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增加收入,总要在我们睡下之后,坚持织土布到深夜。我们在手工织布机有节律的撞击声中入睡,往往一觉醒来,母亲还没有停息。到了农闲时节,母亲会将布匹染上花色,然后肩挑背扛,经大埠过长江,由鄂州上武汉,周游三镇,走街串巷,直到将布匹卖完。遥远的路途,全靠双脚步行,还要扛着布匹。一个文盲,一字不识,没有地图,没有全球定位系统,全靠沿途问路。每次回家,带回的不仅有终于将布匹卖掉的轻松,还有每年不同的沿途故事。其中的心酸曲折,难以言叙。
有一次母亲走夜路,三番五次走来走去,却发现自己总是回到原地。难免会有被野鬼缠身的恐惧,但最终还得硬着头皮走出去。直到我上学了,才从书报中得知,人的双腿不一样长,而在黑夜中视觉难以发挥作用,行走路线得不到矫正,所以才会走圆圈。在现代化的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今天的少年,会觉得这样的故事,象神话一样匪夷所思。
寄人篱下的极端不便激发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决心。我家七四年开始填筑废弃河床中那块低洼“地基”。那河床有一两丈深。填屋基需要与天奋斗,刚填起的沙土,一经雨水冲洗,又会流失大半。父母兄姊一得空便去填土,屡填屡毁,屡毁屡填。到了七五年正式开工建房之前,又请来数十村人,将地基完全填起。虽遭强邻粗暴阻挠,但幸得多数村人鼎力相助。房子建起,除了墙根的石头,全是土坯,因为买不起砖块。到房子落成,家中已无米下锅。母亲只得去村南关系较好的一户人家,借来两升米,做了顿搬家饭。全家依然吃得欢天喜地,毕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搬家不久,大哥参军。那是当时他脱离农村、改变命运的唯一可能途径。一年后恢复高考,农村青年才算又有了一条出路。这时二哥已经升入高一,而附近的初中开始实行三年学制。父亲将二哥转过去读初三,以夯实基础。我那时九岁,在母亲的鼓励下,给二哥背了一床棉被过去。母亲教我,不认识路,问路边的老人,要有礼貌。乡间的土路是完全没有路牌的。
农村也没有托儿所、幼儿园。大人在田间劳作时,小孩只能在田头抓泥巴玩。不存在什么学前教育。整个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我完全一片懵懂,至今想不起是怎样混过来的。七八年开始上四年级,吴水才、刘月兰两位老师分别教我的语文、数学,我竟然开窍了,由以前的一塌糊涂,一下变成全班第一。五年级后,刘月兰老师去县师范学校进修,数学课由刘才咏老师接任。我的成绩依然遥遥领先。这三位老师都很优秀,于我有再造之恩,永志难忘。
另外很重要的,二哥给我订了份《中国少年报》,每周一期,带给我看。这张报纸对我所起的作用,难以估量。那是穷乡僻壤的少年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渠道。有了它,我感到自己相反是富足的,因为我知道那么多周围的人完全不知道的事情。我至今记得报上连载的外国野生动物学家的关于大猩猩的日记,怎样让我期盼着二哥带回下一期的报纸。依然,我不知道有美国,更没有想到今后要来美国。但是向往外部世界、渴望了解外部世界的心情与日俱增。后来,二哥还教我将喇叭搭在广播线上,收听广播,接受更多的信息。读报培养了我阅读的兴趣。我开始向父母要钱,去附近的供销社买书。每次父亲都责怪我乱花钱,但他从未真正阻止我。因为他知道,我从没买过零食或者玩具,我只买书和文具。
三十多年以后,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告诉我,那位野生动物学家是简·古德尔。他是对的,我流泪了。
七九年夏天,大哥在部队呆满三年,第一次回来探亲。他已经提干了,算是真正脱离了农村,大家很高兴。他借来一辆自行车,带我去县城,买酸梅汤给我喝。那是我第二次到县城、第一次喝酸梅汤。但是他在家,依然要帮家里干很多活。不久,他经人介绍跟大嫂恋爱。大嫂是财政局长的女儿,看上大哥,最好地证明了爱情是盲目的。但是她父母很快同意他们交往,似乎说明也不完全盲目,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伯伯是少见的好人。以后他还教育我,世上农民最好,工人其次,显示很深的民本思想,不简单。
大哥返回部队之前,要求我考满分。我成绩虽好,但从未考过满分,感到很紧张。那一年,二哥分数达到黄冈高中,最后被县一中录取。第二年,我数学真的考了满分,语文、英语也是第一,进入县一中初中部。英语只学了两个月,老师花大力气让我们背“龙来无前门毛!龙龙来无前门毛!!”这些都是家里的喜事。
母亲最担心的,是我们陷在农村受苦。农村的苦,非农民不能忍受。我小时候,每年三伏天,乡间总有人在烈日暴晒下,从事重体力劳动,中暑身亡。总有人不堪其苦、陷入绝望,服毒身亡。总有儿童无人照看,溺水身亡。父亲总要叹一句,“穷人的命薄!”但是下一年,同样的事还会再发生。
现实的残酷不容任何的幻想。我和二哥很早就意识到,升学是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虽然在这座独木桥上行走,就像挣脱地球引力一样困难。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学,任何一步失败了,你都会被重重地摔回地面,世代从事修理地球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