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蒋秉南序
清光绪之季年【墟:三年(1877)】,寅恪家居白下【南京】,一日偶捡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易堂九子:清初以魏禧为主的九位文人,居江西宁都翠微峰、为魏丘,居室为“易堂”】,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魏丘诸子值明清嬗蜕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周平王东迁洛阳,辛有到了伊川,看到披头散发在野外祭祀的人,“不出一百年,这里就要变成戎人的居所。礼仪已经消亡了。”索靖,晋朝敦煌人。他预见西晋将会大乱,曾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感叹,“看见你在荆棘中了。”辛有、索靖的预言后来都证实了】,果未及十稔【年】,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1962年7月陈先生在浴盆里跌倒,致右腿股骨折断,此后不能下床】,栖身岭表【岭外、岭南】,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隋朝王通《文中子·事君篇》:“疏属之南,汾水之曲,有先人之敝庐在,可以避风雨。”疏属,山名,在今山西河津市东。魏晋陆机《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末契:最后的心愿。《史记·封禅书》:“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唐末晋王李克用收李嗣昭(本姓韩)、李嗣本(本姓张)、李存信(本姓张)、李存孝(本姓安)等为义子,任为将校,组成部队,号“义儿军”】冯道【冯道(882—954),五代时期政治人物,历事五朝、八姓、十一帝,“累朝不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浅薄】,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天水一朝:宋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蒋子秉南远来问疾,聊师古人朋友赠言之意,草此奉贻,庶可共相策勉云尔。甲辰【1964】夏五【《春秋·桓公十四年》:“夏五。”杜预注:“不书月,阙文。”缺月字,夏五月。】七十五叟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金者,清也。金明,就是明清。陈先生那时学术的焦点已经转移到了明清,所以他的寓所叫金明馆】。
序,这种临别赠言的文体始于唐朝,韩愈有《送孟东野序》、《送李愿归盘谷序》等。但陈先生这篇序,既是临别赠言,更是“托末契于后生,”郑重其事将毕生学问所成托付给信得过的老学生蒋天枢。
蒋天枢,字秉南,陈先生在清华研究院国学门1927级的学生。1964年的时候是复旦中文系教授,南下广州看望卧病在床的老师。蒋对老师是极尊崇的,平素绝不允许任何人对陈先生直呼其名。他的《履历表》“主要社会关系”只写了一个人:“陈寅恪,69岁,师生关系,无党派。生平最敬重之师长,常通信问业。此外,无重大社会关系,朋友很少,多久不通信。”师生二人虽然心灵相通,但见面不多。中共建政后,惟两次而已。
见面是单向的,因为老师已经失明、看不见。1964年5月的这一次,恰好有天师母不在。他一去,老师就谈开了,忘了让他坐下。他就一直那么站着,几个小时都没落座。实际上他自己也已年过花甲了。
秉南先生没辜负老师的期望。他从1960年代中期就暗中着手,开始整理老师的生平、学术,编辑《陈寅恪文集》,撰写《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而先将自己的名山事业搁置一边,以致临终自己的文稿都没整理完。他认定老师是“中国历史文化所托命之人”。尊师情谊固然感人,更重要的是他接续中国历史文化的使命责任。
我读过陆键东写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1949—1969年》1995年初版。书写得不错,但相对陈先生非凡的学术人生,还是太平淡了一些。陈先生最后几年遭到的令人发指的迫害,原书没有涉及。据说再版时作了许多增补修订,但我没读过。
陈先生历经清朝、民国(包括北洋时期)、香港日占时期和中共执政,而且曾经游学四海,除了最后三年,人生绝大部分时间都获得礼遇。在香港大学,日本兵看到他会讲日语,对他是客客气气的。在广东,陶铸对他很尊重、照顾。给他修专门的路,长期派三名护士每天上门护理,让剧团到他家里给演戏——他又不能看、只能听。学校给他配得力助手,协助他研究写作。在他家里布置课堂,让他不用出门就可以上课。
人们议论他在1949年为什么没有离开。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自信,以为共产党不会对他怎样,连日本人对他都是尊重的。
但历史学家也不能完全看透历史走向。文革发动后,陈先生被打成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封建余孽等。有人指责他挥霍国家财产,享受高级护理待遇,非美帝国主义的药物不吃,污辱年轻女护士。陶铸自己倒台后,陈先生失去庇护,助手黄萱遭受侮辱并被赶走,三名护士被撤除,工资停发,存款冻结。大字报覆盖寓所,如同一口白色棺材,并由楼外贴到了室内,门上、衣柜、床头、连衣服上都贴了大字报。革命小将抄家劫财,查封了他的全部书籍,夺走了他的手稿、精心保存的祖父陈宝箴的手札和夫人唐筼祖传的首饰。他们在陈宅窗前屋后,后来在床头装上高音喇叭,昼夜发出革命怒吼。陈先生听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心惊胆颤,浑身发抖,小便失禁。
1969年春节刚过,陈家被扫地出门,搬到一处四面透风的平房。陈先生吃不了饭、只能进流食,说不出话、只有眼角垂泪,偶尔有亲友潜访,看了无不凄然。患有严重心脏病的唐筼遭到拳打脚踢,先生以为夫人会死在前面,无限悲凉中,夫妻对泣。先生撰《挽晓莹》: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晓莹,是夫人的字。10月7日清晨,陈寅恪先生心力衰竭,终于从人生的炼狱解脱。
就是在这样肃杀的氛围中,陈先生身边还是有人舍身保护他。
刘节,字子植,陈先生在清华研究院国学门1926级的学生。1946年开始担任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陈先生1949年到广州,一开始是在岭南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岭南并入中山后,才到中山大学。当时刘节是历史系主任,从前的师生成了同事,陈先生称他“子植兄”。但他逢年过节看望陈先生,必定下跪行礼。文革期间,子植先生遭受批判达60多场,被戴高帽、剃光头、抄家、殴打、劳改。
1967年底,红卫兵要抬陈先生去大礼堂批斗。夫人出面阻拦,被造反派推倒在地。老学生刘节挺身而出,替老师去挨批斗。批斗会上,小将们对刘节轮番辱骂、殴打,还问他的感想,他抬起头,“我能代替老师挨批斗,感到很光荣!”
正是因为有子植先生这样愿意舍身的义士,陈先生本人才没有遭受殴打,人世在一片野蛮和疯狂中,才保留了一丝文明和理性的微光。
古代有程门立雪的故事。蒋秉南、刘子植二先生尊重他们老师陈寅恪先生的故事一点也不逊色。
一般认为史学是文科,但陈先生招生要求数学好。像汪篯他们数学成绩都好。陈先生说,我们研究历史的,年月日不能搞错。数学成绩顺便衡量了考生的逻辑思维,涉及史学研究的技术层面。陈先生不会招钱钟书这样数学不好的学生。
陈先生倡导的诗史互证,丰富了史料,同时促进了文学研究,是文史研究方法论的一项发明。他在失明之后,研究内容由中古转向明清。《柳如是别传》,他从1953年一直写到1964年。有人评论明清之际的一位从良妓女,哪里值得他费那么大气力专门替她写书。而了解陈先生的人都知道,他自己是有气节的人,特别看重人的气节。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他对1949年后“趋利避害”、纷纷转向的故旧不以为然,认为是变节,而自己一定要毕生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柳如是虽是从前的妓女,但她的民族气节却比明朝名士钱受之都还要坚决刚烈。明覆灭后,柳鼓动钱反清。钱被捕入狱,柳百方营救。
钱柳姻缘惊世骇俗,柳在婚前婚后都另有相好、固然如是,但钱襟怀宽广、坦然受之。她对他的爱是有原则的,他对她的爱是无条件的。钱柳姻缘在性伦理方面超越时代,获得了性自由的真谛。陈先生对钱柳姻缘是赞美的,他和钱柳在性伦理方面遥遥领先,令人钦佩。在他看来,气节是大节。相对于气节,男女私情只是小节,何必苛求。大节有亏,才是真正失节。《柳如是别传》意味深长。
陈先生不会在民族危机深重时,躲在租界写言情小说,虽然言情小说并非一无是处。他更不会去帮助编译领袖著作,曲学阿世,让学术屈身成为权力的奴婢。那不是失节吗?终其一生,他尊崇气节,未曾失节。是不是真名士、他跟一般文人的分野,正在此节。
2025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