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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柯| 曹州故事】-疯子胡兰

(2021-12-06 15:18:49) 下一个

疯子胡兰【小说】


题记:当我走进一个疯子的世界时,我明白很多事情。



胡兰就住我老家隔壁,每次回去我妈妈总说因为我长期不在遇到什么事都是我二嫂帮忙。妈妈口中我二嫂就是指胡兰,这是因为我从小就称胡兰的丈夫为二哥。不仅妈妈这样说,左邻右舍都说胡兰是位极好的人。

胡兰不是本地人,不过已经在我们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她刚刚来的时候大约有三十岁,那个时候我在读初中,特别怕她。一直到现在,每次回去她总要问我:“兄弟,还怕不怕我?”

当然我现在不怕了,在她刚来的时候我怕她,是因为她是疯子,不过她是我见到的好得最彻底的疯子。

其实我的害怕是多余的,因为疯子胡兰从来没有伤害他人的举动,那个时候她走路总是低着头,轻手轻脚。等她好了以后我问她原先为什么走路总是低着头,她告诉我说她在找蚂蚁,她轻手轻脚是怕踩死蚂蚁。

疯子似乎会对某一件事情或者现象敏感。对胡兰而言就怕下雨,一旦下雨,无论冬天还是夏天,胡兰都会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走在雨中。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丈夫二哑巴就会替她打一把崭新的伞,她走到哪里,伞就会到哪里。二哑巴从来不指责她,也从来不拉她回家。每次下雨,总是不穿衣服的胡兰在伞下和穿着衣服的二哑巴在雨中,在西地的大路上走来走去。

二哑巴姓王,其实不是哑巴,因为平时说话少,村里人都叫他二哑巴。我从小叫他二哥,不过他的年龄和我爸差不多,至少长胡兰二十岁。二哑巴打了大半辈子光棍才遇到了胡兰。

因为每一次下雨都因为雨伞而淋不到雨,胡兰对雨伞特别恨。雨停之后,胡兰总把伞用剪刀剪成一条一条的,然后把它扔到粪坑里,不过二哑巴总能在下场雨到来之前买到新伞。

当时的人很穷,一把伞要十几块钱。在胡兰来以前,二哑巴不舍得买伞,每次下雨,如果一定要出去,就会把一个装化肥的塑料袋挽成帽子形状戴在头上防雨。

有一次我妈建议在不下雨的时候把伞放在我们家,这样胡兰就没得剪,就不用再买新伞了。二哑巴说:“就让她剪吧,她心中有恨,出来就好了。”

那个时候冬天特别冷,我们村西北那条小河里总是结厚厚的冰。

大年初二都是走亲戚的好日子。胡兰来的那一年得初二,二哑巴一大早就去了他大姨娘家。由于二哑巴的母亲去世早,他把大姨娘当成自己的母亲看待。

那一天对二哑巴的一生是特别重要的一天,因为在那一天他遇到了胡兰。不过那一天看起来一点都不顺,在中午的时候,二哑巴去上厕所时不小心一脚踩在粪池里,沾了一裤腿的脏物。

没有办法换洗,二哑巴就用冷水冲了一下裤腿。开始时是湿的,后来就变成了冰,那只脚被冻得红肿肿的。刚刚吃完中饭,二哑巴就要回家。考虑到实际情况,他的大姨娘也没有强留他,告诉他赶快回去把衣服换了。

路过村西北那条河时,他看到冰上躺着一个人。他赶紧把自行车放下,走到河边看清了是个女的,脸上横七竖八的划着各种伤痕,一只脚裸露外边,脚旁边的冰被暖出一个湿湿的坑,脚却被冻得红肿肿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还活着。

这个人就是胡兰,她是被一个叫李兴刚的和他的傻瓜儿子李本营打完以后扔在河里的。

二哑巴赶紧回家找了辆板车,把看上去已经死掉的胡兰拉回了家。在路上碰到我们村的人问他:“想女的想疯了,怎么能把一尸体拉回家。”

“她好好的。”二哑巴满有信心的答道。

回到家他顾不上自己的脚就把胡兰捂进被窝里,而且请来了我们村的医生,医生说生命没有危险,都是一些皮外伤,不过可能被冻着了,他告诉二哑巴赶快生些火盆,把家里弄暖和一点,然后开了些药。

二哑巴一下子生了六七个火盆,我们家两只也被他借了过去。室外虽然是严冬,室内搞得象夏天。

黄昏时分,胡兰说了她被拉到二哑巴家的第一句话:好热。二哑巴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二哑巴把医生给的药让胡兰吃了下去,胡兰说了第二句话:爹,你怎在这里。



千万不要以为疯子在犯病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按胡兰后来的说法,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她控制不了自己而已。后来和胡兰聊天,发现她的记忆力在疯的时候出奇地好,她甚至记得一些事情的细节。

我问她:“二嫂子,你记得刚刚开始时你叫我二哥叫什么吗?”

胡兰说:“记得,当时看上去他真的和我爹一样。”

胡兰说那天下午她并没有昏死过去,是装的,要不,她就会被李兴刚打死。她记得二哑巴是怎样把她小心翼翼的放到板车上,又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把放她到被窝,怎样给她洗脚,怎样给她梳头。

她还记得她怎样把饺子一个个地捣烂,怎样把鸡蛋一个个甩出去,怎样把一盘的年肉倒在粪坑里,如此等等。

她还记得二哑巴从来没有向她发过火,即使她病得不省人事,他也会耐心地鼓励她。

“你二哥真的很好,他从来没有对我红过脸,不但过去,现在也是这样。”胡兰这样对我说。

“还是二嫂的命好,要不怎样会遇上我二哥。”我打趣道。

我不知道在胡兰刚刚来的那几天,二哑巴是怎样度过的。胡兰整天整夜的不睡觉,二哑巴也不能睡。有一次我妈让我去他家拿一样东西,正好胡兰昏昏地睡着,我看到我从小叫二哥的人直直站在院子里,两只手举着斧子,前面一块木头被劈了一半,而他却睡着了――就在他举斧劈木的间隔里,他睡着了。

我还记得二哑巴捧着一碗被捣得稀巴烂的饺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还不停地微笑着对胡兰说真好吃。

听村里的老人说,二哑巴的母亲很勤劳,怀二哑巴的时候正是酷暑,可是她仍然不舍得闲着,拼命地用一个老式织布机织花布。老人还说,二哑巴的母亲手很巧,可以织非常漂亮地各式各样的花布。

织布的时候,二哑巴的母亲总说:我怀的是个儿子,我织布是为了给儿子结婚时用的。我们那儿有个习惯,男孩定亲的时候给女孩的聘礼是各种各样的花布。

二哑巴的母亲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订婚,她甚至连生出的小孩是男是女都没有看清就离了人世。她就死在那架织布机上,二哑巴也是在那架织布机上出生的。

那些织好的布也就放在了柜子里,一放就是几十年。

不过每年的春天,找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二哑巴总会把那些布拿出来在阳光下晒。听人说,如果不晒,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就会生虫子。每次二哑巴晒布的时候,我总爱去他家玩,看着花花绿绿的一院子的布,我觉得高兴。

胡兰来了以后,这些布终于排上了用场。

那年春天,二哑巴把这些布拿了出来,请裁缝给胡兰作了各种花样的衣服。穿上这些新衣服,胡兰也漂亮起来。其实胡兰本来就很漂亮,高高的身材,乌黑的头发,白皙的面皮,只可惜有疯病,眼睛有些无神。

由于有病,胡兰很容易把衣服弄脏。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到胡兰穿着脏衣服出门,这得益于二哑巴的勤快,只要看到胡兰身上的衣服一点点脏,二哑巴就会立马给她换洗。

虽然胡兰是个疯子,但穿衣服从来的都是干净的。远远的看上去,胡兰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太太。

来的那年春天,穿着新衣服的胡兰天天在院子唱歌,象什么: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牡丹,等等。声音圆润而嘹亮,可惜她是个疯子,常常把歌词改掉。

由于胡兰人长得漂亮,又会唱歌,我们村的人都猜她的家庭背景应该很好,至少应该是城市里长大。

后来证明这些猜想都是错的,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在疯以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家乡。



长到十六岁的胡兰是个活波的小女孩,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很爱打扮,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不过胡兰是农村姑娘中的出类拔萃者,人长得漂亮。

可是在她十六岁那一年的一个大雨天,一切都变了。

胡兰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天下大雨,她吃完中饭去瓜地里看瓜,下午回来的时候浑身直打颤,嘴唇铁青。她的父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总是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虽然胡兰最终没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在她身上发生的事还是在村里传开了。从那以后,胡兰变得神神道道,就怕下雨,一下雨就往她妈怀里钻。

虽然坏人在做其他案件时被抓,得到了应有的处罚,但是这件事情直接影响了胡兰的一生。

开始时胡兰变得有点神经质,但她并没有疯,她是在结婚以后的第七年疯的,那个时候,她的儿子已经六岁。

“在我三十岁以前,我的命苦,没有遇到过好人。”病好了以后的胡兰这样对我说:“自从我来到这来,我的生活是无缺的。”由于来的时间长了,也学会了讲我们那儿的土话,我们讲“无缺”是完美无缺的意思。

看着自己的女儿变成了这样,胡兰的父母很是担心,他们担心自己的女儿嫁不出去。在她二十岁那年,在媒婆的揍和下,胡兰和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结了婚。

结婚时那个男人到底有多大,胡兰没有说,我想应该有三十几岁。在那个年代,农村的男人超过了三十岁基本上就注定了一辈子要打光棍。按这样推理,那个男人对胡兰好才对,不过他对胡兰不是不好,而是很差。

胡兰说:“他混得不如意,又酗酒,喝醉了就打我和儿子。”每每说到自己的儿子,胡兰的眼眶总是湿湿的。把胡兰逼疯的不仅仅是打,那个男人一直说那个下雨天的事。

终于,在结婚七年以后,胡兰彻底地疯了,疯了以后的胡兰到处乱跑,有一天她跑到了石家庄火车站,在那里,她遇到了人贩子。

八十年代末期,中国已经开始腾飞。不过在一些偏远的地方依然落后,就比如我的家乡,那里的男人很难讨到老婆,于是人贩子就有了市场。

不过对这担生意而言,那个人贩子肯定会后悔终生。他不但亏了钱,还因为这件事情而案发,被抓进了监狱。病好了以后的胡兰曾经到那个人贩子家去感谢他的母亲,公安机关这才发现了这个人贩子。

“他给我买了一个糖糕,然后把我哄上来这个地方来的火车。”胡兰这样对我讲她被骗的过程。

到了家以后,人贩子开始后悔,因为胡兰虽然不伤害人,但她砸东西,搞得人贩子家里不得安静。联系过几个买主,可是看到胡兰那个模样没有人敢买。

“那个人贩子的母亲很好。”胡兰说:“人贩子有很多次想把我扔出去,都被他母亲阻止了。人贩子不让我吃饭,他的母亲总是说他。”

在人贩子无比苦闷的时候,终于有机会把胡兰扔出去。

有一个叫李兴刚的人,他有个傻儿子讨了个疯子做老婆,在就要过年的时候突然跑掉了,李兴刚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最后来到人贩子的村庄。人贩子听说有人找疯子,赶紧把李兴刚请到了家里,让他看是不是胡兰。

胡兰当然不是他要找的人,但当时李兴刚想反正自己的儿媳也找不到,就说是这个人。人贩子心里清楚他在说谎,但很高兴。

就这样胡兰被李兴刚捆着双手拉回了家。

到了家以后,李兴刚后悔地吐血。胡兰不但砸东西,而且吃的特别多,李兴刚家里穷,所以不让胡兰吃东西。

胡兰是腊月二十八到李兴刚家的,到大年初二,总共四天的时间,胡兰被李兴刚至少打了十顿,初二那天上午是最厉害的一顿,起因是胡兰把一盆丸子倒到了粪坑里。

开始时胡兰没有还手,后来突然拿一个碟子砸在李兴刚的头上,碟子碎了,血从李兴刚的头上流了下来。

“李兴刚的血特别奇怪,是黑的,你见过吗?”胡兰这样问我。

我说:“我没有见过黑血。”

李兴刚恼羞成怒,拼命地打胡兰,开始用手脚,后来用扫把。没有办法,胡兰装死。李兴刚和他的傻瓜儿子把胡兰扔到西北地的河里。

在胡兰病好了的第二年,李兴刚在大年初一喝毒鼠强自杀了,死的时候满嘴吐白沫,到处打滚,痛苦不堪。

听说李兴刚如此惨,胡兰还去看望他的傻儿子。胡兰对我说:“虽然李兴刚打过我,不过没有李兴刚我就不会遇到你二哥。”



那一年四月十二,春暖花开,二哑巴和疯子胡兰去镇上领了结婚证。

那天胡兰打扮得特别漂亮,穿一件花格子长裙,坐在二哑巴的自行车后面,唱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每每想到当时的情景,总让我想到张曼玉在《甜蜜蜜》里形象,可惜她胡兰是个疯子。

回来后我爸问二哑巴胡兰在镇上表现的怎么样,二哑巴说表现的很好,当工作人员问她愿不愿嫁给二哑巴时,她很爽快地回答愿意。有一次和胡兰聊天,我问胡兰:“二嫂,当时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二哥吗?”

“真的,其实我当时虽然疯,刚到这里就感觉到这里是家。”胡兰非常清楚地回答。

婚宴办地很简单。婚宴办完以后,二哑巴开始到处请医生给胡兰治病。

二哑巴没有钱,他自己就舍不得吃,但他绝对让胡兰吃最好的,虽然胡兰疯的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东西好吃。

每一次去看医生,医生总说:“别花冤枉钱了,胡兰的病根本就治不好。”

二哑巴总是满怀信心地说:“能治的好,医生,她有的时候真的是一个正常人。”二哑巴从来没有把胡兰当疯子看待,家里遇到什么事,他还要和胡兰耐心的商量,虽然胡兰对他说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

胡兰的病没有治好的迹象,但胡兰怀孕了。到第二年春天,胡兰生了个胖小子,二哑巴欢喜地眼泪汪汪的,给他的儿子取名叫阳阳。

有了儿子的胡兰病情并没有减轻,我又好几次看到她把阳阳倒过来,掂着脚,头朝下,甩来甩去。

病好了的胡兰说阳阳的命大,要不早给她折磨死了。

二哑巴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胡兰虽然很疯,但仍然知道阳阳是她的儿子,她很爱阳阳,根本舍不得伤害他。所以有人建议为了阳阳的安全,不让疯子胡兰去碰阳阳,当即受到二哑巴的强烈反对:“她是阳阳的妈妈,为什么不能碰。”

二哑巴总教阳阳叫妈妈,所以阳阳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

爱的力量是潜移默化的,它产生的巨大效应世界上没有任何仪器可以去测量。

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在家的时间少了,我似乎再也没有看到过胡兰脱了衣服在大街上跑,再也没有听到她无缘无故地唱歌。妈妈说胡兰的病比刚刚来的时候好多了。直到有一天,我认识到胡兰的病彻底好了。

大一暑假回家,那个时候阳阳已经四岁了,我给阳阳买了个小玩具。当我去送玩具的时候,我看到胡兰正牵着阳阳的手在院子了玩,眼睛不像原来那么木纳,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

我把小玩具地给阳阳,阳阳拍着小手高兴的笑着。胡兰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话:“谢谢你,兄弟。”

慌乱之中我叫了她一声嫂子。回到家我对我妈说:“二嫂的病看样子好了。”

那年暑假特别热,我总是一个人睡在院子里。有一天,刚刚朦朦亮,我听到了脚步声,我一看是胡兰,当时吓了我一跳。胡兰说:“兄弟,不用怕,阳阳突然发烧,你二哥不家,你能和我一起去请医生吧?”

“我怕医生还以为我是疯子,不相信我。”胡兰补充道。

妈妈出来说:“赶紧把阳阳抱到这儿来,你们两个去请医生。”

阳阳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点感冒,但我知道二嫂胡兰的病完全好了。

病好了的胡兰开始想家,想念她的父母和她的另外一个儿子。她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在别人看来,胡兰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因为二哑巴不但家里穷,他们两个年龄差别也太大。

二哑巴不这样认为,他非常有信心地认为胡兰会回来,他鼓励胡兰回去,也让阳阳去见见姥姥。

胡兰回去的时候没有带阳阳,她自己害怕路上犯病,害了阳阳。

事实证明别人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本来计划待两个月,一个月不到,胡兰就回来了。后来他对我说:“你二哥年龄大,阳阳又小,我害怕这一老一小吃不好,在老家也不安心。”

“你二哥在我三十岁的时候照顾我,我将照顾他一辈子。”胡兰说。
07/02/2008, 修改于:11/25/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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