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君正觉得谈话的内容越来越往不好的方向发展,闻言如获重释地和庄励迅速离开。到大厅坐下来,静了静,晓君问道:“咱们说错什么话啦?怎么搞得鲁茜茜疑神疑鬼起来?昨晚还把毕致忠夸得一朵花呢,现在简直结婚都得考虑考虑了。”
庄励道:“咱们说什么了?都是大实话!她自己千挑百选的人,临结婚了觉得不够理想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哼,咱们也算做了件好事呢,让她别把婚姻生活想得那么十全十美。咱们这也可以算婚前辅导了吧!”
晓君心想,说得也是。结了婚,不出三年,还像婚前把对方爱得如胶似漆的恐怕绝无仅有,不一堆批评就不错了。迟早的转变,先给鲁茜茜打打预防针也好。于是也安下心来左顾右盼。人来得还不少,差不多有四五成的上座率。居然老中青三代都有,不知是教会的人格外有爱心呢,还是毕致忠、鲁茜茜人缘特别好。
这时,庄励在耳边悄声道:“你看那边几个,穿条短裤、趿拉个拖鞋就来参加婚礼。真不懂规矩!我们结婚时候,客人全是正装!不是我瞧不起自己人,美国人穿着是比我们体面得多!”
晓君有些反感道:“人来就不错了。我们无非捧场的,穿差点儿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大家都穷学生,谁舍得花几十上百的买正式服装?一年也穿不了一两次!”
庄励不以为然道:“不能因为穿的机会少,就压根不备上一两套呀!我看我婆婆,什么formal,semi-formal, casual,sport,什么场合有什么样的衣服。连带配套的鞋子、皮包、首饰、围巾,全一套套的。唉,看看人家过日子,咱们真是过瞎掉了!”
晓君嘲笑道:“要是你都觉得过瞎掉了,那我们都该立马自杀算了!你说话得小心喽!别让别人觉得你嫁个美国人,就返过头来瞧不起自己人了!谁不想穿好点儿,打扮体面点儿,没那个经济能力嘛!人家祖祖辈辈在这儿,家底多厚实!咱们呢?两个皮箱就是全部家当!当初联系学校的申请费,四五十美金一所,就有多少人拿不出来!真正的一穷二白,空手打天下,当然处处节省啦!你刚来的时候,是不是也逛yard sale,接受教会送的床垫、家具什么的?我打个比方,美国人就像一群挥霍无度的富家子,在桌上豪饮;咱们就像一群小蚂蚁,捡捡掉到桌下的饭粒,就够日常生活了。鲁茜茜也捡美国人搬家扔出来的家具呢!没有我们这样的,美国的社会财富不知道流失多少!”
忽然想起王施喜的一句话,晓君笑道:“我们穷点儿咋啦?穷也穷得有志气,绝不妄自菲薄!”
庄励认真道:“谢谢你提醒。我可没有瞧不起自己人的心思,只是觉得入乡随俗。这种正式场合,穿好点,也是对主人的尊重。再说,在美国买两件正式服装,挑对时机,根本花不了很多钱。再不成,去旧货店买件礼服,也就一二十块钱,关键是有没这个心意,扯不上经济能力的问题。”
晓君道:“你这么说我就好接受。那几个愣小子,是够不懂事的。等着将来被老婆改造吧!”
庄励笑道:“我以后说话也得小心!我就觉得我和麦克结婚以后,有些朋友对我就有点儿怪怪的。一说就是,你嫁了美国人,怎么还这样那样的。比方有一次一家店关门,清仓大甩卖。我跑去看看,碰到个同学,张口就是,你找了老美,还来捡便宜货呀?真莫名其妙,好像麦克多有钱似的!我以后是得低调一点儿,多哭哭穷!”
晓君笑道:“您这穿着打扮,再哭穷也没人信!大可不必。你呀,就注意别流露出混进白人社会的优越感,别让我们觉得你已经变成美国人就成了!”
庄励惊讶道:“我哪有什么优越感?什么白人社会,我混得进去吗?就我这黑头发、黄皮肤、满口的半吊子英文?”
晓君笑道:“那还不容易?染成金发,戴个有色的隐形眼睛,再和麦克苦练三个月口语,谁都不把你当庄励,而是Lily Starr啦!”
这时周雅静走了过来,挨她们坐了,问道:“你们高兴什么哪?”
晓君道:“高兴你终于出现了!我正担心你走丢了,鲁茜茜婆婆跑来要我们去找你,再塌掉今天的好戏!”
周雅静见她老调重弹,无可奈何道:“不就是新娘走个红地毯嘛,看把你稀罕的,没见过世面!我进来的时候瞧见鲁茜茜了,已经严阵待发,保证你不会误掉一点点!”
果然没多久,大厅的门关上了,嘈杂的大厅渐渐安静下来。一个女孩上了台,弹起钢琴,行云流水般的舒缓而优雅。琴声中,两个女孩从大厅的两侧走上台去,点燃了桌上的两支蜡烛。
庄励轻声解说道:“这叫同心烛,要从头到尾点完,象征新人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周雅静问道:“这得多久才能着完呀?”
庄励道:“至少一整天吧。美国这种大蜡烛特经烧,点一两个小时只用掉一小块。而且很多蜡烛有香料在里面,走近很好闻的。”
晓君也低声道:“这不就是咱们古代的洞房花烛夜吗?这算美国风俗还是中国风俗?”
庄励耸耸肩,嘻嘻一笑,道:“中美共同风俗。”
那两个女孩下去后,陈牧师、毕致忠兄弟从一个侧门走了出来。陈牧师到台上,毕致忠、毕致信在台下等新娘。毕致忠一身浅蓝的西服,红领带。他一早就赶到教会,跟着毕张淑怡忙里忙外,只有午餐时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现在略有几分疲倦。但此时看到鲁茜茜远远站在入口处,一袭白色婚纱,很有几分飘逸漫妙的风韵;又想到很快程序结束,终于娶得佳人归,人生也将进入新篇章了,不禁心情一振,脸上自然地露出许多爱意和欢喜。
晓君几个坐得靠前,一切尽收眼底。晓君看着毕致忠温和微笑的模样,有些感慨。论相貌,王施喜比毕致忠还更英俊一些,但就没有人家这种谦谦君子的气质。总是显得急躁、咄咄逼人。晓君来美后接触过一些台湾学生,对他们印象很好。总体上都是受儒家文化影响,男生温文雅尔,女生娴静温柔。大陆的学生却大都缺乏那一份恬淡和从容。
庄励这时仔细看了看毕致忠,觉得有点面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向宏骏。说不出两人有哪里相像,但这一联想使她产生许多亲切感。庄励暗想,“可惜,怎么从来没和台湾男生交往过?自己不乏新加坡、马来西亚等等来自东南亚的追求者,但从来没有台湾人。倒让鲁茜茜找到一个!鲁茜茜也是,找到毕致忠够她偷着乐了,却还要拿什么不解风情、不做家务抱怨一番,好像嫁给毕致忠亏了她似的。真好笑,她还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拿浪漫说事儿!就凭她一个乡下妞儿?浪漫也得看对象的呀!刚才要不是晓君打圆场,真想损鲁茜茜一句,谈浪漫?先改了你吃大葱蘸大酱的习惯再说吧!”
周雅静注视着毕致忠这么静静地站那儿,等新娘过来,心中忽然有些酸酸的。这些年来,她岂不是也这样默默地在等?而且等了这么久,结局是什么还一点不明朗。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世俗不认可的感情,虽说美国开放许多,好像也没人多别人的事,但能否把金玉顺带过来,两人怎么生活,都还是未知数。话说回来,结局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终于可以不再虚伪地生活,能鼓起勇气追求自己真正渴望的,足已!席慕容的一句诗在她心底响起:“怎么让你看到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此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这时,音乐停了。陈牧师向司琴示意,浑厚庄重的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大厅门不知何时拉开了,鲁茜茜挽着牧师Bill的胳膊,站在门口。第一个走进来的是于青青,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生得明眸皓齿,非常漂亮。于青青穿了身粉色的公主裙,左手拿个小花篮,右手抓出一把把的玫瑰花瓣,撒在地毯上。不知是不是以前做过花童,于青青挺老道的样子,走得不紧不慢,目不斜视。抿着小嘴,亮眼睛忽闪忽闪的,很可爱。庄励瞧着她,心想:“长大了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尤物。”
接下来拿戒指的小男孩王安文则显得憨憨的。于青青走出很远,他还原地不动,有些发怵。一旁大人低声催促,他才开始举步。一走起来又快得很,几步追上了于青青。青青不为所动,仍然慢条斯理地撒着花瓣。最后两人同时到达台前。会众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后边鲁茜茜和Bill慢慢地一步步沿红地毯走来。Bill笑容满面,不时左右看看,微微颔首致意。鲁茜茜却很严肃,几乎没有一丝笑容。
晓君不由地想:“一定是中午的谈话影响了鲁茜茜心情,脸拉这么长,没点儿喜庆劲儿,这可不大吉利。”
庄励却暗自称奇:“这个鲁茜茜还挺绷得住哇!这么爱说爱笑的人,居然能不动声色、一本正经,难得!其实这样才对。就该一副矜持的样子,板个脸;等到牧师宣布两人成为夫妻,最高潮的时候,再灿烂一笑,那才叫一笑倾城!自己当初怎么没想到,上来就一路微笑着,后来脸都僵了……”
周雅静眯着眼睛打量过去,想象着金玉顺穿婚纱的样子,心中暗道:“如果老天垂怜,让我们也有这么一个好日子,我一定不辜负。但不要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在旁边瞪眼看着!我们去找个小岛,只要有个婚礼主持人,再有几个知心朋友足已!而且才不要一个人等,一个人走。我们要牵着手,肩并肩地走到台前……”
总共也就二十来米的红地毯,鲁茜茜感觉走了很久。从跨入大厅,远远看到毕致忠,她纷乱的心绪一下子平静了。从今天开始,这个男人就将是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他们要相亲相爱,要为人父母,要携手共度人生。是的,毕致忠没有麦克的浪漫情调,也不像王施喜精明、会持家,那又怎么样呢?芸芸众生中,他们两个能相知相爱,愿意终生厮守,愿意在人前宣布,“从此,我只属于你!”这就够了!鲁茜茜后悔起刚才心中的怀疑和动摇。望着毕致忠,她觉得心中的爱意冉冉升起,尽管有个多事的婆婆,尽管可能有种种不适应,但那一刻,鲁茜茜觉得自己是那么爱他,强烈到愿意包容一切,哪怕牺牲自己,只要毕致忠幸福!也许音乐也推波助澜,鲁茜茜越走,越被一种神圣庄严的情绪所充满。她仿佛要接受一个大挑战似的,大义凛然地走到台前,眼光一直都注视着毕致忠,直到Bill把她的手交到毕致忠手里。
两人手握在一起,毕致忠感到鲁茜茜手冰凉,不由加力握了她一下,以示理解和支持。这段日子的忙乱中,毕致忠常有些后悔。早知母亲的参与会把事情搞得如此复杂,真不如两个人先斩后奏,简单把婚结了,再通知家人。来美后,毕致忠眼见身边的美国人一个个口若悬河,表现欲极强;他没被改变,反而比台大读书时还要低调。办这个婚礼,更多是为了给鲁茜茜一个名分,给母亲一个交代。按他本意,巴不得领个证就算了。所有仪式、排场,他都觉得是给别人看的,是可有可无的。但此时,看鲁茜茜小鸟依人地走过来,脸上不是平时满不在乎的神情,而是他陌生的凝重和认真,毕致忠心中涌起许多怜惜。这就是他的妻了,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从今以后,他要好好地爱她,照顾她,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难怪婚姻要在神面前立约。有神做证人,谁敢掉以轻心呢?
这时,陈牧师开始讲话了:“今天,我们聚在一起,见证两个青年人的结合。感谢神,他们是在教会每周五晚上的查经班认识的,很多弟兄姊妹看着他们,相知、相爱,到今天结成良缘。婚姻是神给我们的美好祝福,哥林多前书十三章四节这样说……”
毕致忠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浮现出两年前初见鲁茜茜的情形。那时,毕致忠已经是大学生团契的核心同工,带领新来的学生查经。鲁茜茜是他见过最问题多多、连珠炮般发问的慕道友。第一次交锋是关于大洪水。毕致忠记得那次他准备特别充分,还找了一部短片,用不容置疑的证据表明曾有过一场全球范围的大洪水淹没地球。放完片子,毕致忠欢迎大家讨论,鲁茜茜就问道:
“你们大家看过金庸的《鹿鼎记》吗?”
毕致忠上国中时迷恋过武侠小说,就点头说读过。
鲁茜茜接着说道:“韦小宝有句名言,要想骗人,一定得先说些真话,让别人产生信任感,然后才好往下骗。你说了一大篇,无非证明了大洪水确有其事。这又怎么样呢?大洪水是真的,不代表圣经就完全正确。局部的真理未必就证明整体是真理。”
毕致忠觉得鲁茜茜这番话甚是突兀,又无上下文,又没什么逻辑性,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又不好让她难堪,就淡淡回道:“你说的不错,但整体是真理,局部不可能是错的。我们今天只谈大洪水的部分,就先focus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或评论吗?”
安静片刻,鲁茜茜又冒出一番惊人的评论:“这个大洪水啊……你们基督教的神是不是太出尔反尔了?造了人,人犯了罪,他不好好批评教育,就把人赶出伊甸园。这不太负责吧?接下来,这位神不声不响了一阵子,就算人罪恶滔天,也没警告一下。突然就搞个集体大屠杀,不可理喻。不是说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吗?二战时犹太人被种族灭绝,也算德国人对上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毕致忠听这话很刺耳,就认真地反驳,解释神让诺亚花了一百二十年时间向周围人传道,劝他们悔改。是人们执迷不悟,恶贯满盈,最终才自取灭亡。
苦口婆心讲了半天,最终鲁茜茜轻描淡写来了一句,“谁会听一个旱地上造船的人?不把他当成精神病就不错了。神压根不是真心想让他们得救。”鲁茜茜心中暗暗加了一句,“派个你这样的去讲讲也许还有点戏!”
毕致忠听了,无言以对。接下来的几个月,毕致忠见到鲁茜茜就头痛。他自认是擅长讲道理的,以前还在辩论社展露过头角;可到鲁茜茜这里,就像秀才见到兵,有理说不清。每每好像把道理说明白了,鲁茜茜一个打岔,就又回到原处。对这么不按牌理出牌,又爱频频发问的鲁茜茜,毕致忠颇有些发怵。好几次,他精心准备的讲座都被鲁茜茜搅合得像一场闹剧。但表面上,毕致忠还是努力维持一个好基督徒的形象,谦和、温柔,谆谆教导。甚至因着心中的反感,在外面,他对鲁茜茜格外表现出友好和关怀。
那年圣诞节前,查经小组聚在一起包饺子。鲁茜茜做面食一把好手,一大团的面在她手里驯服无比,她一个人擀皮儿,能供五六个人包。而且她的皮儿像一个小碗,中间凹,边上翘起来。每擀好一个,鲁茜茜就像掷飞盘一样甩出去,每人面前一个,干净利索,大家都叫好。毕致忠不会做家事,饺子半天才包好一个,还歪歪扭扭,馅儿也包得少。鲁茜茜看见了,就说:“你别包了,来给我打下手。”就让毕致忠把面团成一个个小圆饼。这个毕致忠也做不好,团出一个个面球来。鲁茜茜笑着道:“怎么你这么个聪明人,这么简单的事却做不来?”
说罢鲁茜茜就手把手地教他。要把面团放在两手中间,一边揉一边平着用劲儿,这样做出来的面团才会中间鼓,边缘薄。
鲁茜茜干活儿干得热了,脱去外套,只穿一件薄薄的红毛衣,脸上也红扑扑的。两人手抓在一起,毕致忠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你这么能干,谁娶了你可是有福了。”
鲁茜茜红了脸“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嗔道:“少拿我开心了!你们一个个成双成对的,还取笑我这个单身!”
毕致忠脱口道:“我哪里有女朋友?我不也是落单吗?”
旁边人起哄道:“你们两个不正好配成一对吗?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毕致忠和鲁茜茜对视了一眼,鲁茜茜很快把眼光移开了。毕致忠这才发现,鲁茜茜原来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而且除了胡搅蛮缠,还有温柔能干的一面。
那晚的饺子格外好吃,毕致忠赞不绝口。他是从小吃米饭长大的,却对面食情有独钟。可惜在美国难得吃到这么地道的面食。
接下来鲁茜茜就经常做面食带到查经小组来,包子、花卷、馒头、烙饼,每次都大受欢迎。毕致忠因为要带查经,常顾不上吃。等到闲下来的时候早被别人抢光了。几次下来,毕致忠忍不住开玩笑说:“鲁茜茜,你得给我留一份!不然我总是吃不到。”
鲁茜茜火辣辣的目光直看到他眼睛里去,挑战道:“你要真喜欢,就来宿舍找我呀。我给你做手擀面,包你吃个够!”
第二天周六,毕致忠着实吃腻了美国餐,自己又不会做什么,就真的打个电话找上门去。鲁茜茜做了汤面,毕致忠靠在厨房门口看着鲁茜茜忙活,觉得少有的踏实快乐。一来二去,两人就经常开伙。在鲁茜茜与人合租的公用小厨房里,过家家般地做饭,再端到房间吃。旁人看他们是情侣一般了。
毕致忠一向接触的是温婉、安静,嗲嗲的女孩子,要小心去伺候、去揣摩她们心思的。鲁茜茜的坦率、直接,甚至几分大胆的主动示好,让他很感动。两人相处得很快就像多年的家人一般,自然亲切。毕致忠看中了鲁茜茜的毫无阴影,活得轻松、率真。他渴望这样的女人,别像母亲那样,心机重重、活得那么累。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那些不快乐的女人。能像鲁茜茜这样单纯的、憨憨地享受生命,什么都不想,就是毕致忠的愿望了。
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陈牧师开始问话了:“毕致忠,你愿意娶鲁茜茜为妻,爱她、保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足,疾病还是健康,逆境还是顺境,都与她相守,直到死亡把你们分开吗?”
毕致忠微笑道:“我愿意。”
陈牧师又转向鲁茜茜,重复问了一遍,鲁茜茜大声道:“是的,我愿意!”声音很响亮,显得有些莽撞,台下传来轻轻的善意的笑声。
鲁茜茜有点不满,头一偏向下望去,没看到什么人笑,却无意中看到第一排的毕张淑怡,居然泪流满面,正拿手帕拭泪!鲁茜茜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不悦地想:“我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呀?只听说过新媳妇难过,没听过婆婆流泪的。这叫唱得哪一出?也太不吉利了吧!”
毕致忠随着鲁茜茜的视线,也看到了流泪的母亲。不用猜,他也知道母亲在悲哀早逝的父亲没能等到这个时刻,心中不由涌上几分酸楚,暗暗祷告道:“神啊,求你赐给我健康,让我和茜茜真的能有福气白头到老。”
接下来,陈牧师带领,毕致忠和鲁茜茜一起背诵婚姻誓言:
“我,毕致忠/鲁茜茜,请你,鲁茜茜/毕致忠,
做我的妻子/丈夫,我生命中的伴侣,和我唯一的爱人。
我将珍惜我们的友谊,从今直到永远。
我会信任你,尊敬你;我将和你一起欢笑,一起哭泣。
我会忠诚地爱你,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艰难的还是安乐的,
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无论准备迎接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一直守护在这里。
就像我伸出手让你紧握住一样,
我将我的生命交付于你。
请帮助我,我的主,我的神!”
鲁茜茜一字一句地念着誓言,觉得字字句句都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虽说刚才周雅静离婚的消息让她吃惊;和麦克、王施喜比,毕致忠也有许多不足;但她心里清楚,她是真的爱毕致忠。她真心真意地愿意和他过一辈子。
想到和毕致忠的第一次见面,鲁茜茜就坚信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那个晚上,她本是随随便便地跟朋友去“见识”一下,在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了毕致忠。他那样温和地笑着,真诚地对她说:“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查经学习。”鲁茜茜注意到他和前边的男生握了手,却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鲁茜茜想都没想,就主动伸出手去。毕致忠似乎略略迟疑了一下,马上也伸手一握。鲁茜茜感到他手掌的厚实和温暖,一面觉得舒服,一面心中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么软乎的手,一定是没干过什么重活儿的人!”
鲁茜茜是家里老大。小时候,没少干打煤糕、提水、劈材之类的重活儿。刚上大学时,她顶瞧不起那些娇滴滴的女生,连到楼下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打瓶开水都不胜重荷似的。她鲁茜茜可以双手提四个热水瓶,仍然箭步如飞!鲁茜茜公开在宿舍表达她的不屑,庄励笑嘻嘻地恭维道,要是她早生十年,绝对是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的铁姑娘!后来,鲁茜茜才琢磨出嘲讽的味道。庄励是和时尚、情调、品味联系在一起的;除去这些,其他都是粗俗、市侩。什么红色娘子军、现代版铁梅,反正什么过时落伍,什么就安在她身上。渐渐的,鲁茜茜也学着放慢步伐,学些女孩子的矜持、优雅。但骨子里,鲁茜茜挺瞧不起这些娇柔造作的做派。
鲁茜茜在大学里交过两个男友,分属两个极端。一个是来自北京的小白脸,很清秀,文质彬彬的。两人见面没聊几句,小白脸就长吁短叹,细数思家之苦。还说起暑假里和父亲去北戴河游泳。大浪一来,他还没怎么;他父亲居然吓得紧紧抓住儿子手臂,都抓出血痕来。说罢小白脸撩起袖子让鲁茜茜看,那几道几乎看不清的抓痕。鲁茜茜顿时倒足了胃口。她不明白小白脸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表示他是一个爱家的人?有很好的父子关系?这些家长里短,是一个大男人对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说的吗?鲁茜茜心中的男子汉是铁铮铮的,要流血不流泪的!连手臂上几道抓痕,都记得清清楚楚,真会心痛自个儿!没来往两次,鲁茜茜就打了退堂鼓。这种人,只适合找个大姐或者小妈去呵护照顾他,别指望他能关心别人。
后来的一个算是鲁茜茜老乡,山东人,直言快语,随时可以替她撸袖子打架的。一开始鲁茜茜觉得够男人,很欣赏;但相处久了,就觉得这老乡太粗鲁莽撞,不解风情。老乡是体育特长的特招生,见面就是球赛、训练那些事儿。鲁茜茜在宿舍耳熏目染,看庄励三天两头有男友送礼物送花,刘晓君见天有鸿雁传书,觉得那才是恋爱的样子。暗示给老乡,他一脸不屑,“大老爷们儿,搞那些叽叽歪歪!”有钱他只会带鲁茜茜下馆子,看电影挑警匪片、武打片,鲁茜茜越来越觉得与他无话可说,自己苦心培养的女性魅力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她觉得老乡还处在懵懂状态,需要的是哥们儿,不是女友。于是渐渐淡出了他的世界。
及至碰到毕致忠,鲁茜茜觉得真是老天垂怜,赐下这么一个完美人选。毕致忠来自台北,既有都市人的大气阅历,又因父亲早逝,多了一份难能可贵的同情心。鲁茜茜有次聊起她小时候做过的许多重活儿,毕致忠默默地听完,说了一句:“以后,我一定不让你再吃苦了。”这句话把鲁茜茜感动得心都融化了。
此外,鲁茜茜觉得毕致忠很有包容心。在他面前,鲁茜茜不用伪装淑女,她可以率性地哭,大声地笑,可以无所不言,可以因为打工时一个大方的顾客给了二十元小费,而高兴地盘算一晚:是去买件衣服呢,还是两人去看场电影?这么一件琐碎的事,她唠唠叨叨半天,毕致忠都不烦不躁,“你愿意买衣服,我就载你去mall里;愿意看电影,我就陪你去看。总之,只要你开心就好!”
有时候,鲁茜茜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认真地逼问毕致忠:“你怎么可能这么好?我怎么就没发现你有什么缺点呢?你是不是上辈子亏欠了什么人,这辈子到我这儿赎罪来了?”
毕致忠无奈地笑笑,捏捏她的脸蛋,骂一句:“傻丫头!我的缺点还少吗?不会做家事,个性又沉闷。真是谢谢你这么看好我。”
鲁茜茜特别欣赏毕致忠的成熟,为人处事的包容和同情心。鲁茜茜想自己何德何能,找到这样一个优秀青年。此时念罢誓词,鲁茜茜感动得热血澎湃,心想:“这些话我说不说都一样,我反正是会好好地待他。只希望他也会真心真意地爱我一辈子。”
接下来牧师要新郎新娘互戴戒指。鲁茜茜刚刚把钻戒戴上不久,现在又加上个指环,大半指节都挡住了。鲁茜茜暗想:“回头也学美国人,把这钻戒当坠子,挂在项链上戴好了。还是俺自己挑的指环好,细细小小,不碍事儿。这一千多块花的,真是!买了个累赘回来!”
接下来,鲁茜茜帮毕致忠戴上婚戒,又想,他也是从来没戴过戒指的,得时常提醒他放好,别弄丢了。转念又想,不成,还是得逼他戴,戴个几天习惯了就好。多少是个提醒,也让所有女人知道,毕致忠是我鲁茜茜的人啦!
最后一个仪式是新郎新娘接受祝福。毕致忠和鲁茜茜转过身面向牧师,跪了下来。牧师按手在他们头上祷告,并为他们祝福。
晓君在台下观礼,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才叫婚礼!这才算庄严神圣的仪式!这样的谦卑、温柔,在神和众人面前立下心志,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多么圣洁,多么蒙福!她想起自己的婚礼,在一个饭店举行。光这地点就俗不可耐!记忆中全是大吃大喝,喧闹嘈杂,真不是一个级别。她后悔结早了婚,能在教堂举行婚礼太有福了。
庄励对这些仪式还记忆犹新,看他们结婚,仿佛把自己的婚礼又重温了一遍,觉得很温馨,很圆满。她想:“鲁茜茜这个小老土,没想到有这么fancy的婚礼,也算她的造化了。马上就是自己和麦克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到时怎么庆祝一下呢?安排一个烛光晚餐?还是给自己买件维多利亚的秘密,高级性感睡衣?”
周雅静看到这个场面也蛮动心。得到神的祝福,听起来确实很美好。不过她也清楚基督教反同性恋的立场,有些黯然。不过片刻,她又给自己打气道:“什么神的祝福,人不要也是白搭!多少在教堂结婚的夫妇,不也照样离了?只要我们两个真心相爱,真诚相待,才是最大的福气。其他的祝福,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
这时牧师宣布,毕致忠和鲁茜茜已成为合法夫妻,可以亲吻新娘了。毕致忠觉得母亲就在下面,不太好意思;鲁茜茜则不习惯人前亲热的,两人很礼貌地短暂地吻了一下。庄励早调好焦距,准备抓拍这浪漫一刻的,根本没来得及。庄励悻悻地想:“这么快,真不来电!”不由想起麦克的吻,白种人薄薄的嘴唇,口中清新的薄荷香气,深情款款,摄骨销魂。庄励心情好起来,把所有龌龊都抛到脑后了。那一刻,她希望麦克就在她身边,他们还可以像热恋时一样体贴、浪漫,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