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县委副书记（035）

原来，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市电视台播放了“齐都县首届中国（齐都）黑牛节开幕”的消息，开幕式结束后各界来宾前去参观黑牛养殖基地，有一个近距离的特写镜头，是唐旭和刘莺肩并着肩，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就有人认出了那是唐旭和刘莺。唐旭过去在市委书记身边当秘书，王宏礼书记每次在电视上露面，身边几乎都有唐旭的身影，所以市电视台的记者都认识唐旭。虽然这一次活动的主角是齐都县的领导们，记者却特意给了唐旭一个两秒钟的特写镜头。没想到，这个镜头却给唐旭惹了麻烦来。

程雨当晚并没有看新闻，但是第二天上班，就有同事对她说：“昨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你们家的唐县长了，他去参加齐都黑牛节，跟市委组织部的刘莺科长在一起呢。今天早上，唐县长一早从我们机关小区出来了。”

程雨表面上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子，翻江倒海。唐旭昨天晚上回到市里竟然不告诉自己！他没回家住，却去了别的小区呆了一个晚上？刘莺就住在那个小区。前几天才刚耳听八卦说刘莺离婚了。这整整一个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能发生什么事情呢？她越想心里就越紧张，越想心里就越难过，越想，就越发认定已是“既成事实”，心如刀割，又恨又恼。

唐旭却并不知道这件事，心下反倒愈加坦然。

唐旭到清河工作11个月来，依然住在县委接待处的临时住所。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套间，朝南面积较大的一间，是卧室。朝北面积较小的一间，唐旭用于书房。其实这个书房他很少利用，虽然他有读书的习惯，但因为工作繁忙，难有整块的时间用于阅读，他把几本喜爱的书放在床头，每当产生了阅读的欲望，或是临睡觉之前还想着再做点什么，就随手拿起书来翻看翻看。年轻的时候，唐旭看起书来常常是废寝忘食，通霄达旦，这几年，经常是看着看着书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还亮着灯。

过了腊八以后，就已经临到年根，嗅到了忙年的气息。在清河，唐旭是个裸官，当家家户户都在忙于置办年货的时候，却愈发显出了他的孤独。从县委大楼回到接待处，也就是两三百米的距离，昏暗的灯光下，这条石子铺就的小道上就只有唐旭一个人孤单的身影。今夜，唐旭突然间感觉到，这条他曾经走过了无数遍的小道，竟然如此漫长，像是走了整整一个世纪。

回到县委接待处的住所，唐旭打开了所有能够打开的灯光，他要让光明普照到这个暂时属于自己的住所的每一寸空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驱走他心中的孤独。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的愿望是徒劳的，明亮的灯光照遍房间的角角落落，却照不进他的内心。此时，内心深处的孤独，使他感到无比压抑和绝望。

应该找点事情做，可是干点什么呢？唐旭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写字了，于是，他擦去书桌上的浮尘，铺好一块毡垫，摆上一张宣纸。墨调好了，一时却又不知道写什么。是啊，写什么呢？他想写苏轼的《大江东去》，可此时的心境，即使是写了大江东去，也写不出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想想今天应是月圆之夜，那就写一写苏轼的《水调歌头》吧。

唐旭数了数《水调歌头》的字数，根据字数把宣纸折出印痕，拿起笔来，悬起右肘，在宣纸上方试着比划了几下，找了找感觉，醮好墨，屏住呼吸，这才徐徐落笔。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写完，唐旭从不同角度看了看，一边看，一边品读词意，品读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时候，就想起了一个人来，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呢？夜色已深，孤单的唐旭想起了同样孤单的刘莺，心头涌上一阵懊悔，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识啊！

唐旭拨通了刘莺的电话，电话接通以后，两个人像是早就形成了默契一样，谁都没有说话，都是把手机放在耳边，静静地等着对方首先发声，因为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基本上就确定了今晚这通电话的意境和主题。但这个电话毕竟是唐旭打过来的，许久，唐旭说：“嗨，你好么？”

刘莺说：“我挺好。”

唐旭说：“你在家吗？”

刘莺说：“我在家。”

唐旭说：“你在家里干什么呢？”

刘莺说：“我在家里没干什么。”

两个人就又没有话说了，又是一阵沉默，刘莺问：“你给我打电话，就问这个？”

唐旭说：“嗯。就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刘莺说：“那我告诉你了，我过得挺好，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唐旭说：“没有了。”

刘莺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早些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知道刘莺准备挂电话了，唐旭赶紧说：“当然还有其他的事情。”

刘莺说：“还有什么事，那你就说吧。”

唐旭说：“我想跟你探讨一个问题，幸福是什么？”

刘莺立刻就猜想到了唐旭此刻的心情，他给自己打电话，是在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刘莺何尝不知道，唐旭在内心深处始终牵挂着自己，并且这么多年来，唐旭对自己永远都只是牵挂，即使是偶尔跟她开开玩笑，透露着那么点暧昧，也都是点到为止。在她心里，始终是像兄长一样敬着他的，看到他的每一个进步，都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每当他遇上苦恼的事，自己也为他感到焦虑。这么多年来，他和她，她和他，相互间地心灵上早就达成了某种不可言状的默契。就像今天晚上的这个电话，尽管一开始谁都不先说话，听筒里静悄悄的，但是双方都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和温度。

“幸福是什么？”唐旭问她这个问题，刘莺并没有感到奇怪。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因为相知而相近，因为相近而相敬，因为相敬而刻意地保持间距，谁都不肯破坏在彼此心中至纯至美的印象。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相互错过了彼此。

刘莺说：“不同的人对幸福有不同的理解，所以就有不同的答案。我对幸福的理解就是，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唐旭说：“我觉得，你的这个答案过于消极了些，因为你是过一天，算一天，过完了这一天，你才会知道今天是不是过得开心，但是你能保证自己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吗？”

刘莺说：“那你说幸福是什么？”

唐旭说：“我觉得幸福就是手里拥有的，除以心里想要的。清河县有个资产上亿的老板，你说，他一个人的资产有一个亿，他幸福吗？他一点也不幸福，因为他手里有一个亿，他心里想要十个亿，但是没地方去弄来这十个亿，他就感到痛苦绝望，他的生活质量是1个亿除以10个亿，等于0.1。我工作了这么多年，省吃俭用，就积攒了五十万块钱，幸福吗？我觉得，我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我身体健康，工作稳定，事业发展，身边的朋友也都特别积极乐观，特别是，我心里面始终有一个牵挂的人，她也是平平安安的，别说有五十万，我觉得有五万块钱就够了，50除以5等于10，那么我的生活质量就是10。我的幸福指数是那个老板的100倍。这几年房地产行业风生水起，全国各地造就了许多亿万级富翁，但是那些在写字楼里面开会的房地产商，真不一定比楼下收破烂的大哥幸福，这叫荣华富贵痛不欲生，粗茶淡饭其乐融融。”

唐旭接着说：“人生追求幸福有两条路，第一是在分子上做加法，升官发财，进步提职，挣大钱、出大名，娶大美女。第二是在分母上做减法，节制自己的欲望，适可而止，不要贪得太多，不要胃口太大。幸福的秘诀就是人生前三十年不断学习做加法，不停地去争取，去创造，去谋划，去拼搏，把加法做足，做到位，三十年之后逐渐学习做减法，四十不惑，五十知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等到七十岁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就像一盘凉拌黄瓜，除了盐，我们连香油都不放，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时候你就能活得特别舒服。能做加法是能力，会做减法是境界，需要我们一点一点去磨炼，一点一点去修为。所以我的理解，幸福就是在事业上精益求精，在生活上知足常乐。”

唐旭原本只是想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刘莺，没想到，这个电话竟然一打就是两个多钟头。

一开始讨论的话题是幸福是什么，后来又讨论了如何保持感情持久的问题。

对于这个话题，两个人都有很深刻感受，他们彻底敞开心扉，没有任何羁绊，讨论各自对婚姻，对家庭关系的理解和认知。唐旭和程雨，刘莺和吴世轩，在他们的感情经历当中，或多或少，或长或短，都有过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既然走到了一起，谁都不会在结婚那天就想到未来的某一天要走向婚姻的解体。但是当他们回首往昔的时候才蓦然间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当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家，面对着自己另一半的时候，竟然会变成一个陌生人。慢慢的，他们开始变得像哲学家那样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夫妻间的对话也像是公事公办，充满了外交辞令。难得打个电话，往往也是直奔主题，目的性极强，通常的内容是问问对方“几点回家吃饭”、“下了班谁接孩子”等等。一路走来，他们的婚姻生活都发生了危机，出现了裂痕，刘莺更是以离婚的方式从过去的婚姻中解脱出来。

虽然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家庭分裂了，解散了，她个人也单着了，但生活的品质却提升了，她可以专注于做自己的事情，而不必再为那个在她心目当中早就已经名存实亡的婚姻和早就已经不复爱她的男人牵扯精力。她本来是可以因为自己足够优秀而足够骄傲的，却时常因为那个在她生命当中昙花一现的男人而感到卑微。如今，得到了自由解脱的她可以再度为自己的优秀而感到自信和骄傲了，那是一种脱胎换骨获得重生后的骄傲。

这一通电话，从深夜十一点钟一直打到凌晨一点多钟。因为手机电量不足，不得不带着充电器，一边打电话，一边给手机充电。即使是这样，他们依然感觉意犹未尽。他们之间不谈爱情，却认认真真地讨论着爱情。他们之间不谈婚姻和家族关系，却敞开了讨论婚姻和家族关系。在这样毫无掩饰和保留的诉说中，相互给予对方并从对方那里汲取营养，他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共同点和兴趣爱好，在这场无拘无束的对话当中，他们的内心世界构建得更加丰富，他们之间的感情得到了升华，成为一种超越了爱情、友情和亲情的特殊感情，唐旭把这种感情定义为“无限信任”。

一连几天，他们都会在晚上通过电话进行交流，话题也从有到无，从接近正式的讨论，演变到无厘头的闲聊。他们聊了些什么呢？回想一下，其实还真是没聊什么，就只不过是闲聊。不过，他们的闲聊当中从没有涉及房子车子票子位子这样人人关心的富贵事，相反，初中时候班里发生的一件糗事，就让他们回忆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饴。为了统一其中的一个细节，他们反反复复的回忆，竭力试图复原，因为回忆起来的情节不一样，唐旭差一点儿惹恼了刘莺，最后还是唐旭发扬绅士风度，大气地说话：“以后咱俩意见一致的时候，听我的。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听你的。”

这天深夜，唐旭在电话里对刘莺说：“哎，如何保持感情持久这个问题我找到答案了。”

刘莺说：“切，这种问题哪有什么标准答案？”

唐旭却说：“你要不信的话就听我说完，再评价我的答案对不对。”

唐旭说，想要保持感情的持久，就得闲聊，闲聊得讲究技巧。

第一是要找到共同点。比如说，两个陌生人见面，一个人想要套近乎，就得去找共同点，找到了共同点，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就贴近了。一见面，就找共同点：“唉，这位同学，你是北方人吗？好巧我也是，噢，你不是北方人呀。”“你是坐飞机回来的吗？好巧我也是坐飞机回来的，噢，你不是坐飞机回来的。”想要套近乎，怎么着也得找到共同点啊，实在不行就这样问：“这位同学，你是人吗？好巧我也是。”看，找着共同点了，距离自然就拉近了。

唐旭说：“比如说咱俩吧，一晃过去二十多年了，始终是有那么多共同点，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清。所以说，咱俩这关系才保持这么长久。”

第二是要向对方请教简单的问题。喜欢一个人，想跟他发展感情，就向他请教简单的问题，不要请教复杂的。你要是问他人生有没有尽头，人生有没有终点，我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人活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什么，未来的我的还是现在的我吗？就会把人吓跑。为什么一般哲学家都单身？就是因为聊的话题忒深刻了，把别人都给吓跑了。所以，一定要请教简单的问题，你就问他：“咱今天是五点半下课吗？”要么就问个更简单的：“请问同学，现在几点了？”他要是说：“哎呀，我没戴表。”你就说：“没关系，我戴了，我告诉你。”你看，这是多么开心和美好的聊天啊。

第三是跟对方共享小资源。怎么共享小资源呢？你就问：“同学，你带笔了吗？”他说带了，你说正好我没带，麻烦你借给我用一下。他要是说没带，你说正好我带了，你要不要用一下。

第四是展示依赖，向对方提小要求，不要提大要求。提小要求，对方能够轻易满足你，他有成就感，你有获得感，你们之间相互依赖，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愿意离开谁。两口子过日子也是这样，要学会提小要求，感情才会稳定。

唐旭讲了闲聊的四条技巧，刘莺一边听着，一边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眼眶里盈满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