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16(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3-24 11:08:54)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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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草籽快滿三個月了。這天,阿草洗好頭,站在屋簷下,對著掛在牆上的鏡子梳頭,同時從鏡子裏看著丈夫逗兒子玩。褪去冬衣的束縛,草籽在父親的懷裏伸手蹬腿,嘎嘎歡笑。做父親的時而發一聲單音,有一句沒一句說著不著邊際的廢話。草籽大概餓了,玩着玩着就“哇哇”哭了起來。“哦哦哦,別哭。等一下!”她看見丈夫嘴裏說著,用一個指頭點兒子的嘴巴。兒子停了一下哭泣,繼而大哭起來,而且比剛才哭的更厲害,哭聲似帶著憤怒的控訴。

        “你騙他啦?他生氣了,抗議你呢。”

        “怎麼騙得了他?假東西會騙得了人?”唐唯楠哄着越哭越厲害的兒子说。

        阿草看著做爸爸的束手無策,只会抱著儿子來回走动,最後站在自己的背後,拉起兒子的小手拍她的後背,拍一下代兒子求一聲:“媽媽,快點啦。我肚子餓啦,快點,快點,慢吞吞,老太婆。”

        阿草從鏡子裏看著一切,故意放慢速度,由著父子倆在身邊鬧,以享受這溫馨甜蜜的時光。她希望从镜子中看见自己自己一家三口,但無論她怎樣扭頭側身,小鏡子總不叫她如願,最多只能照見兩人。

        忽然院子外人聲喧嘩,有人闖進來叫道:“余鳴大哥快去看看,土養那邊要打起來了。”

        阿草連忙接過兒子,急急說:“你快去。”

        土養的院子圍滿了人,唐唯楠撥開人群往裏擠。只見水養氣勢洶洶地指著山狗和阿根破口大駡。山狗和阿根時不時不服氣地頂他一句。阿基立在水養身後,拉住隨時要撲上前廝打的水養。唐唯楠只聽了一陣,就全明白了:去年秋收過後,土養搞了個基建組準備蓋房子。山狗和阿根都不在組內,但兩人都想學這手藝,於是便主動拿起自家的工具,參加搬石備料。幾個月來,兩人沒少出一分力氣,少流一滴汗水。到了真要砌石蓋房時,水養和阿基卻一定要他們出局。山狗阿根不服氣,堅決不走。他們就因這是吵起來。

        “……又不是你教,余鳴大哥都沒讓我們走。”山狗說。

        “你不是基建組的人就沒資格學。這裏我哥說了算。”

        “什麼資格不資格?學蓋房子要什麼資格?”阿根頂回去。

        “就是。誰家都要蓋房,我們學學不犯法。”

        “什麼不犯法,不聽書記的指揮就是犯法。叫走,你們就得滾蛋!再不走我就不客氣了。”水養蠻橫無理地叫囂著,手持扁擔沖上前去。山狗阿根也拉開架勢,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不許動武。”唐唯楠喝著走上前,伸手擼下水養的扁擔扔掉,轉身向山狗阿根說:“同村兄弟不要打架。你們先回去,我試試幫你們爭取一下。”

        兩人點頭離去。

        “你哥呢?”唐唯楠轉身問水養。

        “到公社開會。”

        “水養,別發怒,回家喝口水消消氣。這事,有我和你哥商量解決。”

        眾人見吵架的一方走了,都陸續散去。

        第二天早上,唐唯楠為昨天的事情和土養交涉:“袁支書,昨天水養他們鬧翻的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袁坑村裏的事沒有我不知道的。”

        唐唯楠遞上一根煙,劃著火柴先替對方點上,才把火移到自己的煙上,抽了一口說:“支書,我想向你討個人情,允許他們一起學。反正,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手藝。”

        “不行,我不能濫支工分。”土養一口回絕。

        “那麼,就讓他們工餘時間過來,能學多少算多少,這總可以了吧?”

        土養不滿地斜了他一眼,沒馬上答話,他向來喜歡先盤算後開腔。這小子想幹什麼?拉山頭搞根據地和我對抗?這些年來,我說一沒人敢說二,我就這樣點頭豈不是自滅了威風?但我的房子在他的手裏,若不點頭,就怕他在我的房子裏動些手腳,把我一家住個人仰馬翻豈不更糟糕。下降頭做妖術這類事情可聽見過不少。他敢和我叫板必不是善類,手裏一定有什麼秘密武器。哼,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先讓你一招。反正,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只要你一天還在我手裏,我就有辦法整治你。想到這,他不陰不陽地拋出了一句:“如果我不依你,你就在我的屋子裏動手腳是嗎?”他要高瞻遠矚,及早指出對方的要害,警告他不要立心不良,少輕舉妄動。

        “支書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要不這樣,我先把其他的房子蓋好,把水養帶出來,由他做,你總歸放心了吧。”

        “不行,我的房子不但要你做,還要你做好。跟你家的要一樣一樣。”土養才信不過做事毛毛糙糙的親弟弟。“好吧,准許他們工餘來。但先致聲明,就他們兩個,少給我節外生枝。”

        山狗阿根一同學藝,阿基也很惱火,他認為他們分薄了自己的利益。想想看,這方圓一帶全是這種泥坯房,如果都改建石頭房,那就非得他們基建組做不可。也就是說,學到這門手藝,自己從此就可洗腳上田了。房主一般都不敢怠慢工匠,自己不但不用再做那背脊朝天的苦活,還可以有吃,有喝。有人巴結。假如懂這功夫的人越多,自己就越不被人看重。他於是常常給水養煽風,讓水養出頭生事,趕走山狗兩人。平時他和水養過從甚密,在這件事上兩人更加配合默契,一唱一和對山狗阿根發難。

        山狗阿根明白這機會得來不易都不加理會,工餘時間過來埋頭學藝。無奈水養二人壞心已決,處處咄咄逼人,肆意挑釁。這天阿根終於忍無可忍出言反擊。於是四人再次罵成一團。土養雖然出面制止,但言語間偏倚分明。水養仗著哥哥撐腰更加肆無忌憚。

        唐唯楠正在手腳架上幹活,看到土養兄弟的嘴臉怒不可遏,他從手腳架上跳下來,快步走到他們中間大聲說:“你們不要吵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我錯在會蓋房子,錯在不應提議讓人跟我學。既然搞得大家都不得安生,那麼我只好提議:解散基建組,我誰也不教,餘下工程由我一人完成。”

        所有人,包括土養都傻了眼,誰也沒見過這麼大包大攬承擔責任的人。

        山狗和阿根羞愧萬分,兩人內疚地低下頭:“余鳴大哥,是我們不好,我們錯了。”

        那邊土養也故作姿態,大聲斥責弟弟一番。之後揮揮手,擺出一副當家掌舵人的架勢說:“基建組不解散,工作大家同心合力繼續做。山狗、阿根,你們本來沒資格進來的,我給你們機會,你們也得識相點。”

        不想唐唯楠回了他一句:“袁支書,教和學,是師傅和徒弟之間的事,他們肯學,我肯教,就這麼簡單。學手藝,不需要資格不資格。沒有誰,有權控制別人的一切。”

        這番話說到大家的心坎上,在場的人有的頻頻點頭,有的低聲議論,有的似乎在思考。

        山狗阿根感動得幾乎流淚。山狗哽咽著說:“謝謝大哥。”

        土養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像吞了一團火,吐不掉噴不出,憋在肚裏熊熊燒心。

        水養也恨得暗暗咬牙:他老派我不是,昨天說石頭放錯,今天又說我馬虎,如今還下我哥的臉。哼,有機會,我頭一個剷除這沒來路的傢夥。

        這邊的戰火剛熄滅,家裏的阿草已從父老鄉親的復述裏聞到了濃烈的硝煙。晚上,她憂心地說:“鳴哥,槍打出頭鳥啊,你自己已經很艱難了,何苦還為人家兩肋插刀呢?”

        “兩肋插刀?我沒那麼偉大。可能是同病相憐的緣故吧,我想都沒想就頂出去了。說完後,我自己也琢磨半天呢。阿草,我感覺到我好像不是和土養一個人在較勁,而是跟一種觀念,一種制度什麼的較真。你想想,按土養的說法去做,所有人不都成為他的家奴了?再往遠點思想,在這種制度下,換了張三李四隨便哪個人,只要坐到那個位置上,誰都是土養,他們都可以任意掐別人的脖子。土養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他手裏有權,就像韋光政一樣。如果大家都沉默,他就更得意,更倡狂。”

        “是這個理。自我懂事以來,袁坑村就他一個人說了算,大家都慣了。不慣又能怎樣,像你說的那樣,他手裏有權呐。你這樣下他的臉,我擔心他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其實,山狗阿根他們老早就不服擺佈,努力爭取自己的利益了。這也是一種反抗。”

        “說的也是,誰都知道他那套不得人心,只拿他沒辦法就是了。不說了,快睡吧,很累了,你明天還要早起賣柴呢。”

        新居入夥,土養專門從學校請來一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助興。那隊娃娃在老師帶領下,在新居門前敲鑼打鼓,又念毛主席語錄,又唱革命歌曲,又跳忠字舞。熱鬧非常。土養請他們來是有緣故的,過去,這一帶的有錢人辦喜事都會請來戲班,紅紅火火地在鄉親父老面前露露威風,顯顯能耐。如今戲班絕了跡,他想到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他認為宣傳隊比戲班還好。房子是餘鳴蓋的,很明顯,這小子和自己不是一條心,誰敢擔保他不會使壞?毛主席是專門整治牛鬼蛇神的,他是鍾馗,一切妖魔鬼怪都怕他。因此,他特意命令娃娃們排好隊,用毛主席的畫像打前,後頭跟上鑼鼓,高呼著革命口號在屋子裏盤蛇似的盤了好幾圈,自己則跟在隊伍的后頭,暗暗念叨。盤蛇之後,他得意地笑了——餘鳴,你的一切陰謀手段都叫毛主席和我一起打敗了。

        年初,他帶上級領導參觀袁宗的房子,並向公社劉書記表忠:今年先讓我蓋一間,試試結實不結實,好的話明年就給你蓋。劉書記當即拍板,撥給他兩輛平板車拉石頭。這段時間,他心裏頭美得不行,我辦事更成熟更高明了,不是嗎?我既可以蓋一間堅固的好房子,又不怕同僚批我搞特殊;不但巴結了上級讓他提攜自己,而且,如果天塌下來有他給我頂著;至於那兩輛平板車,運完石頭就等於歸了我。一箭雙雕一石三鳥算個屁,我這是一石五鳥呢,餘鳴,你憑什麼跟我鬥?目前,我先讓他一讓,明年劉書記的房子沒他不行。還用這招,叫水養在前時常刺激他,自己在後看著,我們哥倆聯手,就不信你會飛!哼!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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