时,姐姐已激动得泪流满面,颤抖更加厉害。无意中我低头看到,姐姐的脚下竟湿了一片,连鞋子也湿了。演讲者继续讲,仍是不清楚讲些什么,只看到姐姐激动得小便顺着裤子流。我企盼着演讲快点结束,握着姐姐的手,我一时无所适从。
演讲终于结束了,湿淋淋的姐姐拽着我大步往回走,我在她身后一溜小跑,以便跟上她的步伐。匆忙中鞋子甩掉了,我蹲下来捡鞋子,姐姐没有等我,仍然甩开大步往前走。抬头望去,姐姐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明晃晃的阳光里,那湿透了的裤裆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姐姐仍然天天拽着我到学校里去。一向温柔的姐姐学会了与人争吵,姐姐说那是辩论。每每望着她辩论时那面红耳赤的样子,我总有几分害怕,想拖她回家,但总是不成功。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我第一次听到了姐姐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天的辩论很激烈,辩论当中,对方猛然扯下姐姐胳臂上的红卫兵袖标,说姐姐没有资格再戴它了,说代表组织取消姐姐的红卫兵资格。那一瞬间,我看到姐姐不顾一切地哭喊着扑上前去,要从对方手中夺回袖标。姐姐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很奇特,是恐惧?是绝望?我也说不清,仿佛那袖标就是生命,必须要将生命夺回来。我再次仰起头,见姐姐那张脸因痛苦而极度扭曲着,我突然想到了世界末日。
或许是被姐姐的举止和表情吓住了,对方终于松手了。姐姐夺回袖标,紧紧攥在手里,气喘吁吁地张着大嘴,眼睛一动不动。
我拽着姐姐往家里走去,一路上姐姐将袖标揣在怀中,嘴里喃喃细语,我低着头不敢出声。霏霏细雨已变为串串雨珠,打在脸上,打在身上,回到家时我们全被雨水湿透了。
那天回来后,姐姐就一直发着高烧。母亲让她躺在床上,并让我看住她。姐姐始终把那幅袖标藏在被窝里,对家里人也是一副警惕的样子;好容易睡着了,却又突然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大声喊着:“该出发了,一千只小喇叭吹响了!”
姐姐的烧总不退,食欲也不好,母亲终于决定推着她去看医生。医生建议让姐姐到安定医院住一段时间,母亲同意了。从安定医院出来,母亲望着手里那幅袖标发呆,那是好容易从姐姐手中要下来的。
姐姐住院了,母亲要上班,由于不放心我一人在家,母亲便将我送到了姥姥家,并嘱咐我不可以到学校里去。
在姥姥家那条胡同里,我只和胖建一起玩,胖建也上一年级,但不是一个班。胖建长得虎头虎脑,我们俩很合得来。可自从发生了像章事件后,我就开始躲着他了,我担心他会去告发我。那枚瓷制的毛主席像章是我不小心掉到地上的,捡起时,像章已摔成了两瓣,额头和下巴彻底分开了。胖建就是这时闯到我面前的,他问是你弄得?我说是我捡来的。他不再言语,塞给我一把向日葵籽就走了。我发现他的眼神不对,显然不会相信我的话。他为什么急着要走?是要去告发我?我呆呆地望着手里那摔成两截的像章,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我,脑海里涌现出姐姐学校里那位女老师头罩痰盂的样子。环视周围没人我赶紧挖开脚下的泥土,将残破的像章埋进了土里。
像章事件已过好几天了,显然胖建没有去告发,不过我总觉得那会是早晚的事。我真希望这段时间他会得病而死,那件事就不会有第三人知道;我也希望他记性不好,将那件事慢慢忘掉。为了不至让他想起那件事,我不再去找他玩耍,只是远远地望着他;有时见他跟别的伙伴在小声嘀咕着什么,我就觉得与我那事有关。
告发始终没有出现,我的担心却并没减轻。我时常会在噩梦中惊醒,那痰盂沉重得像要压断我的脖颈。母亲来姥姥家看我,说我这些天瘦了,姥姥却说这是长身高的缘故,母亲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她们都不知道我的心事,更不知道我整天生活在恐惧之中。
晚秋,姐姐住院已两个多月了。那天母亲领我去安定医院看望姐姐,姐姐的神志已清醒了许多,偶尔也会傻笑一下。母亲决定将姐姐领回来,并让她也住姥姥家,让姥姥看住她。
那天,我正在胡同玩耍,姐姐突然拉着我就往姥姥家跑,说是姥姥原来是个“牛鬼蛇神”。我不信——我住姥姥家这么长时间,天天和姥姥在一起,而且学校填表格时也填的是“城市贫民”,姐姐才来姥姥家几天,还时常傻愣着,她的话是不能信的。
气喘吁吁地回到姥姥家,见姨妈在正房呆坐着,便问姥姥在哪,说是正在后街的八仙桌上站着呢。我便问:“姥姥真是‘牛鬼蛇神’吗?”姨妈叹着气:“唉!听说回老家调查过了,村里定的是‘破落’地主,就因为那儿还有几间破房子,你姥姥跟你姥爷当初来城里混生活时,那几间破房子就没打算要,入社时便归了村里,可定成份时还是被定了个‘破落’地主,谁叫当时人不在呢!”
“那破落了也还算吗?”我问。“破落了也不行!”姨妈的样子很不好看,我便不敢再问。
拉着姐姐又来到了后街上,见到处都是人群。街面上并排放着一溜八仙桌,桌上站着的自然是“牛鬼蛇神”。头上罩着纸扎的高帽子,胸前坠着砖头,连脖子都压弯了。看不清面容,我便注意起脚下,因为我很熟悉姥姥的鞋袜。在中间的位置找到了那双脚,正是姥姥的脚,我仰起头又去望姥姥的脸,却突然被吓了一跳:整个脸被涂满了油彩,活像一个鬼——一个老鬼。我的心急速跳了起来——真的是“牛鬼蛇神”!那样子多么的吓人,看来平日里姥姥那种慈眉善目全是假的了?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我和姐姐都不敢说话,静静地听那个主持批斗会的人高声喊叫:“现行反革命分子张月华下雨天不关窗户,故意将桌上的毛主席塑像淋个透湿,实属罪大恶极;历史反革命分子王金英青天白日打着雨伞招摇过市,分明是对红太阳发泄不满;‘破落’地主李秀娟多年来隐瞒成份,冒充城市贫民......”这最后说的便是姥姥。
街道居民们踊跃上台发言,并伴之以揪头发、扇耳光等革命行动。
一阵热闹之后,“牛鬼蛇神”们被赶下了桌子。似乎像要收场的样子,胡同口却突然冒出了一群中学红卫兵,浩浩荡荡涌了过来,说是要帮助街道上破四旧。于是“牛鬼蛇神”再次站上桌面。红卫兵们轮番登台慷慨陈词,声讨完后,又转身冲着伟大领袖的画像做掏心的动作,掏一把扔出去,掏一把扔出去......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节目总算结束了。姥姥被人押回了家里,但说好了脸上的油彩不许洗去,说是明天还用得着。
姥姥没有吃晚饭,疲倦地躺在炕上。夜里,我破例没再睡在姥姥身旁,她脸上的油彩在窗外射进的月光下闪着白光,再也不见了昔日那种慈眉善眼的脸庞。出于恐惧,我蜷在炕下的椅子上睡了一宿。
早晨,街道上的人又来了,径直朝姥姥的屋里走去,却又悄悄地退了出来。姥姥一向起得很早,此时却仍静静地躺在炕上。姨妈站在院里正向街道上的人请示着什么,像是说人已死了,可不可以将脸上的油彩洗去。好像是被批准了,我看到姨妈突然激动得冲着她们直鞠躬。
给姥姥送葬的那天,姨妈将我推到了姥姥面前,掀开罩布,我发现姥姥的脸上已没有了油彩,仍是往日那副慈祥的模样。姥姥的尸体放在一辆板车上,姨妈在前面拉着,全家人在后面跟着,往火葬场走去。姐姐走在最后,回头望去,她正仰脸朝天跳着《葵花向着红太阳》的舞蹈,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