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叫的苗

基督徒中的写作者,爱神爱道爱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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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爱的孩子---第八章 都是心肝宝贝

(2023-09-22 14:18:04) 下一个

        接下来几天,毕致忠过得度日如年。母亲、儿子都对他不理不睬,他也不想辩解什么,只觉得人生劳苦愁烦,很没意思。正巧公司在DC有个会议,他可去可不去的,这时自告奋勇去了,离开家眼不见心不烦一阵子再说。

        周三是会议倒数第二天,晚上同事们约了一起吃饭。会议结束后毕致忠回酒店换衣服,这才发现手机上好几个missed call,全是鲁茜茜打来的。他一边收拾材料,一边拨回去。才响了一下,就接通了,传来鲁茜茜火急火燎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妈出事了!”

        毕致忠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心都仿佛凉了一截,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鲁茜茜道:“妈摔了一跤,不过还好啦,没什么大碍。我们现在在急诊室等医生,妈已经精神好多了,血也止住了,希望医生能很快过来…”

        毕致忠只觉心砰砰跳着,心慌得快要把持不住。他坐到床上,追问道:“怎么摔的跤?哪里出血?你仔细说说。”

        鲁茜茜叹口气道:“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两个孩子混蛋!好像他们为什么事吵起来了,两个人拉拉扯扯的。你妈以为他们要打架,就上去拦到中间,要把他们分开。方方那个臭脾气你也知道,倔劲上来不管不顾的,不知怎么一甩手,害老太太摔了一跤。我刚才还和妈说,她就不应该插手,让他们打去,打死一个少一个,都不是好东西!越大越不懂事了!”

        毕致忠打断道:“先不说这些,妈怎么样?”

        鲁茜茜道:“按说家里都有地毯,不至于怎么样。可赶上这寸劲儿,老太太撞到一把椅子上,胳膊擦破一块皮,腰腿都有点儿扭伤,当时一下子动不了。方方吓坏了,立马拨了911,然后才给我打电话。我从实验室直接赶到急诊室的。唉,等了一个多钟头了,医生还没来。我和妈都后悔不该来急诊,在家休息休息、养养就好了。美国ER原来这德性,活活把人急死!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呢,也不知道保险cover 不cover…”

        毕致忠打断道:“这个时候,钱是小事。让我和妈说句话。”

        鲁茜茜那边模糊地交谈了两句,鲁茜茜说道:“妈说了,她没事,让你别担心。她挺累的,不想说话…”

        毕致忠心中一沉,母亲已经连着几天不理他,连这种时候都不肯说一句话,他可是把母亲得罪狠了,这个心结不知如何才能打开。他心中叹息,嘴上说道:“拜托你了,好好照顾妈。我马上请假、改机票回来。等到了机场再和你联系。”

        鲁茜茜一叠声地说不用,毕致忠道,“我已经决定了,你别管。”犹豫一下,又道:“孩子怎么样?你把他们也安顿一下,别孩子们也出什么事。”

        鲁茜茜道:“他们能出什么事!两个兔崽子!等我回家好好收拾他们!尤其是方方!从那天因为加衣服的事开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了…”

        毕致忠打断道:“行了,你就别添乱了。你冷静点儿,什么事都等我回去再说。”

        鲁茜茜嘟囔道:“等你?你那套我还不知道,温吞吞的无为而治,孩子就是给你惯的——”

        毕致忠听得刺耳,不等她说完就挂断了。

        毕致忠匆匆和同事打好招呼,赶到机场,办了改票手续,得九点才有航班。过了安检进了候机场,他又打电话回去。鲁茜茜越发恼火地抱怨,已经三个多钟头了,还是没见上医生。她找护士抱怨了几次,碰一堆软钉子:“请耐心等待,有人比你更急迫地需要医生。”鲁茜茜气得发狠,急诊室这德性,要在中国早被砸了。她恨不得马上离开,婆婆也感觉没事了,但已经折腾这么久,没有不见医生就走的道理。毕致忠耐着性子听她唠叨了半天,鲁茜茜终于说了几句有意义的信息,孩子已经安顿好了,婆婆认为他不必赶回来。好好的,何苦耽搁了正事。

        毕致忠难得感到一丝和平的曙光,请求和母亲说句话,鲁茜茜那边静了一会儿,搪塞道:“妈好像睡着了,算了吧。你反正今晚就到家了,回来再说吧。”

        毕致忠失望地挂了电话,心想母亲一把年纪了,有必要怄这个气吗?等回去见了面,如果母亲还是这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该多么难堪。这么想想,又有点后悔如此急着赶回去自讨没趣。

        还有两个小时才登机,毕致忠买份快餐吃了,想打电话,又改变主意发短信问问情况,鲁茜茜告知仍然在等。毕致忠也觉着焦躁起来,等是多么讨厌的一件事。他应该积极地做些什么。

        毕致忠考虑一下母亲平时相熟的朋友,然后拨了电话给陈师母。

        很快师母温和的声音传来,“您好,请问哪一位?”

        毕致忠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慈祥的母亲一般。他克制了一下,才答道:“师母您好。我是毕致忠。这个时候打给您,不知方便吗?”

        师母和蔼可亲地回答:“方便,我们刚吃完晚饭。有什么事请讲。”

        毕致忠踌躇了片刻,想到母亲好强、家丑不外扬的个性,但终究还是直说道:“师母,您什么时候有空,来看看我母亲好吗?她今天摔了一跤…没事,不严重。其实主要不是身体的问题,我妈最近心情不太好,我想请您劝劝她。”

        师母沉吟了一下,问道:“能不能讲讲她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和茜茜有矛盾吗?”

        毕致忠道:“那倒不是。唉,其实,是我得罪了她老人家。”毕致忠心中涌上一股感激之情,自从上次鲁茜茜告状告到牧师那里,陈师母一直很留意他们的婚姻。毕致忠听说过师母每年都找几次机会和鲁茜茜共进午餐。虽然不知道她们具体聊什么,但鲁茜茜确实温柔、顺从了许多。这次邀请母亲来,毕致忠隐隐担心过婆媳相处问题,没料到出状况的却是自己。

        师母没接话,毕致忠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索性直说道:“前些天,我妈指出方方圆圆的一些毛病,批评我没教好孩子。我…我一时没控制好脾气,也指责了我妈的一些做法。也许…有些话说得太过分了,我妈好几天都没理我。”

        师母笑笑说道:“真的吗?致忠,你说话向来有分寸的,真不敢相信你会和母亲生气。找个机会好好和妈妈道个歉,说几句贴心的话就过去了。你母亲那么爱你、以你为荣,做父母的,不会真和孩子生气的。”

        毕致忠默默听着,不知该怎么表述问题的严重性。

        师母继续道:“我会劝劝你母亲,在儿女教养上,父母是第一发言人。方方圆圆是神给你的产业,将来交账的也是你、不是她。做奶奶的可以提意见,但是否接受,决定权在你手里。这个话你们做小辈的不能说,我来和你母亲讲。她不应该越俎代庖,这个没话说;但换个角度,你母亲把你教得这么好,她又一直做老师,她的意见你多听听、能接受的就接受,至少表示重视和感激,也是件美事。你觉得呢?”

        毕致忠回答道:“师母,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我不认为我母亲的教育方法很好。您知道我有个弟弟,我妈非常偏袒他。只要我们之间有什么争吵,一定是我的错。我父亲倒是公平讲道理的,可惜他经常出差,过世又早。我和母亲相处的模式一直是有距离的、小心翼翼的。我努力想达到她的标准,可她总能找出一堆毛病。她太强势太容不得异议,我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就成了不服管教、故意伤她的心…”毕致忠觉得像是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说不下去了。

        师母听他中断、等了几秒钟,接过话说道:“致忠,你发现没有,好像很多家庭,都是第二个孩子比较乖巧可爱,第一个比较叛逆难管教,你想过为什么吗?”

        毕致忠想,致信圆滑会哄人不假,但自己叛逆难管教吗?当然不是。不过用在方方圆圆身上,倒的确合适。

        师母继续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带第一个孩子时,父母没经验,会犯很多错。尤其华人父母,很容易过分严厉。到了老二,大家都比较放松了,情形就好很多。这个时候,父母也更容易把爱表达出来。还有呢,就是我们有个观念,把老大管好了,下面的弟弟妹妹有样学样,不会差到哪里去。无形中对老大又会苛责一点。我和你母亲是一个时代的人,我比较有发言权,我相信你母亲对你、你弟弟,是一样宝贝的;之所以让你觉得她偏袒,很可能是这个传统观念的影响。致忠啊,你已经成年了,又是聪明人,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你母亲多么以你为荣,多么爱你,她对你们兄弟的爱,都是百分之百。这一点你不要怀疑。至于一些具体事情,她是否会特别照顾小的,这个有可能。致忠啊,你身为长子,独享父母的爱好几年;而弟弟一出生,你已经在那里了,他什么都得和你分享,对不对?从这个角度讲,大的让着小的,也是公平了,对不对?”

        毕致忠奇道:“师母,您平时讲的,可是小的要顺从大的!”

        “这两者并不矛盾啊。我们经常提到的仆人领袖,就是很好的例子。一个领袖的权威,并不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建立的。相反,他像仆人一样服事别人,用爱和关怀赢得大家的爱戴,别人自然而然地敬重他、愿意听他的领导。兄弟姊妹相处,也是这样的关系。”

        毕致忠皱眉道:“您说的这种情况,适用于理智情感成熟的大人吧?具体到孩子,尤其很小不懂事的时候,父母不应当要求小的听大的话么?孩子间有什么争吵,不应该问清缘由、判断谁对谁错吗?总不能对错不分、就以大的要让着小的为由,把一切责任推给老大,对不对?”

        师母赞同道:“没错,公义一定要坚持的。赏善罚恶,这个原则永远不变。不过致忠啊,神要我们行公义、好怜悯,也说明除了对错之外,还要有情、有恩慈。两个孩子吵架,如果很小不懂事,恐怕这个时候只能委屈一下大的,毕竟他大一点,对不对?还有,别忘了父母也是罪人,也有糊涂的时候、烦躁的时候,不能像神一样能事事作出公正的判断。如果你是那个受了委屈的长子,体谅父母的软弱吧。其实很多家庭里,父母子女之间、配偶之间、兄弟姊妹之间,都有许多的伤害。我们只有靠着神的爱去原谅去包容,彼此认罪悔改。”

        毕致忠叹道:“师母,这些我都明白,也在努力去做。可您刚才说到点子上了,要彼此认罪悔改,要一起努力才有效果。如果一个人始终认为自己绝对正确,容不得丝毫异议,这让别人如何去原谅呢?”

        师母道:“是很难,但别忘了我们在基督里,凡事都有盼望。爱是恒久忍耐,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我经常提醒自己,只爱那些可爱的有什么功劳呢?外邦人不也这样做吗?神甚至要求我们爱仇敌、为逼迫我们的祷告,那么相形之下,爱一个不太可爱的人,就不是太难的事了,对不对?尤其这个人还是我们的家人、或者弟兄姊妹,就更应当用包容盼望的心,与之和好。无论他有什么错,基督的宝血已经把过错都遮盖了;他也是神的儿女,神的心肝宝贝,我们又怎能跳出自己的位置,去论断他、不原谅他呢?”

        毕致忠闻言心中震动了一下,母亲、鲁茜茜都信主很久了,但在他心里,从未觉得她们也是神心爱的女儿。他总以为母亲的独断专行、鲁茜茜的冷淡游离,都是神不喜悦的。她们充其量也就是得救而已,神会宝贝她们吗?自己在教会尽心尽力地侍奉,在家中努力做好儿子好先生好父亲,难道不更合神心意、并有资格指出她们的问题、帮她们改进吗?随即心中一个声音响起:“骄傲才是最大的罪”。毕致忠想到浪子回头里面的那个哥哥,难道自己竟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所有的不满竟是自己的自义在作怪吗?

        师母继续说道:“还有一点,致忠,我想提醒你,如果你母亲对方方圆圆有什么不满,你不要急于替孩子辩解。相反,要感激母亲有这份心、愿意多这个事,要尊重她的意见。你和茜茜工作都忙,母亲在家管好孩子,补上你们的缺口,这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吗?”

        毕致忠答道:“可是我们的教育理念太不一样了。我母亲很传统,要长幼有序、要孩子对长辈敬畏有加。而我只想和孩子做朋友,只是必要时给些引导,日常小事不必管得太多…”

        师母道:“这二者并不一定矛盾啊!你所谓的和孩子做朋友,也是良朋益友,并不是没大没小、打打闹闹的玩伴,对不对?我们说对孩子要因材施教,其实对父母也适用。一个军人父亲,可能要反省是不是太严格了;一个艺术家母亲,可能要多花点心思强调纪律和规矩。这也是为什么神要建立家庭,一个人难免片面;而夫妻两人互补,就很好平衡。你刚才说的尊敬长辈、但又和孩子做朋友、平等相处,这些方面都顾及到、才是健康的亲子关系。”

        毕致忠琢磨,自己太随和了吗?和儿子没大没小了吗?是不是自己和鲁茜茜对孩子都太放任了,才引得母亲要干涉、要做个严父来平衡?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排斥严父的。他只想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而鲁茜茜又不是母亲的类型,那么母亲指责得不错,他们的确是过于溺爱了?

        师母又道:“你们家有奶奶在,更多了一双眼睛观察。而且必须肯定,你母亲很有责任感。她发现问题就指出来,这不容易啊!很多爷爷奶奶只享受和孙儿的美好时光,只知道宠爱,然后害得父母不好管教,那才头痛呢!你应该感激母亲的意见。就算她老辈人严厉些、也要支持。具体事且不说,让孩子学习顺服长辈,单单这个顺服的功课,对孩子一生的成长就大有好处,你说对不对?”

        毕致忠点头道:“您说得对。我就应该先学习,多听听我妈的。”

        师母笑道:“你是家里的头,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手里。这是神给你的权柄,你没必要为了迎合谁而改变。而且我说句过来人的话,你如果在教养孩子上有主见、有自己的一套,你母亲理解了,她也会尊重你的方式。关键要多和母亲交流,让她明白你怎么想、为什么这样做。良好的沟通是解决所有家庭问题的关键。还有啊,有时候人老了,像小孩一样,要哄一哄的。你表示重视她的意见、而不是对着干,她满足了,也许就不再找你麻烦了。以我的经验,没有哪个人不需要别人的认可和鼓励。你和孩子做朋友很好,你也应该和母亲做朋友啊!你们意见一致了,教养孩子也更有效果,岂不是一件美事?”

        毕致忠看看表,登机时间差不多近了,结束道:“师母,真是谢谢您了,花这么多时间帮我解开心结。”

        师母道:“不用谢,随时欢迎你、或者你母亲打电话来聊聊。我想最后分享一点,神要我们做的,是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神同行。今早灵修时,神让我看见,很多时候我们是说公义、好批评,存骄傲的心,按自己的意思行。致忠啊,我们真的要从自己做起,多多到神面前来亲近祂。和神的关系对了,其他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毕致忠挂了电话加入登机的队伍。一路上反思师母最后的几句话,他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确从没想过怜悯这个词。从小到大,母亲是严厉的、不怒而威的、让他又怕又爱的;然而他也人到中年,人情事故也经历了不少;一个四十多岁就失去丈夫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艰难?他早早离开台湾,这些年来和母亲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母亲的孤独、心事,他何尝去认真了解过?是不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交流方式,已经局限到指责/辩解上?否则天下太平、大家相安无事,都无话可说?从这个角度看,母亲对孙子的挑剔批评,竟是她需要交流的信号?毕致忠心中叹息,自己太迟钝了,以后需要把母亲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爱,她早不是幼年时无所不能的母亲了!她当然有她的软弱和偏激,但指责方方圆圆,除了希望孩子成才,除了爱之深、责之切,还有什么动机?她何苦做这个恶人?怎么自己竟想到母亲是针对自己,歪到哪里去了?毕致忠的心结打开,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许多。想到为了躲清静故意出差,他格外内疚起来。他是母亲最亲的人,在家庭气氛紧张的时刻一走了之,让母亲多么难做,真是太自私、太不孝了。

        到达Dallas,毕致忠在机场再次联系,鲁茜茜已经回家了,母亲身体根本没什么大碍。毕致忠更加放下心来,只想回家,好好修复所有的关系。师母说得不错,他是家里的头,最近出这些状况,是他没做好,是他的错。

        到了家,鲁茜茜开的门,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孩子已经睡了。你别吵他们,天大的事也明天再说。这么晚,明天还得上学呢!”

        毕致忠愣了一下才明白鲁茜茜的用意,这一路他根本没想如何处置孩子,鲁茜茜的担心纯属多余。他点点头,答道:“知道。妈怎么样?”

        鲁茜茜道:“啥事没有!今天算买个教训,不是要命的事,绝不能往急诊送!等了差不多五个钟头,医生来两句话,就把人打发了!这要真有问题,急都把人急死了!”

        毕致忠追问道:“医生没做任何检查吗?”

        鲁茜茜翻个白眼,道:“护士做啦。血压、心跳、体温,常规那一套!医生就问问,有没撞到头部,就算有,也就是继续观察。如果头晕呕吐,再送医院。That’s it!药都没开一片,连擦伤都幸亏我随身带着邦迪。这美国医生太好当了!换成中国,家属就不干…”

        毕致忠打断道:“辛苦了,你赶快休息吧。明天我在家,我来照顾。”

        鲁茜茜打个哈欠,道:“那太好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方方还难得,知道熬一锅粥,妈回来喝了两碗,锅里还有,要不要给你盛一碗?”

        毕致忠道:“不用了,我在机场吃了东西。你去睡吧,我看看妈就上来。”

        毕致忠轻手轻脚推门进到卧室,母亲躺在床上,整个人显得小小的,脸色有些苍白。毕致忠觉得心酸,走过去在床前坐下,问道:“妈,我回来了。您感觉怎么样?”

        毕张淑怡哼了一声,冷冷道:“不怎么样,可也死不了。”

        毕致忠不知如何回答,默默坐了片刻,又问:“您伤在哪里?让我看看好不好?”

        毕张淑怡仍然眼睛都不睁,道:“用不着。一点点皮外伤,不必大惊小怪。”

        毕致忠连着碰钉子,知道母亲还是满心不快,愈发温和示好道:“明天我休息,在家陪您。您哪里不舒服,我再带您去看医生。”

        毕张淑怡道:“免了吧,美国医生我是不要再看了。今天下午——我受够了!你给我改机票回台湾吧,越快越好!”

        毕致忠双手抱住头,沉默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妈,您别这样!我知道您还在生我的气,但回台湾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些天我也很郁闷,这个会我根本不必去的,我临时专门要求去,就为了躲两天清静…”

        毕张淑怡睁开眼睛瞪了儿子一眼,哼了一声。

        毕致忠道:“是,我自我中心,只考虑自己,不管别人死活,我错了,对不起。不过我今天急忙赶回来,就是想通了一件事,回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在方方圆圆的教育问题上,您是对的。我很多地方做错了。我诚心诚意向您道歉,从今以后,我一定——”

        毕张淑怡奇怪地打量儿子一眼,打断道:“你倒说说,我怎么对了,你怎么错了?”

        毕致忠终于听到母亲语气正常地说话,脸色也缓和了,揪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一点。他思索了一下,说道:“我一直希望和孩子做朋友、平等相待,不用国内长幼尊卑的那一套,这个大原则我现在都坚持,也坚信没有错。但在贯彻中,我没有变通,该严厉的时候太放任自流。打个比方吧,小时候我和致信吵架,您看我一眼,我就知道收敛了,不敢再任性闹下去。您或许过于严厉,但效果达到了,这就算成功吧,细节可以慢慢调整。可是方方,我听过几次他用侮辱性的语言称呼老师,我告诫过他不可以这样,可是他仍然我行我素。我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措施,就那么算了,这就是失职。我早该反思一下,如果和蔼地劝说不听,是不是该选择严厉些的方式…”

        毕张淑怡道:“当然应该了!好好说不听,就得重重打一次,才能让他长个记性。方方脾气是越来越坏了!今天下午圆圆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方方一下子就红了脸,冲过去挥起拳头就打,简直像个疯子!我们家从没见过这么火爆的脾气!才十几岁就这个样子,长大了还不得动刀子杀人,太过分了!”

        毕致忠纳闷道:“方方平时不至于这样啊?明天我要问个清楚。您就是那个时候过去拉架才摔跤的,是吗?”

        毕张淑怡道:“是啊,我在厨房看见了,大声呵斥他不许动手,方方理都不理。等我赶过去,两兄弟已经在地毯上又滚又打。我上去想把方方拉起来,他猛地往起一站,不知怎么我就摔倒了。”

        毕致忠听得惊心,道:“方方太不懂事了,圆圆哪里打得过他,您又一把年纪,这么发起浑来,怎么了得?”

        毕张淑怡道:“你知道就好!今儿我摔一跤还算小事,他这个样子碰上坏人呢?和圆圆打出事呢?有可能一辈子就毁了!平时他对人带搭不理、没礼貌,你们觉得是小事;教育孩子就得防微杜渐,等发展成大事,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毕致忠附和道:“您说得对,纠正要从态度开始,到纠正行为已经晚了。我回来的一路上就在想这个问题。您从小教我们要尊敬长辈,所以我所有的教授、上司,都对我很好,这里面实在有您的功劳。神也要我们顺从当权者,因为权柄是祂赐下的。这也是您教育成功的地方…”

        毕致忠第一次对母亲说如此吹捧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但悄悄看过去,母亲丝毫没有异样,听得似乎还很高兴。他接着道:“当时我觉得您太严厉,对我不够公平,但回过头来看,养成对长辈尊重谦恭的态度,最终得益的是我自己;就算小时候吃些亏,神也用后面的奖赏补平了。我有几个同学、同事,其实很聪明,但说话做事很冲,不会与人相处,最后都不得志,吃亏就在任性两个字上。我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是太放任了。方方对老师出言不逊,虽然是背后,但当面也好不到哪里去、肯定谈不上尊重;连茜茜让他加件衣服,每次都要生一场气…方方的态度是有问题,一定得扳过来!这对他今后的人生大有益处,我以前就事论事,看得太短浅了。”

        毕张淑怡赞许道:“说得好!你能看到这点,我也放心了。明天你把两个孩子叫到一起,问清楚怎么回事。不管怎样,方方对弟弟那态度,像仇人似的大打出手,绝不能有下一次!我把家法找出来,你狠狠打一顿,一定让他学到教训!”

        毕致忠迟疑了一下,道:“好,就按您说的办。您还需要什么吗?”

        毕张淑怡道:“你也累了,赶快休息吧。我不需要什么,就是浑身酸痛,明天你给我买个热水袋来。”

        毕致忠站起来,道:“我帮您按摩一下。”

        毕张淑怡惊讶道:“你还会按摩?”

        毕致忠道:“茜茜做实验经常肩膀疼,我常帮她按按,她夸我专业水准呢。”

        毕张淑怡翻身趴在床上,嘱咐了一句,“别碰我胳膊。”

        毕致忠隔着被子,小心地给母亲按摩一遍全身。他很久没接触过母亲的身体了,虽然看着就知道瘦,但摸上去,才感觉简直就是皮包骨头,心中不禁生出更多的怜惜。他依次按摩了背、腰、腿,最后坐到床尾,让母亲翻过身仰躺着,把脚放在自己腿上,给母亲按按脚。他皱眉道:“您怎么脚这么凉?被子不够暖和吗?”

        毕张淑怡睡意上来,打着呵欠道:“人老了,火力不够了。经常睡到天亮都暖和不过来。”

        毕致忠叹道:“热水袋都没用,给您买床电热毯吧。”

        毕张淑怡道:“没必要,热水袋可以了。电热毯上火,我还怕触电呢!”

        毕致忠把母亲两只脚抱在怀里,先捂了一会儿,感觉暖和了,才两手去捏捏搓搓。恍惚中仿佛回到童年时,他、致信、母亲躺在大床上,母亲对他们说,好孩子,给妈妈捶捶肩膀。他和致信抢着趴到母亲身上,用小拳头捶一捶,争先抢后地问,妈妈,舒不舒服?母亲笑着说,你们挠痒痒呢,还是捶肩呢?使点劲!他们两个就使劲捶,一个捶肩膀,一个捶背。那时母亲多大年纪?三十?四十?现在他比那时的母亲都年长好几岁了。想起诗篇里写的,我们一生的年月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可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就如飞而去。

        毕致忠心里感慨,母亲七十了,她算强壮吗?能到八十吗?还有多少余下的岁月呢?若是她老人家愿意,为她调整身份留在美国吧。若不愿意,他决心要每年回去一趟,多陪陪她。想起前几天还和母亲怄气,觉得自己太愚昧了。母亲是爱他的,他毫不怀疑,即使母亲偏心致信一些,现在看来完全小事一桩。他内心深处,不也偏袒方方多些吗?人之常情。而且,他也是爱母亲的。接到电话时他心里翻腾的难受,一路上揪心的感觉,那一刻,他才体会到什么叫血肉相连、母子连心。

        毕致忠心里庆幸一切有惊无险,怨恨、惊慌全过去了。现在母亲和自己都好好的,而且似乎因为这场怄气,关系还亲密了许多。他静静地陪在母亲身边,为她捏捏脚,非常的知足快乐,享受这平凡却珍贵的亲情时刻。

        母亲传来均匀的鼾声,毕致忠又坐了一阵子,才轻轻把母亲的脚放下,拉下被子盖好掖好,然后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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