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刘晓君听到王施喜洗漱的声音,然后门哐地关上,家中又恢复了安静。刘晓君知道这意味着已近十一点了,不禁想:“怎么搞的,居然睡到这么晚?!”她一向是生活很规律的人。但昨晚王施喜从Lisa那里借了盘据说国内很火的连续剧《还珠格格》,两人十点多才开始看,一看就看到两三点。其实也谈不上多么好看,但好一阵子没看过中国片了,除了当年的小虎队苏有朋,其他演员大都不认得。新面孔的新鲜感,亮丽的古代服装,加上浓浓的中国古典味道,让两人欲罢不能。
晓君自嘲地想,“在南开时,想方设法要看英语电影,甚至混到外文系去看许多老掉牙的美国片子。现在人在美国了,英语未见得进步多少;反而不求上进,看起琼瑶的连续剧来了。”
刘晓君是同宿舍四个女孩中最晚出国的。九五年南开大学生命科学院本科毕业后,她又留在南开分子所念了硕士,到九八年秋才出国。鲁茜茜、周雅静、庄励均在读研的第二、第三年就中途退学,来美读博了。比较下来,刘晓君多了一个国内的硕士学位,然而实在没什么用处。既不像传闻中的能抵几个学分,又没增长多少实验技能。印象中,她好像就是做了两年多克隆质粒,一天到晚从细菌中提DNA,酶切、连接、转化,再检测阳性克隆。不知怎的,就是不work。技术含量嘛,也就一周学会的事。晓君来到科罗拉多做rotation期间,三个月就拿到五六个构建好的质粒,让本没拿rotation学生当回事的老板大为赞赏,后来还把她也算为文章的作者之一。刘晓君一点没觉得是自己长本事了,她还是她,一样的认真态度,一样的实验技能。只是分子所连台PCR机器都没有,内切酶又常过期,在那儿做科研就是耗人力、撞大运。舍不得投资仪器试剂,很难能出什么成果。想起这些,刘晓君只能安慰自己,那是她一生中最轻松快乐的三年。和王施喜的恋情以步入婚姻划上完美句号;趁着王施喜开会的机会,两人玩了不少国内的旅游胜地,照了许多青春美丽的相片。虽然比同届的同学要晚个两三年才能拿到美国博士,又何妨呢?也许将来回过头来看,这三年才集中了最美好的回忆呢!人生许多得失,说不清楚的。刘晓君也从来不是要说清楚的人。既然这么着了,也就没必要多想。她随遇而安的个性,既表现在读研期间,没积极地联系出国;也表现在她的婚姻上。
刘晓君来美三个月后,王施喜签证成功,来美会合她。在国内时,刘晓君一直在高校读书;而王施喜已在南昌教科所工作了些年头,一直像个大哥哥似的指导她,经济上资助她。刘晓君也习惯了被照顾。到了美国,刘晓君顺理成章地读她的博士学位,虽然每月仅一千多块的奖学金,但学费、医保全免,而且有个学成毕业的盼头在前面,日子尽管清贫一些,过得也还充实。王施喜却由一个堂堂的国家政府公务员沦为住家宅男,江西师大的教育学文凭到美国成了一张废纸,英语又不灵光,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挫败感。
刘晓君一心想着让王施喜学点什么,身边有的是某某人两年拿到计算机硕士学位,某某人一年多拿到会计执照的例子。王施喜又年轻,脑子又快,只要咬咬牙,学出个什么来,何愁没有专业!何愁找不到工作?
王施喜却不这么想。他天生生意人的精明,很快看出美国人工的昂贵。一小时六块五的最低工资,一天做八小时,一周五天,一个月就是一千多美元!折合人民币八千多!他在教科所的工资不过两千多块!如果去读书,自己英语不好,从语言学校到念个专业出来,至少三年。这样,轻轻松松能挣到手的四万美金没了,还得花钱!一正一负,我们穷人怎么吃得消!
在刘晓君的坚持下,王施喜呆在家中学了三个月英语,考了一次托福。分数出来,四百六十多分。刘晓君觉得很不错,没什么基础,三个月考到这个分数,很棒了!再学上半年,肯定上五百五,就够入学托福成绩了。王施喜却认定了和读书无缘,“我英语水平就这样了,再练也提高不到哪里去!”他天性好动,又极爱开车。很快在校园附近的一家中餐馆找到送外卖的工作。每天上午十一点到两点,下午四点到九点上班。那会儿汽油还不到一美元一加仑。王施喜开着他们买的Honda Civic小白车,在丹佛方方正正的街道上如鱼得水般的灵活。每个晚上到家,一叠现金撂桌上,吩咐晓君:“数数!今天运气不错,没什么打铁的!”
晓君从他嘴里,才知道小费叫tip,谐音为铁。碰上小气的客人,一分小费不给,行话就叫打铁。每晚二三十块的小费基本可以保证,加上五十元的工资,平均下来,每月有两千左右的收入。差不多是念博士收入的两倍。
晓君尽管偶尔还会提提王施喜该念书的事,但两人都清楚,那个选择已经不在王施喜的规划蓝图之内了。最关键的是,王施喜真的喜欢做这行!一个多月后,他就洋洋自得称自己是“丹佛第一快”了。他方向感好,记性好,人也长得帅气讨喜,颇有顾客缘。在美国宽阔笔直、秩序井然的街道上开车,也令他心情舒畅,比窝在家学英语强了不晓得多少倍!他常感慨,“美国就是车好!尤其刮风下雨的坏天气,坐在车上,想起国内穿雨衣骑个自行车的狼狈,那真是!感觉好极了!”
对晓君而言,王施喜的这份工作,意味着他们没有什么夜生活,也没节假日。因为餐馆越是放假,生意才越好。朋友家的party她只能一个人去,周六周日她若不去实验室,就只能一个人在家。她觉得挺孤单的。
一天刘晓君读到一个统计,说女的先来美国,丈夫来陪读的婚姻,失败率达90%。她心中一动,自己是那坚守的10%吗?
听到庄励嫁给美国同学的消息,刘晓君也不由地假设:如果自己嫁了一个美国人,身份马上解决了。生活圈子也扩大了。什么感恩节、圣诞节,也会跟着夫君赶飞机,到这里那里和家人团聚。日子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的冷冷清清。
设想归设想,抱怨归抱怨,刘晓君随和马虎的个性,还是照旧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让他们婚姻稳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开始接触到教会,接触到一套全新的人生观、婚姻观。
刘晓君来美的头三个月,经朋友介绍,和朱苹合租一个两居室的公寓。朱苹是基督徒,顺理成章的,刘晓君也就跟着朱苹去了教会。刘晓君对教会的第一印象just so so。她习惯了国内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讲演,觉得牧师的布道很是沉闷。简直就是没什么水平。对教会常谈论的人的罪,刘晓君也挺反感。她读过不少林清玄的书,觉得里面那种空灵高贵的、“人性即佛性”的观点,远胜过基督教卑微的“我们都是罪人,没有神,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对刘晓君而言,学业、婚姻都进展顺利,初到美国,正春风得意着,本来对教会的活动没什么兴趣。但没几天,她就感到寂寞。平日上课的一班美国学生,见面友好点头笑嘻嘻的,一下课就做鸟兽散,人影都见不到,更谈不上交什么朋友。刘晓君的第一个rotation,接触的是一个来自英国的博士后,从大老板那儿笑眯眯地把她接到实验室,然后就给了她七八篇论文,说读了这些文章再谈做实验的事吧。等到刘晓君想讨论一下实验时,英国博士后简短道,“实验设计就按这些论文里面写的,具体操作找技术员,还有什么问题吗?” 刘晓君看得出人家巴不得少被她打搅,从此凡事自己想法子解决。和实验室的人除了打个招呼,平时各忙各的,基本没什么交往。不到一个月,刘晓君就发现其实真能聊聊天说说话的,还是那些中国学生。刘晓君感慨:虽说来美国了,美国人随处可见,可讲英文的机会还不如在南开时同一个经常一起玩的外教说的多。刘晓君想起读过的一本描写留学生的书,“我就像一个岛,岛上全是沙子。每粒沙都是寂寞。”只有身临其境,才体会到作者不是夸大其词。刘晓君融入美国人生活圈子的梦迅速破灭,她想:“估计喜欢和中国人做朋友的美国人都到中国去了。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如果不上赶着去找老美,就只能找自己人做朋友了。”也没什么不好,还省得费劲表达不利索呢。于是刘晓君每个周日去教会,周五晚上和朱苹一起搭车去丹佛神学院的一个中国神学生的宿舍参加圣经学习。
在那儿,刘晓君认识了不少朋友,尤其令她留心的是一个台湾女孩,盈卿,非常温婉可爱。盈卿很小随父母移民,已经工作了。只要盈卿参加聚会,总会去太平洋亚洲超市买些虎皮蛋糕啦、爱玉冰啦、稀罕水果等好吃的带给大家。刘晓君还处在买什么先换算成人民币考虑一下的阶段,那些甜点全是她舍不得买的奢侈品。因此对盈卿生出许多好感。
不过最震撼刘晓君的是盈卿有一次读圣经时,忽然哽咽起来。那是诗篇51篇,盈卿用台湾女孩特有的非常温柔的语调读着:
“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
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
声音渐渐低下来,晓君抬头看了盈卿一眼,惊讶地发现两行泪水,正滑过盈卿的脸庞。
当读到:“求你用牛膝草洁净我,我就干净;求你洗涤我,我就比雪更白。” 盈卿的哭腔已经十分明显。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安慰。只听盈卿继续念到:
“求你掩面不看我的罪,涂抹我一切的罪孽。
神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
神所要的祭,就是忧伤的灵。
神啊,忧伤痛悔的心,你必不轻看。”
读完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晓君觉得本来平平淡淡的经文,被盈卿一念,显得厚重了许多,而且受盈卿感染,晓君也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的盈卿告诉大家,几年前,她爱上一个男孩,还怀了孕。但那个男孩不愿娶她。她求了又求,没有结果,最后只好把孩子打掉了。盈卿为此认罪。婚前同居是罪,扼杀一个上帝创造的生命是罪。求神赦免她一切的罪,让她走出过去的阴影,重做一个神喜悦的干干净净的人。
大家都静静的,对这样坦率真诚的告白不知该怎样应对。晓君大惑不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基督教不是讲爱吗?你这样爱这个男孩,甚至愿意为他生个孩子,这有什么错?他始乱终弃,害你不得不放弃这个孩子,完全是他不负责任,道德败坏。这怎么又能归到你头上?你们基督徒也得分辨是非啊,怎么能随便乱认罪呢?”
盈卿只是笑着摇头,没有回答。晓君虽然不认同盈卿的观点,但那晚她很受感动。她有限的人生经历里,从没见过这样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而对那个男孩不发一句怨言的事情。“求了又求”,盈卿居然在人前说出这样的话来,多么至情至性的女子!晓君不知这算不算大陆和台湾女子的差别。她想如果换做是一个泼辣的大陆女子,好比鲁茜茜那样的,肯定是大骂那个男的无耻,不要脸。不肯结婚是吧?我还看不上他呢!当初怀孕都是被陷害的。告他强奸!至少也搞臭他的名声,这辈子别想有正经女孩嫁给他!
而天下居然有盈卿这样的女孩,隐忍,自责,不说那个男孩半点不是!晓君一方面认为盈卿太软弱,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另一方面,她又很佩服盈卿。晓君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日本连续剧《阿信》。阿信也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从不伶牙俐齿地争辩什么。但她忍耐顺从的后面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整个人释放出人格魅力,吸引鼓舞身边的人。晓君觉得盈卿就是一个像阿信的人。晓君希望多了解盈卿,因为她也渴望做一个这样安静而有力量的人。
不久之后的一次圣经学习中,大家就“耶稣是唯一的道路、真理、生命”展开讨论。晓君听了半晌,终于又忍不住发言:“这不是口头争论能说服人的。如果一架飞机失事,除了基督徒,其他人都死光光了,我才能相信只有耶稣是唯一真神!”
安静了片刻,盈卿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想如果神选择,会让我们这些基督徒先死。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永生,死亡是回天家,是好事。相反,那些还没信主的应该留下来。在他们的余生里,也许还有机会认识主,从而有永生的盼望”。
听了这样的回答,晓君无言以对。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盈卿能在众人面前,把耻辱的恋爱经历坦白地说出来。没错,就是耻辱这个词!固然她很喜欢盈卿,但她也觉得,爱一个人爱到这种地步却没有结果,那个男的固然混帐透了,盈卿也算傻透了。现在听了盈卿的回答,晓君才恍然大悟。对盈卿,生死都看破了,其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死亡是回天家,是好事!”这不叫大彻大悟,还有什么是大彻大悟?那些高僧离世时还要选个吉日,挑个风水宝地,求个涅槃,化几颗舍利子。在盈卿这里,死亡居然是回家,随时可以动身的,是开开心心、求之不得的好事!晓君开始窥见一点盈卿的内心世界,也稍稍明白了为什么盈卿总那么温婉喜乐的样子。盈卿人活在这个世界,但心却在一个远比这世界圣洁、遥远、美好的地方。所以对朱苹那种人,盈卿也一样地友好关爱。
提到朱苹,晓君就一肚子的气,这辈子晓君也没见过更差劲、更不懂事的人。首先是吃饭问题。晓君来美是一个星期四,周五她在家,自觉地做好了饭等朱苹一起吃。整个周末,也是她做饭。接下来晓君也开始修课、做实验,忙得团团转。朱苹却好像认定了做饭是她的事。好几次,晓君疲惫不堪地回来,厨房冷冷清清。等晓君开始洗菜做饭时,朱苹从卧室出来,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晓君恨不得骂一句回去,“帮什么忙!你现在只做实验,没课了,比我轻松得多。早回家就不能先开始做吗?怎么做饭就成了我的任务?你怎么就是个帮忙的角色?”
第二让晓君恼火的是朱苹的态度。很多次晓君做好了饭,朱苹才回来。进门吃现成的,朱苹仍是一脸的痛苦。不是那天的实验不顺利,就是身体不舒服。整顿饭苦着脸,没一句话,沉闷至极。回过头来想想,晓君好像就没见过朱苹有开心的时候。
可是当晓君同届的三个男生来后,朱苹说要请他们吃顿饭。晓君忙活半天做好饭菜,门铃响了。朱苹从卧室赶出来开门,招呼客人。等大家就了座,朱苹看看道:“呀,好像缺个汤!我来做个西红柿鸡蛋汤吧!很快的,你们先吃!”
那一餐,朱苹忙里忙外,谈笑风生,真是热情、好客、和蔼可亲的女主人。晓君冷眼看着,只觉恶心。
最让晓君气愤的是车子等人。朱苹来丹佛已经两年了,一直没买车。周末都是别人带她买菜。每次到了约好的时间,晓君早早下楼等着。朱苹却要磨到车来了,喇叭都按了几遍,才下来。然后一脸苍白、面无表情地说一句“对不起”。下次照样要比预定时间晚个十五二十分钟下来。
后来大家习以为常,来接的人到楼下就熄了火,和晓君先聊会儿天。有一次聊了半天,朱苹还不见人,晓君心头火起,心想,你这是使唤私人司机哪?就说:“您等一下,我上去喊她去!”
结果打开门,朱苹病恹恹地说:“我来事了,肚子疼得受不了。你自己去吧。帮我带些东西。”说罢给了晓君一个单子。
晓君气鼓鼓地下来说明原委,接她们的人想了想,说了一句:“我本不该多嘴的。但你刚来,经济不富裕。要记得找朱苹要钱。”
晓君一听乐了,问:“怎么,她还好意思让别人帮她买东西,然后不付钱吗?”
那人笑笑,说:“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果然,晓君回去时,朱苹仍然一脸痛苦之色,道了声谢,把东西拿回自己房间,钱的事提都没提。晓君想:“好,你算碰对人了!”放好东西后,晓君过去拍拍门,也面无表情地道:“一共是二十一块三毛四,收据在塑料袋里。你还现金也行,开支票也行。不忙,你现在难受就躺着吧!我明天会再提醒你。”
就这样,朱苹还又拖了近一周才取了钱给晓君。晓君尽管下了狠心,但每天一遍“你还欠我钱没还呢”,到后来也有点说不出口了。晓君真的纳闷,朱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据说父母在北师大教书,也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厚黑至此?晓君真的怀疑朱苹就是为了利用基督徒的爱心和善良,混进教会里,心安理得地被服侍、占便宜。
王施喜来美后不到一个月,晓君就找到街对面的另一处公寓搬走了。王施喜在国内就馋车,一个月内立马买了车。这下好,王施喜在家学英文的头三个月,参加查经班啦,去聚会啦,朱苹顺理成章地要他们接。王施喜人见得多了,还挺客气。等过两次后晓君来了气,亲自打电话说:“今晚七点出发,七点不见人我们就不等了啊!过时不候。”话说到这份上,朱苹还是迟了五分钟下来,三人沉默了一路。再以后朱苹就联系别的人来接了。
这点不得不令晓君佩服。朱苹是要人帮忙,决不是求人帮忙,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毫不妥协。就像一个主人挑司机,态度稍不耐烦,动作稍不利落,坚决换人。而且还是不要花钱的,这司机自有上帝付账。
有时听到楼下喇叭响,晓君就去看看是谁又摊上了这倒霉差事,计计时这次朱苹又让人家等了多长时间。晓君常发牢骚:“这些基督徒也太好耐心了吧?这种无耻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大家,就没人出来主持一下正义吗?”
王施喜道:“什么正义?怎么主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你什么事?朱苹是讨厌,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和她来往,又不用你接送她,不就完了。”
晓君道:“可我看着来气!这种人也号称基督徒,我真是耻于与之为伍!”
平和的时候晓君也纳闷,怎么自己对朱苹这么容不下?她觉得自己不算太偏激的人,在大学宿舍住了四年,和谁都和和气气的。有时鲁茜茜和庄励发生些小摩擦,还是她来调解。晓君一向认为自己能客观地看人,无论谁,都能发掘出优点来欣赏。拿同屋别的女孩为例:鲁茜茜来自山东的一个小县城,有些市俗、厉害,吃不得亏,斤斤计较,但胜在坦率热忱,颇有狭义之风。周雅静特立独行,有点怪,不合群,但聪颖细致,是个脱俗之人。有一次周雅静对晓君说,“你看看这两天庄励的眼神,简直让人心痛哎。”晓君一打探,果然庄励刚吹了一个男朋友。晓君除了佩服周雅静的观察力,更感到周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生出许多好感。庄励学习一般,心思也不在功课上,能上南开很大程度因为她是北京人,录取线低了好几十分。鲁茜茜有时背后嘲笑,说庄励的分数在她老家连二本都上不了。但晓君从不小瞧庄励,事实上,晓君最喜欢的就是庄励。晓君觉得庄励才真正像个女孩儿,说话做事、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千娇百媚的味道。庄励叫人时喜欢单称姓,每次喊晓君,就一句“刘儿啊”,晓君就觉得像面对一个撒娇的小妹妹,要尽己所能满足她的要求。可对朱苹,晓君硬是找不到什么优点能平衡一下她的看法。晓君每见到朱苹,就想起亦舒作品中的一句话:“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她就算坏人!”
晓君知道自己来美后偏激了许多,对盈卿的过分好感,对朱苹的过分厌恶,都证明了这一点,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晓君是天秤座的人,性格中有许多截然相反的特质,一直要留心保持平衡。比如晓君很希望自己做一个庄励那样柔情似水的女孩,但其实她骨子里更倾向做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能三拳两脚把坏人打得落荒而逃,扬善除恶。晓君在母亲引导下,念了分子生物学,讲究的是准确精细,但她真正喜爱的却是文学,那些让人哭、让人笑、可以触摸到心灵的所有感性的东西。晓君很想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智者,出世宁静,对迷失痛苦的人能一语道破,指点迷津;但她却常陷在自己的感情里,跌宕起伏。尤其看着她喜欢的盈卿,对她厌恶的朱苹格外关切,她心里别扭得很,不如都不见罢了。
晓君躺在床上想,下周五一早就去Huston了,很好,周五晚上的bible study,周日的主日崇拜,都免了,不见这些人,躲两天清静。机票她早就订了,但住处一直没确定。前几天收到鲁茜茜的电邮,晓君和王施喜商量,“恐怕我得订个旅馆了。本来鲁茜茜说让毕致忠睡客厅,我和她一起睡,好好聊聊的。现在她婆婆要住家里,肯定没我地方了。可是我谁都不认识,一个人住旅馆,多没劲啊!你说,我叫鲁茜茜和我一起住旅馆怎么样?”
王施喜嗤之以鼻:“怎么可能呢?结婚前人家忙得要命,顾不上陪你。结完婚,人家的新婚之夜,放下老公不管,来陪你?别做梦了。你最好是说动周雅静和庄励,你们三个人住一个房间,又有的聊,还省钱呢!”
晓君道:“我当然希望她们也去呀!庄励早就说了她回国兼玩夏威夷,去不了。周雅静到现在还没个准信儿,只说到时再看。”
王施喜道:“那没戏,就你一个人去了。唉,你一个人到哪儿凑和一下不就行了吗?一张床的事。他们不是在教会举行婚礼吗?让鲁茜茜问问,有没有教会的兄弟姊妹能接待一下。教会有的是热心人,肯定找得到!”
晓君道:“我又不认识人家,就这么住过去,让鲁茜茜欠个人情,多不好。”
王施喜道:“你们好朋友,有什么关系。你想想,你到那儿人生地不熟的,鲁茜茜结婚做主角,哪有时间招呼你?就算你住旅馆,交通怎么办?怎么去她教会?你总不可能租辆车开吧?你那技术,那方向感,我还不放心呢!你反正得麻烦教会的人接送,不如干脆住到人家家里,大家省事!”
王施喜想想又道:“你实在不愿意,就在鲁茜茜家附近找个旅馆,你步行到她家。那就只能伸着脖子挨宰了,准备好一天一百吧!机票已经三百多走了路,礼物花了一百,再加上两百住宿,得,你半个月工资三天就花光了。”
晓君听了,也觉得亏得慌,平日用钱都是一块八毛地省,这参加一个婚礼,刷一下五六百就出去了,真是心疼!不由赌气道:“我也取消算了!连庄励的美国婚礼都没去,犯得着去鲁茜茜这个中国婚礼吗?又不是没见过。”
王施喜道:“现在知道后悔了!我早叫你别去!头脑发热,商都不商量一下就订了机票,就不知道动动脑子!算啦算啦,你那priceline订的便宜机票取消不了的,作废了可惜。你们也五年没见了,去捧个场也算一片心意。鲁茜茜的婆婆不是难缠嘛,你这么一去也算个娘家人,给鲁茜茜撑撑腰。鲁茜茜会感激你的。”
晓君道:“那我现在就订旅馆喽?”
王施喜道:“这样,你委托鲁茜茜订,把球抛给她。没准他们怎么内部解决一下,留你在家住,岂不省下二百块?就算不行,鲁茜茜那边熟,也能帮你找个又便宜又离家近的旅馆。比你瞎找强!”
晓君道:“奥,现在鲁茜茜又不是结婚的主角了,又有时间精力招呼我了?商量这半天,还是老样子,啥都别干,等着!早知这结果,废这么多话干嘛!”
王施喜道:“怎么是废话呢!听我给你总结一下。能让鲁茜茜找个教会的朋友,去人家家住上两晚,上策!住处、交通、早晚饭,全解决了。没这样的人,只能住旅馆,花多少钱只能认了。牛头去了,还在乎一根牛毛!”
晓君道:“可我是冲着鲁茜茜才去的呀!这样我哪有什么机会和鲁茜茜说话?”
王施喜道:“你想说话就别挑人家结婚的时候去啊!人家结婚新娘子哪有时间陪你!”
晓君没好气地打断道:“行了行了,这话你说了一百八十遍了!”
王施喜道:“你找我商量,我当然方方面面给你分析到了才行啊!你还不耐烦了!真是,我这操心的命!还不落好!真是命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