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期间,中国自我封闭三年,既隔绝国内的社会日常活动,更阻断与国外的正常往来,幸好我虽然居住海外,但仍持中国护照,入境是不成问题的。我入境后被运到位于顺德的一个宾馆隔离起来,二十一天之后,给表弟苏铁打电话,他说事务忙,不能来接我,我叫了出租车自己去他家。他家在南昆山下,是在农村买下一片宅基地,将村屋改建而成两层楼的“豪宅”。
给我开门的不是苏铁的老婆阿芸,而是一个十分漂亮十分苗条的陌生女人,我吃了一惊,说:“苏铁不住这里?对不起,我找错地方了。”
漂亮女人说地方没错,请我进入屋内。原来阿芸已有身孕,她見我进门,从白色塑料椅子上艰难地站起来,招呼我,然后指指自己的大肚子说:“怀孕太难看了,站起来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走起路来似一只企鹅!”
漂亮女人是阿芸的闺蜜,叫做阿婷,她微笑说:“企鹅也不错,总比鸭子好看啊!你说是不是?”她转过脸问我。
我对她俩不是太留意,正在环顾四周,客厅里荡荡,只有几把塑料椅,我从前见过的红木家具、大屏幕电视机、墙壁上的字画全都没有了。我不免奇怪,问阿芸是不是打算搬家,先搬空屋里的东西?
阿芸说家具全套半卖半送给一个朋友,字画经过鉴定都是名家真迹,拍卖行乐意收购,只有这些东西值几个钱,转让出去能够解生活燃眉之急。她说自己的时装生意惨淡收场,还欠了一身债,苏铁的公司结束中国业务,他失业了,现在正和几个朋友忙于创业,这个家只能变卖东西度日。
阿芸问我要茶还是咖啡,我说随意。她走进厨房煮开水,冲了一壶红茶。她说:“你这次回来真不是时候,疫情严重,到处封城、封村、封小区,哪里也去不成,饮食只能将就将就了,就点个外卖,叫快递送来。”
阿芸忽然想起什么,问阿婷:“最近做什么?生意怎样?”
“灭菌喷雾剂。疫情期间生意兴隆。”阿婷指一指靠在墙边的旅行箱,明天去外地出差,带了一些浓缩的样本,向有关单位推介。
阿芸说:“就是过氧化氢之类的东西吧?你怎么回事?坐办公室不好吗?四出奔波做推销,何苦呢?”
“疫情严重正是业务扩张的大好时机,我们的产品迎合需要。这种喷雾剂不是一般人常见的那类,是新一代灭菌喷雾剂,最近研发出来的高新科技产品,药效强烈,不过对人畜无害。”阿婷纠正阿芸的说法。
“反正就是那回事,只不过给空气消消毒。”
阿婷说:“那可不一样,遇到我们的喷雾剂,不只是细菌,害虫也死光光,天上飞的,地上爬的,甚至藏在缝隙里的都逃不掉。”
“这东西既然能够杀死有形的生物,人畜无害说不过去吧?大白将人送去隔离点,然后撬开人家的门,翻箱倒柜满屋子喷洒的就是你这种东西吧?连冰箱里的食物都不放过,真把人害惨了!”阿芸执着地追问。
阿婷顾左右而言他,尴尬一笑,说:“害人的是大白,不是喷雾剂。”然后反问:“你老公,他是做哪一行的?”
阿芸说:“机械制造的,死了这条心吧,他帮不了你,何况原先聘用他的跨国公司结束中国业务,将生产线转移到越南去,要么他跟着过去,要么辞职,我不愿意他离开,他就辞职,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这时候正忙着哩。你呢?你老公是做什么的?”
阿婷收敛了笑容,挪动双脚,两手撑着椅子,似乎想站起来,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阿芸知道这个问题令人不甚愉快,但已经开口,是无法收回的。
阿婷说:“散了。拍拖、新婚的时候山盟海誓,到头来还不是一拍两散!” 她说丈夫因工作需要经常出国,有时候去的地方适宜游览,加上工作或会议不是特别紧张,他就带上阿婷同去。婚后一两年,两人的感觉如同新婚度蜜月。那次去美国,他去旧金山参加会议,会议结束,回国前有几天自由活动的时间,他租了一辆SUV,和阿婷北上红木国家森林公园游玩,回程沿着海边的一号公路南下,一号公路依山傍水,左边是山林,右边是海岸,蜿蜒曲折,坡度颇大,驾车须提醒十二分精神,然而,沿途景物美不胜收,若匆匆而过未免可惜,他们走走停停,极尽兴致,因为没有预定住宿,那天适逢周末,沿途酒店和旅馆都客满,车行至半夜,惟有在路边一片空地停下。在这荒山野嶺过夜,她未免胆寒,丈夫安抚她,说在美国露营一般都很安全的,为了让她睡得更香,丈夫将汽车后排座椅靠背放平,阿婷躺下,头枕他的大腿,男的就坐着为她守夜,一直到天明。
“虚情假意!时间就是手术刀,剖出他的坏心肠。家里有一只黑猫,四蹄踏雪,他喜欢的,自从那没良心的男人走后,我就看这只猫不顺眼,猫也看我不顺眼,经常对着我目露凶光。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开了一瓶浓缩灭菌剂对着黑猫一通扫射,它跑到那我就追到那,后来它离家出走,不回来了,要不,我的灭菌灵会将它治得半死不活的。”
阿芸瞪着惊悸的眼睛看着阿婷,张大了嘴,想说什么,然后却被女友的情绪感染了,两个女人对视着,突然一起咯咯地大笑起来。
窗外面的天色渐渐地变得灰暗。两个女人只顾自己谈话,我除了听着,有时也看看手机上杂七杂八的信息。这时候,屋外有声音,我想是不是苏铁回来了。声音也引起阿芸的注意,她静听片刻,说:“都过钟点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问:“不是苏铁?”
阿芸说:“不是,他的脚步声我听得出来。失业之前正常上下班,他早该到家了,现在他们几个人自己搞公司,什么时候离家,什么时候回家就没个准。”
阿婷说:“男人忙于自己的事业,对老婆疏于关怀也是很正常的。”
阿芸说苏铁不是这样的人,正好相反,这个人对老婆也十分体贴,疫情发生之前,阿芸在市中心的步行街开店多年,生意十分火爆,苏铁一有空闲就到店里帮忙,所谓帮忙,无非用尽多时间陪伴她。步行街附近有一条仁寿巷,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小巷里就热闹起来,摆开不少地摊,贱价出售从步行街店铺偷来的商品,即所谓“老鼠货”。步行街上小偷十分猖獗,阿芸开门做生意,商品经常被偷,她十分气恼,不时责骂女店员不尽忠职守,不把人骂得嚎啕大哭便不罢休。苏铁见此情状,劝阿芸冷静,责骂店员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将事情搞得更糟糕,虽然被偷了几件衣服,但是营业收入是可观的,将善于销售的店员骂走,再雇佣的人一个不如一个,生意会大受影响,得不偿失。苏铁耐心劝说阿芸,然后好言安抚店员,让她们安心工作,苏铁善解人意,做女员工的思想工作真有一套。苏铁还在阿芸的店里装上视频监控系统,店门口也安装了警报器,自此,小偷盗窃被及时发现,损失减少了很多。苏铁体贴阿芸不单单是这样一两件事,总之阿芸有苏铁在身边就觉得舒服、开心。
阿婷斜视阿芸,拉长声调说:“你有福气,就怕他对谁都很关心体贴啊!”
阿芸拍了阿婷手臂一掌,说:“你少来挑拔我们夫妻关系,我对他很放心。”
叫外卖的饭菜已送到,阿婷到厨房里忙了一阵,对现成的食物做简单加工,回到客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心神不定地聊上几句,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客厅,像一只企鹅或者像一只鸭子来回了好几趟,然后她用一种决绝的语气对我们说:“不管他了,我们吃饭。”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我问起国内最近的疫情,阿芸说好日子到了尽头,自从发生新冠疫情,政府一说“动态清零”,对社会“静默管理”,多数人被禁在屋内,步行街的商铺也就没了生意,她没有收入,无法偿还购买商铺的贷款和利息,心情十分压抑,变得越来越神经过敏。
阿婷说:“要小心,小宽出事也是情绪问题引起的。”
我问:“谁是小宽?”
阿芸说是她和阿婷中学时代的同学,嫁给一个台湾人,然后问阿婷:“小宽出了什么事?她有什么情绪问题?她不是很好吗?嫁给一个台湾富豪,挺幸福的。”
“还幸福呢?看来她要把牢底坐穿也出不来。你还算是她最亲密的同学,怎么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出了什么事?”阿芸迫不及待地问。
“毁容!”阿婷几乎是恶狠狠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毁容?真可惜!吓死人了,她是当年的校花。她是怎样被毁容的?”阿芸瞪大双眼,直逼阿婷。
“是她毁人家的容。喂,你别这样看着我行吗?是小宽毁人家的容,不是我。她端起一锅烧开的汤,从人家头顶淋下去,那女的头部、脸部严重烫伤。”阿婷的声音低沉下去,她用筷子敲了一下饭碗。
阿芸说:“吓死人了。你没搞错吧?小宽,那么文静、怕事的人,怎会有如此残忍的行为?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得相信。是她母亲对我说的。小宽住的小区有几个无症状感染者,小区被封了,不准进不准出,持续了一个月,她的情绪越来越坏,焦虑、暴躁。解封那天她去天环广场,经过海底捞门口,无意中看见自己的台湾老公和一个美女在吃火锅,她一时冲动便失去理智,冲入店里,泼人家一头滚烫的汤水。”阿婷看着桌上冒热气的茶壶说
阿芸一直把手按在自己的隆起的腹部,似乎是怕腹中的婴儿受到这意外的惊吓,过了好久她才恢复了冷静,对阿婷说:“你吃饭,边吃边说。她泼的到底是谁?”
阿婷说:“就是那个和台湾男人一起吃火锅的女孩子,才二十一岁,长得很可爱。祸从天降,很无辜!”
“怎可以说她无辜?台湾男人是有妇之夫,小宽是他老婆,而那个女的是第三者,受到惩罚也不值得同情。”
阿婷说:“小宽多疑,心胸狭窄,容易冲动,那女的是她老公的雇员,没有私情,偶然一起吃个饭没有什么不正常……别这样看着我,知情人都这样说,不是我说的。”
阿芸说:“我不相信小宽会这么没头脑,她是相当理智的人,假如小宽不是爱得太深,假如不是她老公移情别恋,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阿婷说:“我也觉得奇怪,按照我们平时对小宽性情的了解,绝对不会认为她会对别人下这个毒手。你可以想象她用一百摄氏度高温的汤水淋在那张皮肤娇嫩的脸上,一定是惨不忍睹啊!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小宽为他疯狂,做出了这种事。”
阿芸问阿婷:“你见过小宽的老公吗?”
阿婷说:“我也没见过,听说相貌堂堂,风度翩翩。”
“相貌堂堂的男人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人。”阿芸说,然后看着我,阿婷的视线也转移到我的脸上,似乎我就是“不会是什么好人”的男人。
我说:“你们不要这样看我,难道我是‘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男人吗?如果是,我觉得不错,做个采花大盗也有本钱。”
听我这般说,阿婷抿嘴一笑说:“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对男人的非议使两个女人轻松了一些,阿婷低头喝茶,边喝边说:“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有好几个男生经常在我们宿舍附近转悠,无非要争先恐后拜在小宽石榴裙下,我们不时作弄他们,看他们的丑态,很是开心。”
阿芸注视阿婷湿润的嘴唇,说:“害她的偏偏是被她美貌征服的男人,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去泼那个女孩?假如她觉得那个台湾老公背叛了她,应该去泼男的,换了我,我就泼那个男的!”
阿婷说:“要是我,两个我都泼。”
她们被自己的“豪言壮语”振奋,两人相视,忽然都笑起来,这时候屋外有汽车驶近的声音,然后发动机熄火,阿芸立即站了起来,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他回来了。我能听得出他停车的习惯,是他回来了。”
苏铁进门,首先就向我表白他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去宾馆接我。我说亲友来接当然最好不过了,但是公共交通也很方便,要不是为了路上有个自己人聊聊,搭乘公交或出租车也是不错的。
苏铁坐下来,阿芸给他端出留着的饭菜,他一边吃一边和我们交谈。我问起他的近况,我说:“听说你失业了,忙着寻找其他出路,情况怎样,有希望吗?”
他说:“希望渺茫,只要有丁点机会就不放过。过几天去一趟中山,听说那边有一个小厂想找人顶手。”
渐渐入夜,阿婷说有点倦意,站起来走上楼梯去自己的客房,我看着她背影,内心不禁赞赏她婀娜的身姿和轻盈的步态。
阿芸看看我,又看看苏铁,问丈夫:“她怎样?是不是比从前漂亮了?”
苏铁笑了笑说:“我不知道。这要问你了,你不是说女人才分辨出女人细微变化吗?”
阿芸说:“好像更加性感了,这个问题男人才知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你问问他。”苏铁指一指我,对阿芸说。
阿芸欲言又止,楼上过道脚步声懒懒地通向另一个房间,接着是关门的声音。屋子里显得异常安静。
“过两天你去中山,可以顺便送一送阿婷去机场。”阿芸说。
苏铁问:“她不是明天就走吗?”
“不是明天,是后天,你也可以后天去中山啊。”
苏铁犹豫,没有立即表态,然后说:“行,让她搭车,她起飞是几点钟?”
阿芸看着苏铁,她看见丈夫的背影在灯光下晃来晃去的,投在空空荡荡的墙壁上。苏铁答应了她的请求,阿芸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她说:“算了,算了,你还是你走你的,让她自己去机场吧。”
苏铁说:“随你们便。”
我问苏铁:“现在这样的经济环境,人家都做不下去了,你们去中山接个烂摊子,能够起死回生吗?”
苏铁说:“一鸡死一鸡鸣,这不奇怪,我们有自己的特定业务渠道,是同事温小姐的国外关系,在狹缝中生存就是这个道理。”
“温小姐也一同去中山吗?”阿芸问。
“她当然要去,没有她参与,我们几个人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有温小姐相伴,旅途一定很愉快啊。”阿芸话里有讥讽的意味。
“愉快还谈不上,我们接手的那个工厂情形怎样,看过才知道,但是至少是一个机会,如果没有温小姐,我们几个人都回家喝西北风,如果没有我们,她也回家喝西北风。”苏铁说。他似乎不在意或不计较阿芸说话的含义。
阿芸说:“你和温小姐多年合作愉快,难怪她夸你善解人意。”
“嘻,无中生有,温小姐什么时候说我善解人意?她从不夸赞别人。”苏铁笑着说。
阿芸说:“她不夸别人,可夸过你,别假装记不起这回事,三年前你们公司有几个同事去南昆山游玩,顺便来我家做客,闲谈时温小姐就说和你共事很开心,因为你对人家又热心又关心,你听了显出洋洋自得的样子,还满面通红。”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你该休息了,招呼客人忙了一天,该休息了。我看你今天有点兴奋,这样对胎儿不好,医生不是说你的情绪要保持稳定吗?”苏铁说,脸上是一种坦荡的无辜的表情。
阿芸说:“我很稳定,不稳定的是你。我看你这次去中山特别高兴,好像小鸟飞出了笼子。”
苏铁息事宁人地讪笑着,走到阿芸身边,抚摸她的肩膀,说:“我说不过你,随便你怎么说。该睡了,大家都需要休息,阿婷已经睡了,我们也该睡了。”
“过两天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后天我也走,到我妈妈那儿去,我才不愿意一个留在家里。”阿芸说。
苏铁说:“不要想太多,让你妈妈来,你身子不方便,不要出门。一切为了孩子,你自己说的。何况现在疫情严重,到处封堵,这也风险区那也风险区,至少我们这里还算出入自由。”
阿芸显得很兴奋,没有半点疲倦的样子,她执着的看着苏铁说:“你记得小宽吗?我们结婚时在宴会上做我伴娘那个,你还记得她吗?”
“哪个小宽?比你高半个头说话柔声细气的那个?她怎么啦?”
“我说出来,你大概也不相信,还当是我编出来的,还是不说算了。” 阿芸故作玄虚,卖起关子来。
“你们女人之间总是故事不少,精彩的却不多。”
阿芸看见苏铁无所谓的样子,反而用吓人的语气说:“她老公有外遇,她老公头顶被小宽泼了一锅滚烫的油水,完全破相了,面目狰狞。”
我在一旁听他们夫妇的对话,阿芸这一说,我不免一怔,心想:先前阿婷明明说小宽泼的是那个女的,而阿芸这时复述,受害者却变成了那个男的,难道女人怀孕就特别健忘?
苏铁的嘴里果然发出了一种类似惊叫的声音。他说:“够残忍的,看不出来,那个女孩敢用这种手腕,她连说话都会脸红啊。”
阿芸说:“你何必大惊小怪呢?这类报道网上多的是,这种第三者插足的悲剧没听说过?”
“平时不大留意这类事情,更不会想到认识的人会做这种事情,人不可貌相,那个小宽,她看上去那么文静,怎么下得了这种毒手?”
“有什么出奇?逼狗入穷巷反被咬,她是被逼急了。女人都一样,不能容忍欺骗。她情愿同归于尽。”
苏铁说:“愚蠢的女人。愚蠢。都是一念之差,要是冷静下来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同归于尽?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阿芸说:“她丈夫欺骗了她三年。那个男人也够可恶的,我不同情她丈夫,我同情小宽。”
听阿芸这样说,我还是忍不住插入他们的谈话,我说:“先前阿婷说受害者是那个女的。是那个女的多疑,向她老公的同事脸上泼汤,被毁容的女孩子是无辜的。”
阿芸反驳我,她说:“你肯定记错了。都泼了,男的女的,都被小宽泼了。”
我说:“哦,可能真的是我记错了,这类故事横竖都是大同小异,听听也就过去了。”
苏铁对阿芸说:“这类人伦悲剧其实没什么好讨论的。大家早些休息吧,表哥今天刚到,一路上也很累的。你怀孕在身就更加需要多休息。”
我看苏铁显出倦容,说话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似乎已将阿芸讲的故事抛去九霄云外了。阿芸则有点失落,悻悻然站起身,跟随苏铁上楼去。
我也到楼上漱洗一番,然后躺下,过了大半个小时仍毫无睡意,原因是我从西半球飞到东半球的第一天的时差。我想喝点什么,于是起床下楼去。
我刚走下楼梯,看见阿芸正在翻弄阿婷的旅行箱,拿出一个罐子细看。她看见我下来,便合上旅行箱,走到桌子傍坐下。她问我:“你也睡不着吗?”
我也拖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说:“美国那边现在是白天,我刚回到这边,时差倒不过来。苏铁睡了吗?你怎么不睡?”
“他早就睡着了,听着他的鼻鼾我就烦躁,睡不着。不知怎的,以前我听着胎儿的动静,心情就平静,今晚无论如何也听不见,耳边只有苏铁的鼾声,我越听越烦。我坐起来推他,他也不醒,只是转个身,迷迷糊糊说早点睡吧。在房间看他那副猪样,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越看越心烦。” 阿芸一边说一边翻来覆去看那个灭菌剂的罐子。
我说:“苏铁大概很累,忙于寻找活路。他失业有好些日子吧?你体谅他所处的环境,心情自然会平静下来。”
“心情烦躁,睡不着,本来找阿婷聊上几句,心情就会好些。她是个夜游神,迟迟不睡。我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看见她的房间门缝透出灯光,估计她还未睡,推一下房门,是反锁的。真气人,以往她不会反锁房门的,她在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越想越气!”
我说:“这很正常,你调整好心态就不会觉得不正常了。”
阿芸晃动着那只罐子,我听见罐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液体流动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打开了金属罐的小阀门,对着四周胡乱喷射几下,我闻到了灭菌剂的芳香,听见了液体在压力下喷涌而出的声音。
阿芸喷发罐子里的灭菌剂,似乎很解恨,就是那种声音使失眠的孕妇感到无法言表的快乐和惬意。“今天一屋子人都是从外边来的,谁知道哪个把新冠病毒带了进来,我也到楼上去给房间灭灭菌。”她说着便起身离开。
大约是午夜两点钟,我听见楼上一阵杂乱的声音,便立即上楼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婷也被这些声音惊醒,她披衣冲出来。阿芸和苏铁挤在卫生间里,一个狂叫着,一个哭泣着,男的站在浴缸里,正用淋浴龙头冲洗他的脸部,他嘴里不停地叫喊:“你发神经,你发神经!”
阿芸站在苏铁身边,手忙脚乱,一边哭泣一边用毛巾在他脖子上徒劳地抹着。
“深更半夜的,你们在闹什么?” 阿婷大声问。
阿芸受惊似的回过头,我看见她满面泪光。她指着卧室的方向,说话的声音因为发颤而模糊不清,她说:“病毒,满屋都是新冠病毒。”
“别听她胡说,哪来的病毒。她不是神经病就是梦游,她把灭菌剂喷了我一脸!” 苏铁在水龙头下叫喊。
我看了这场景,基本可以断定:阿芸患了妄想症。
“她是在梦游!阿婷,麻烦你把她扶到床上去,让她躺下,让她休息。她这么折腾对胎儿很不利!” 苏铁说。
阿婷是个反应敏捷的人,她很快意识到发生的事,于是她一手架住阿芸,一手把卫生间的门拉上,对里面说:“好好冲洗,灭菌剂药力很强,要想不落痕迹,起码冲洗半个小时。”
阿婷把阿芸扶进房间的时候,我看见灭菌剂的罐子横卧在地板上。我捡起罐子晃动了一下,发觉里面已经空了,屋内充满了灭菌剂浓烈的并不宜人的芳香,我不禁感叹:六百毫升的灭菌剂,居然一口气喷完了!
第二天,大家谈起昨晚发生的事情,阿婷忍不住笑了,但是还是说一些开导、安慰阿芸的话。
大概想起昨晚自己神经兮兮的样子,阿芸也笑了,她说:“六百毫升怕什么?我学过化学,六百毫升灭菌剂也比不上六毫升硫酸。”
我开玩笑问:“苏铁呢?还在睡吗?他真可怜,他的面目没有被你毁掉吧”
阿芸沉默了片刻,说:“没关系,洗干净就好了,就当我跟他开了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