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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散记 八

(2023-10-16 07:51:37) 下一个

回国散记 八

宁武  三哥

      七月四号回到宁武,这就是我的故乡了,一座古老的小城,建在南北两山之间。火车停在半山腰的车站,一个小站,一点儿也不华丽,土土的,好多年没有变化,和我一样老了。站台上俯首望北,宁武小城尽收眼底,窄窄的一长溜西高东低,依山而建,街道行人清晰可见,去岢岚的火车道凌空横过小城,一列货车正在道上行驶,一百多节的车厢一色的绿,慢悠悠的像一条长虫在人们的头顶上蠕动。站台是露天的,西边有一个门张着大嘴,那是出站的地道口。进去就是一长串下去的台阶,光线不好,台阶很长也陡,往下看有些眼晕。台阶既不干净也不整齐,一股潮湿气掺杂着尿骚味儿。下台阶要提着行李箱往下走,对于我这个老年人有些吃力,要休息几次。下了台阶一拐是一道长廊,中间隔着一幕锈迹斑斑的铁丝网,那边是进站通道。廊内暗暗的阴阴的,地上有水,是从两边的墙缝里渗出来的,形成了细流胡乱流着。出了长廊是个不怎么平也不怎么规则的场地,胡乱停着许多车,一堆人涌上来问要不要车,家乡人家乡话很是亲切。我们有车。车子要下一段长长的陡坡,路上上上下下的车子很多,很是拥挤,行人们找着路穿来穿去,车子们喇叭声一片,司机拐来拐去找着空隙往下钻,惊险热闹,但不刺激。

      车子沿山脚的一条路前行,这要算是宁武的外环路了。宁武县产煤,全县山上到处有煤,有的地方煤就露在地表,那是以前。宁武因煤而热闹过好多年,涌现了不少煤老板,也因煤而死了不少人,我的一个妻侄儿就死在煤井里,赔了27万。一八年回去也走过这条路,那时车子很多,大多是拉煤的那种加长加高的大货车,全拉煤,一辆接一辆,灰头土脸,浩浩荡荡,煤尘飞飞扬扬,路边有一些拣煤块的,路两边的草树木是灰黑色的。如今路面干净,树木小草碧翠,空气新鲜,既冷冷清清,又清清静静。路北下是怀河,怀河北岸上面是一长溜环绕着城市建好的楼群,排排列列,森森冷冷,好多,几十栋?或者更多?它们一样的高,全是黑灰的水泥色,宛如一面长长高高的屏障把小城锁住。黑洞洞的窗窟窿像没有眼珠子的骷髅眼瞪着,一眨不眨,死气沉沉的。这是宁武的烂尾楼,一直没有装修,一直卖不出去。数年如此,和住着人的房舍相对照,好似阴阳两隔。说现在的县长不管,说那是前任的烂事,于是那群楼就一直穿不上衣服,找不到主人,成了弃儿,扎眼的很。

       接我们的是三堂哥的大闺女珍珍,岁数五十挂零了,车是别人的。这次我们原本计划是要住在我妹妹家的。妹妹卫生局工作,退了,有一份好的薪水,日子过得在宁武这个小县城也算上乘。只是就在几天前她二阳了,反应厉害。妹妹有呼吸道的基础疾病,一阳时反应特别厉害,住了二十多天的医院,落下了后遗症,一是身体疲乏,二是不思饮食。说一阳时宁武好多人都阳了,一家一家的阳,光宁武城就有300多人故去,当时连棺材都买不到。对于我不能住在妹妹家,妹妹十分的难过,十分的愧疚,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我一再安慰,好好将养身体,过几天哥哥去看你。

       珍珍,三堂哥的大女儿,小个,圆脸,爱笑,健谈,热情,厚道,会做饭。农村人,没有工作,給工地上做过几年饭,给职业高中做过几年卫生,后来女儿有了孩子就什么也不做了,一心带自己的外甥女,一晃六年,外甥女长成了小姑娘,一直跟着她。我们在芝加哥走的时候给珍珍的外甥女买了件裙子,是走了几家超市用心选到的。这小闺女按辈分叫我老佬爷(佬爷,家乡话,就是外公。)。小姑娘活泼可爱,和我们一点儿也不陌生。她穿的裙子比我们买的好看多了。不好也是一片心吧,把裙子拿出来送给小姑娘,说穿上让老佬爷看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质量款式色彩都不如她穿的那件好。心想论吃的穿的还是国内的好。在宁武住了五天,小闺女天天换一套裙子,我们买的那件一次也没有穿,看来下次回去不能再买衣服类的礼物啦。珍珍的女婿城市户口,文化不高,没有正式工作,早先给人家开大车,月薪能开五六千,好的时候八九千。那时这女婿花天酒地,养女人。后来,身体不行了,有门路的哥哥给他找了些工程,他就带着几个人在城里做些小工程,也还不错。疫情来了,工程没有了就闲了。我们在的那几天,女婿带着几个人给一个当官的做事,指望能给他一些工程做做。每天早早出去,走时珍珍帮着穿上旧衣服,回来珍珍帮着换上好衣服,做女婿喜欢吃的臊子面。这女婿,高个,样子很一般,寡言,不理家事,爱抽烟,爱喝酒。女婿吃完饭,顺势躺在沙发上抽烟滑手机,不久就传来鼾声。

       珍珍家里拾掇的十分干净,饭菜已经准备好,锅里炖着骨头,凉菜已经拌好,热菜食材也已备好,只等我们到了下锅一炒。三嫂也到了,说三哥去卖药材,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不等三哥开饭了,先啃了一块骨头,接着吃喜欢的糯玉米,蒸豆角,蒸南瓜,炒菜各样尝了尝,吃了半碗刀削面,家乡饭真是好吃。吃饭完毕,珍珍倒了一杯宁武产的毛尖茶,我慢慢品着。毛尖茶是宁武的特产,都是野生的,采回来蒸一蒸就行了,颜色酱油色,黑红黑红的,味道说不来,很好喝。这茶的好处是消食开胃,特别见效,不影响睡眠,暖胃补肚,性情温和。这是我告别故乡时必带的好东西。

       三哥到了,小个,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凉帽,手里提着塑料袋,里边一颗大西瓜,走路向左边一倒一倒的,腿脚有病瘸的厉害。“这是好西瓜,两块钱一斤”,说着把西瓜放在饭桌下,把凉帽丢在沙发上,挨着我坐下来搓搓手就吃饭。他只啃骨头,在盆里翻着找肉多的吃,珍珍又加了给她大大留下的骨头说,“看我大大,不洗手就吃饭”,“嗨,不干不净吃上没病,庄户人“,朝我嘿嘿一笑,继续啃骨头。

       三哥大我一岁,个子小我一头,脸红扑扑的,少有皱纹,体格敦敦实实,体质比我好,看他啃骨头那个劲儿,我暗暗羡慕。

       三哥是我堂哥,从祖父辈我们两家就处的好。他农村人,不喜农活喜外出,早年骑着自行车卖冰棍,贩卖瓜果杏李,性格随和,经不住讨价,不挣钱。后来到了城里,在城南边的陈家半沟(也叫下河南)租了两间房,在山沟沟里,离城比较远,瓦房,东房,月房租40块钱,没有暖气,冬天烧铁炉子,直到如今。三哥一开始在城里磨豆腐,挣钱,但十分辛苦。后来城里的水污染厉害不能做了,用积攒的钱和人合伙买了辆不大的车做生意,让人骗了,血本无归。回头又做豆腐,要从别处拉水做,更加辛苦。辛苦归辛苦,总有收入。后来腿疼,豆腐不做了,给人家烧锅炉,看场子,饭馆子洗碗涮盘子,澡堂子做清洁工,月工资一千来块钱。疫情来了,这些活儿都没有了。如今到山上挖药材,挖回来把土抖落干净就可以卖,一斤百布根1.3元,消炎的,一斤黄金茶1.6元,泻火的。各有各的价,一天下来也能有百元左右的收入,每天都能见到钱,很是开心。三嫂这些都不做,就是跟着人种树,好多年了。早上天黑出发,晚上天黑回来,中午带干粮,一天70块钱。最高时能拿到100块钱。一次发生了车祸,胳膊断了,人家给了一万元,她们就悄悄的完了。

       三哥腿疼,脉管炎,好多年了,现在很严重了。他卷起裤管让我看,小腿上全是纽纽弯弯的长短不一的蚯蚓,红的,紫的,黑的,腿上无有肉色,看着吓人。“怎么不早治?”,“治啦,不管用”。如今又加了膝盖关节的毛病,疼得很。每个星期要去针灸一次,一次一百元。医生叮嘱不能上山挖药材。三哥说一星期挖七天少说挣七百,给医生一百,我还落六百。看看这账算的,真是小精明,大糊涂,归根到底还是穷。如今挖药材也越来越费劲了,挖的人多,路越走越远,山越爬越高,药材越来越少。“那你的腿就没有办法了?”,“有,要开刀换零件,要五万”,三嫂马上插嘴说:“不换,有那钱我们吃好吃的呀。”

       三哥有三个孩子,二女儿叫二珍,四十大几了。早年在忻州读医专,毕业时不给发毕业证,说是她读的学校是跨靠的学校,不在国家编制内,属于非法办学。尽管如此学校还是给开了个证明,算是个毕业证。凭着这个证明,二珍在城里一家私人诊所打针取药,诊所的医生老是骚扰她,就不干了,跑到太原做起了卖保险的营生。2013年回去时我们在二珍家住过一夜,租的一套楼房很大,那真得是家徒四壁,除了两张床什么家具也没有,随地丢着鞋袜衣服很乱。二珍说,叔叔婶婶,看我的十分钟搞定。果然转眼间屋子收拾的整齐了许多。女婿是静乐县的,说话不好听,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懒,在家里不做事,躺在床上和女儿玩游戏,二珍让去买土豆,也不去,我说我去买吧。二珍大骂:狗日的懒骨头,叔叔去了,你还长着脸吗!?很快二珍做了一桌菜,其它不记得了,记得有闷莜面鱼鱼,蒸冻山药(山药,家乡话,就是土豆。),地道的家乡美食,很好吃。期间二珍接了一个电话,说了一阵话,自信的说搞定,一百块钱到账。洗锅时又接了一个电话,夸耀的说搞定,二百块钱进账。完了说,叔叔你有没有有钱的朋友,做什么,我帮他们买保险呀,我说叔叔没有。卖保险我不懂,可是眼见她这样做生意,我心里感觉是在骗人,但好像又不是。饭后二珍带我们出去,她楼下有一个小门脸,十多平米,门头挂着《二珍保险》的牌子。里面有饮水器,有纸杯,办公桌,墙上有有关保险的画图,还有营业执照,二珍做的保险是真的。

       2010年代中期,国内全民炒股,二珍也炒,一年多下来亏了,亏了多少,60万,好几年的辛苦钱赔得一干二净。丈夫也和她离婚了。二珍回到宁武,倒头睡在父母家,不再起来,不吃不喝,不想活了。三哥三嫂白天晚上轮流看着,怕她寻死。好几年二珍缓不过劲来。疫情过后二珍又下了太原,说是要东山再起。

       三哥有个老疙瘩儿子,名叫云龙,1980年生,今年也四十多了。在成都读的大学,毕业时欠学校八千块钱拿不到毕业证。三哥着急的四处求借不济,我们资助了四千,他们自家人凑了四千。云龙大学毕业,荣归故里,三哥想让他留在身边做事,过几年找个媳妇,生个孩子,父母给他领娃娃,也就是个日子了。云龙不这么想,下太原开了一家公司。自己没资金,借贷。公司年年亏,经常向父母要吃饭钱。我很想帮三哥一把,和儿孩子们商量把云龙办到美国来。好像是四月份,是申请的时间,和三哥说,三哥说走那么远想的不行。问云龙,云龙问我去了能挣多少钱,我不知如何回答。于是给他算了一笔账,说来了吃住免费,假如一个月拿一千美元,给你大大妈妈寄回去二百,换成人民币就是一千六(当时的汇率是1:8.27),足够你大大妈妈在宁武那个小城过日子了。剩下的你零花穿戴除去,也能落五六百。过几年你干得好,拿到绿卡,月薪可两千,或者三千,那时候你可以买辆车,租个房,回国去找个老婆带过来,这一辈子的基础就有了。时不时可以回去看看大大妈妈,给父母长个脸面。也可以接父母过来看看,让娘老子跟着你见见世面。假如你实在不想呆了,带着些钱回去再做事也不耽误。云龙说让我想一想。至此,再也联系不到云龙了,消失了。就那么几天机会就错过了。后来说是二姐不让去,教和她一起跑保险。我很遗憾,人生的机会等来不易,错过了就没有了。又想,也许我太主动,反而让他们有了其他的想法,比如,他们想还不是过去给他们做牛马。这是我的小人之心。当然,当时这儿刚起步也确实缺人手,想用自家人可靠,他好我好,两全其美。后来,儿子招了他妹夫的同学,恰好和云龙同岁。如今这同学住着别墅,开着好车,回国娶了个老婆,是精算师。

       过了几年,云龙问还能不能去美国,我想了想回答:孩儿呀,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美国不是咱们家的,想来就来,再没有多说。其实还是可以办的,只是不想了,也不敢了。

       如今云龙还在太原挣扎,仍然一无所有。说起云龙三哥就来气,说四十多岁的人啦,家没个家,业没个业,连自己也养活不了,常常向老子要钱,三嫂急忙插嘴说娃娃今年又没问你要钱。三哥不再言语。

                      2023年10月11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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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小棒棒 回复 悄悄话 国内各地的情况大有不同,富人富得流油,穷人还在温饱线挣扎,但总体来说,现在的就业机会还是挺多的,只要自己肯吃苦。
我爱栀子花 回复 悄悄话 生活不易!我家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和他们的孩子在农村。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每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的回国录都是活灵活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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