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在人间 第九章 垂暮父亲的喜悦

      一个人快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这是我最近一直思索的问题。我本来有机会问问瑞卡的，可惜那时候年轻气躁，从来没想过问她。也许她曾经想告诉我，却被我粗暴地顶回去了，因为我怕她提这个字。瑞卡，我心爱的妻子，我快来找你了。以前没来得及说的话，我们见面细细说，我再也不打断你。

      瑞卡陪了我十五年，生了三个孩子，然后一病不起。她在病痛中煎熬的时候，我只能看着她受苦，什么忙也帮不上。老祖宗早说过，人的一生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度过的岁月不过是一声叹息。那么我的是一声长叹，现在还余音绕梁；而瑞卡的叹息却短促得未及听闻。如果她病得久一点儿，也许我会厌倦、会渴望一个了断。可她走得那么快，我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歉疚和悔恨，几乎吞噬了我。我一度以为瑞卡走了，我也就活不下去了。可看看三个小孩，那么怯生生的，小脸上显出与年纪不符的悲哀和忧虑，我只好打消了死的念头。

      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去了，孩子们长大成人，孙子孙女都遍地跑了。半梦半醒之间，我见到瑞卡，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她是来接我的。可再一看，瑞卡变成了玛丽亚，笑脸变成了愁容。她要么低头干活，要么背过身去，我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重复几次，我忽然醒悟，我还有放心不下的一个人，我可怜的女儿玛丽亚。

      瑞卡走得早，玛丽亚十来岁就做了家庭主妇。做饭、洗衣、照顾妹妹，全是她的事。有时玛丽亚把饼烤糊了，我还骂她，真是该死！亏欠了女儿！回想起来，我第一后悔的，是在玛丽亚该出嫁的时候没让她嫁人。玛丽亚十六岁时撒该提过亲，那时儿子还没娶妻，我想让玛丽亚多帮我几年，一口拒绝了。现在撒该是全村的首富，玛丽亚本来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全怪我的自私自利，而且一错再错。三年后特芮尔找我时，我正为儿子的婚事筹钱。明明知道特芮尔和玛丽亚要好，我还是硬着心肠说，特芮尔是家中独子，玛丽亚漂亮能干，聘礼可不能少。特芮尔愁眉苦脸说，他得三年才能存够钱。我说没问题，玛丽亚会等他。

      老天一定在惩罚我的贪婪，一场飞来横祸，特芮尔不明不白地死了。特芮尔性子急，易冲动，我怀疑他和谁一言不合打起来，发生这样的惨事。据说凶案发生在夜晚，没人看见，凶手一直没找到。撒该的老婆早上浇菜园子时发现了尸体，特芮尔的几只羊还把人家的菜地啃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有人怀疑是撒该干的，但我不信。玛丽亚心里只有特芮尔，和撒该话都没说过一句。撒该吃苦耐劳，起早贪黑地干活，一心一意积攒家业。他当初提亲恐怕也是相中了玛丽亚的勤劳能干，并不是二人有多深的感情。什么因爱生嫉的谣言，全是村里人乱嚼舌头。

      我第二后悔的，就是玛丽亚不肯嫁人的时候，我偏催她。自打特芮尔死了，玛丽亚像变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干活，和谁都没话说。我知道她和特芮尔从小要好，可人死了，活人还得活，不是吗？我想给玛丽亚找个好人家，聘礼也不要了，只要能好好待我女儿，帮她走出这个阴影。尤其儿子娶亲后，我开始张罗。没想到玛丽亚反应激烈得吓人。她说她已经是特芮尔的人了，她肚子里有特芮尔的孩子。她一辈子不嫁人，要逼她，她就离开这个家。那时她已经有点儿不对了，我却以为她只是伤心犯糊涂、还没意识到危险。我命令她不许乱说，特芮尔死了都几个月，要是怀孕早该看出来了。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再提。寡妇还可以改嫁，她当然也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又不要聘礼，只求一个对她好的本分人，何难之有？

      老天鉴察我的心！玛丽亚在家一辈子，伺候我，我不更享福吗？我是怜惜女儿，一片苦心替她规划人生，希望她幸福。结果好心没好报，玛丽亚大闹一场，跑出去两天。等我们把她找回来，人就不正常了。我心灰意冷，不想逼死她，放她一条生路。玛丽亚从此杳无音讯，家里人也都避免提到她的名字，好像从来没这个人。

      我要死了，我再也不想假装无事，我要儿子去找玛丽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见到瑞卡时，我总得给她一个交代。儿子说，“我以为你不想见她呢，那些传言，你一句都没听到吗？明天我就叫她来。”

      今天我睁开眼，就看到了玛丽亚，我可怜的女儿，从小为这个家忙忙碌碌，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瘦了一圈，头发也灰白了，但样子还没变，一脸牵挂、心痛的神情，和瑞卡一模一样。我算算，玛丽亚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吭哧了半天，终于说出话来，“女儿啊，你终于回家了！你肯原谅我了吗？”

      玛丽亚红了眼睛，哽咽道：“父亲啊，我早就回家了。要不是怕你嫌弃我，我早来看你了。是我求你原谅才对呀。”

      我糊涂起来，我在做梦吗？我伸手抓住玛丽亚的胳膊，实实在在的，是活人！我问道：“你不怨我吗？要不是我拒绝撒该提亲，要不是我问特芮尔要聘礼，要不是我逼你相亲嫁人，你本来可以过得好好的…”

      玛丽亚显出迷惑的神情，但她很快说道：“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是我被鬼附了，让家里人抬不起头来，你们赶我走，但我也不怨恨了。“

      我悲从中来，叫道：“女儿啊，你记得的，竟然是这些？全错了！我们怎么会赶你走，你是这个家的功臣啊！我们找到你、把你接回家，你就像一个被抓来的小动物，不吃不喝，在家里来来回回绕圈子。可你去到外面，又掐麦穗，又摘果子，还会到湖边喝水。我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才叫你哥哥不关你，随便你去外边。没想到你跑出去就不见了，我们找了很久，附近村子都找遍了，最后才死了心。可我心里，哪一天不惦记着你啊…”

      玛丽亚闻言大哭起来，“父亲啊，我错怪了你，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我们抱头痛哭了一场，玛丽亚平静下来，说道：“过去十六年，我就住在村子西头的撒莱家。我经常来这里走一走，哥哥的三个孩子，我都看着长大的。可惜我一次都没看见您。我一直向夫子祷告，让您健康长寿，让您愿意见我。夫子终于答应了，让我等到这一天。”

      接着玛丽亚把她回来以后的故事一一讲了，从迪娜到安宙到撒莱。她也讲到和嫂子的碰面，帮忙洗衣服等等，我顿时明白了。难怪这些年媳妇脾气好了很多，家里也其乐融融，原来还是女儿的功劳。

      我抓着女儿的手，放在心口，叹息道：“女儿啊，是爸爸太迟钝啦。我看到补好的袍子，当时就疑心来着，你嫂子什么时候做过针线活？这些年你暗暗地照顾我们，我今天才明白。傻闺女，你干嘛不进来直接见我呢？这是你的家啊！你反而成了小媳妇似的，没享一天福，只干活受苦。”

      玛丽亚微笑道：“我能给您洗衣服做点事，开心得很，一点儿不苦。父亲，我渐渐活明白了。夫子是对的，我们好好地爱人，做当做的事。其他的，夫子都会料理清楚。”

      接下来玛丽亚讲了许多夫子的事，医病赶鬼、受死复活…我看着女儿，欣慰不已。昨天我还想着只要女儿活着就好，今天坐在身边的却是这么出色的女儿，去过遥远的地方，见过大世面。不靠男人，自己养活自已，还养大两个非亲非故的孩子，还有精力去照顾过路人。一开始听，我还琢磨她下半辈子靠谁呢；现在看来毫无必要担心。玛丽亚比村里任何一个妇人都喜乐，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干！

      我一直笑逐颜开地看着、听着，最后玛丽亚问我：“父亲，我说的这些你信吗？你愿意也做夫子的门徒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女儿的话，我当然信！夫子对你这么好，就冲这一点，我就愿意。可我活不了多久啦，什么都不能干，夫子要我这个废人么？

      玛丽亚吸吸鼻子，把手抽出去，摸摸我的脸颊，泪汪汪地说：“你才不是废人，你还可以活很久！父亲啊，从今往后，我天天来看你、陪你，我有好多故事讲给你听。夫子才不用我们做什么，我们爱他、再彼此相爱，就够了。“

      我疑惑起来，拉比总教导我们，要守耶和华的诫命，一条又一条，记都记不全。这个夫子如此简单？

      玛丽亚解释道：“你是我父亲，我是你女儿。我爱你，来陪你说话，你就高兴了，对不对？我干不干活、洗不洗衣服，都没关系的，对不对？夫子就是我们天上的父亲，我们爱他、来听他的话，就够了。夫子要的就是这个。“

      我笑起来，“这可太好了！乖女儿，今天能见到你，又认识了这位夫子，我死也瞑目啦。”

      玛丽亚抓着我的手，贴在她脸上，忽然眨眨眼、调皮地说道：“你不许死！你要敢死、我打死你！”

      我怔了怔，随即想起了家里的典故。那还是小女儿成人礼之后，我喝了点酒，对三个孩子说，你们都长大了，我就是现在死了，也可以安心去见你们的母亲了。当时玛丽亚突然没大没小地嚷了这么一句话，逗得全家人都笑了。唉，我的女儿， 我的娇闺女，我的早熟又幼稚、坚强又脆弱、善良又任性的好闺女，真的回来了！我一直希望自己死的时候，玛丽亚会陪在身边，这个梦真的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