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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一年(28)是否真有守护神?(3)

(2023-10-28 06:14:18) 下一个

蒋先生是星期一(1023日)早上开始发病的。

 

前一天晚上,他早早就睡了,说是半夜有球赛。凌晨两点,果然听到他起身,戴上耳机,还开了一罐啤酒。我被吵醒时,略有不爽。不过想想,这差不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爱好了,我们又不赶时间,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不影响我们睡觉就行。

我取过眼罩,挡住屏幕上投射过来的忽明忽暗的光,继续睡。

 

早上八点,蒋先生突然起身,跑去卫生间冲澡。我还纳闷,看完球赛怎么还能早起?直到听见卫生间传来呕吐声,我这才意识到,他是病了。

不过,他时常会生小毛小病,不是头痛就是脚痛。有时肠胃感冒,也会吐几下。所以我并没太在意,以为他只是熬夜看球,伤着身体了。又或者对韩国的啤酒水土不服,吃进去又想吐出来。

我走过去扶他,还开了个玩笑:不就是Lions输了比赛,看把你伤心成这样!

他破天荒没有接茬,只是又躺倒在床上。没过几分钟,又跑去卫生间呕吐,直接瘫倒在了地板上。

看来这个病毒比较激烈,得上药。我翻了翻他的药品袋子,找不到止吐药,就起身去机场的药房。

 

去药房前,我得空拜访了越捷的柜台。

我是打算跟之前吵架的保镖道歉的。人家只是奉薪办事,我的特殊情况在他们眼里也不特殊,一年不知要碰上多少回,我为这个跟人吵架,实在没有多大的情理依据。我想跟他说,很抱歉,那天熬了一夜,心里焦虑,所以吵起来了,我应该多站在你们的立场替你们想想的。

草稿打了一路,到了柜台,保镖根本不在。轮值经理是普版英爱,我跟她更新了一下五个工作日才可能拿到签证的信息,她很奈斯地同意帮我们延到星期四(1026日)上午,还说那天上午还是她值班,我们找她就行。

普版英爱补充说:这是特例,以后还只能是三个工作日哦。

我笑着谢她,跟她保证下不为例。

机票的事情搞定,心里踏实不少。我想着,这个消息会让蒋先生也宽慰一点,说不定病体能加速康复。

 

回公寓给蒋先生服了药,他的呕吐还是控制不住,差不多每半小时跑一趟卫生间的节奏。他的体感也忽冷忽热,一会儿让我开窗,好通风降温;一会儿又打开电吹风,抱在胸前呼呼取暖。我摸了摸他的身体,通体滚烫,吓一大跳,立刻又起身去买退烧药。

上午房东来收房款时,我跟她打听过附近的医疗设施。她说,旁边的大楼里就有药房和诊所。所以我去买退烧药时,特意去诊所门前转了一圈。看到训练有素的医生离我们这么近,安心不少。

 

蒋先生拒绝去诊所。他说,他大概率只是肠胃感冒(gastro),为了这个原因去看医生,会让人笑话。吃点药就好了。

我理解他的感受。别看蒋先生人高马大,体重一个顶我们娘仨,他生起病来,其时长和激烈程度也是一个顶仨。同样的感冒病毒,我们三两天就好,他能病上一个星期。对此,他是介怀的,认为有损男子气概,并把它列入了家丑的行列。

 

蒋先生吃过退烧药,烧也确实退了,体温平稳,看起来安静不少。整个下午,他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但也不睡。至少没有再吐。我按时喂他吃药,按他的吩咐给他准备冷热毛巾,并没有往太坏的方向去想。

 

晚上十点多,他突然说身体疼痛,不停在床上变化姿势。一会儿侧卧,一会儿仰躺,一会儿像只大虾拱起后背,一会儿又站到地面,只把脑袋搁在床上。他说,他横竖感觉不舒服,根本没法入睡。我试着给他按摩,那点帮助也只是杯水车薪,三分钟后他又得重新换个姿势。

我猜他可能是COVID了。当初新冠时,我也感觉浑身肌肉酸痛,无法找到舒服的睡姿,不过,这种症状一晚上就翻篇了。事到如今,新冠在我眼里已经不是病了,每个人都会得,每个人都会好。我一边催促孩子们睡觉,一边安慰他说:过完今晚就好了。现在诊所关门了,你也只能忍一忍了。

 

折腾到午夜,孩子们终于睡着了,蒋先生却又冲去洗手间呕吐。扶墙出来后,他说他不行了,要去看医生。

看着他那苍白浮肿的脸,我也无比担心。我飞速在网上搜了一圈,附近并没有医院。我跑下楼去,打算问问当地人。大半夜,只有CU便利店还开着门,里面顾客盈门,多是黄头发白皮肤的老外。店老板忙着做生意,并没有太多时间招呼我,只说,附近没有医院,但你可以试着打119找救护车。

我没有本地电话卡,就用加拿大号码试着拨打。电话喂了一声,就转入一种类似自动语音的状态,说什么“in process of currency transfer“。这句话重复了有一两分钟,我也不知道是通了还是没通。一时间,不知该挂还是要继续等。

 

蒋先生对招救护车还是有心理障碍,怕小题大作,让人笑话,让我切断电话。他说,记得机场的药房对面就有一家诊所,也许可以去那里。我上网一查,还24小时营业,立刻下楼找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在门口等。我跑上楼,给蒋先生收拾好背包(电脑手机充电器等),然后扶他下楼。

 

蒋先生真是虚脱了,完全没有办法站立,我的体能又不足以支撑人高马大的他。他是爬着出了房间的。我使出洪荒之力,才勉强把他扶起。

出门前才套上的衣服,没走几步已经汗湿,一到电梯,他又趴下了。

本来我是准备让司机单独带他去机场的。孩子们在房里睡觉,我没法离开。可他这番模样,我怎么放心让他自己走进机场找诊所?两害相权取其轻,一咬牙,我跟着他坐进了出租车。

得亏跟去了。。。一到机场,蒋先生找到最近的一把椅子,立刻就又躺倒了。他的衣服,已经肉眼可见全部湿透了。

我飞快跑去诊所,打算借个轮椅来推他。可说好24小时营业的诊所,关门了。后来得知,COVID让诊所改变了营业时间。

无奈,我只能去找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员,问她如何能用最快的速度access到医疗资源。前台立刻帮我联系了机场的First Aid,说他们十分钟内就能赶到。

First Aid给蒋先生量完体温测过血压,满面凝重地问我们,要不要联系救护车?

我抢答:要!要!当然要!蒋先生已经虚脱到快浮肿了,神志也有点迷糊,竟然还觉得自己小题大作,强撑着跟医护道歉,说给他们添麻烦了。有时候,礼仪学多了,会出人命。

 

救护车驶到后,我跟车回到公寓,上楼取了护照交给随行护理,然后跟蒋先生挥手作别。

孩子们在房间,我没法跟去医院。

那时候,已是凌晨两点。

 

一晚上辗转反侧,半梦半醒。凌晨四点,蒋先生的邮件也来了。里面满是错字别字,但我还能读懂。大意是,医护把他拉到医院,越过急诊室,直接进了Emergency ICU。他的血压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医生说,但凡他那会儿昏迷过去,可能就已经死了。这会儿他正躺在重症病房,一手输液,一手输蛋白,身上插着导尿管,还有一根中央管子从头部直通心脏。

 

吓得我,立刻从床上坐起,完全清醒了。

 

不就肠胃感个冒,怎么还进了ICU

在我看来,ICU是地球人建在生死边界最前沿的堡垒。进到ICU的人,都是要与死神殊死搏斗的排头兵。前一天还在喝啤酒看球赛的蒋先生,只不过是呕个吐发个烧,怎么就被抓了壮丁?

 

心里一下乱了套。我觉得我需要立刻出发,去医院探望他。可孩子们还在睡觉。昨夜睡得晚,现在正睡得香,我不忍心摇醒他们。况且,我也不知道ICU允不允许带上小孩探访。

 

用微信问房东,附近有没有托管小孩的地方?得不到回复。我决定带着孩子们去医院。

 

过马路时,斑马线前方是绿灯。蒋小诗举着苹果,边吃边蹦蹦跳跳往前走,我站在后面等候慢吞吞的蒋大核。眼见一辆旅游大巴直直就朝蒋小诗开了过去,吓得我连声尖叫,让蒋小诗停下。这时候,大巴也紧急朝马路中间转向。就这样两方都有所觉察的情况下,蒋小诗还是贴着大巴站定了,但凡她往前多走一步,或者大巴没有及时拐弯,后果不堪设想!

 

大巴司机大概开小差了,看见红灯没有及时停下。他打开车窗玻璃,一个劲儿跟我点头道歉。

我心里又惊又怒,很想用道明寺的话回击: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可是,我竟只是皱着眉回点了一下头。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做到的。大概心里装着已经发生的紧急事件,就没空多想可能会发生的灾难事件了。

可是,就算这会儿写下来,心里也满是后怕。世上有那么多防不胜防。。。

 

蒋先生所在的医院,是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在首尔近郊。从机场坐大巴,再转taxi,需要一个多小时。

医院的建筑干净雅致,内部布置整齐有序,各种配套设施也很齐全。这让我嘈杂的内心稍微平静了些。韩国的医疗水平如何,我没作研究,但之前看过一部韩剧,叫《天空城堡》(Sky Castle),里面中上阶层的父母们,削尖脑袋要把孩子往医学院里送。大笔墨勾勒出的激烈竞争,让我对韩国医生这个行业肃然起敬。看起来,如果不是顶级的学生,是进不了医学院当不了医生的。蒋先生能落在如此优秀的专业人群之手,也算不幸中的运气了。

 

ICU的护士长说,目前还不清楚蒋先生的问题由什么导致,所能查到的,是他严重脱水,血压低,外加尿道感染,所以用了血管加压药,还有抗生素。具体治疗方案,需要等候进一步的检测结果才能决定。

放我进重症病房之前,护士长问了很多问题,算是为病人建档。想来,蒋先生太过虚弱,没有力气走这个程序。只是护士长的问题好奇怪,问身高体重,问宗教信仰,问父母是否健在,家有几个兄弟姐妹。她甚至还问了蒋先生的职业和学历,难道教授或商贩生起病来,症状会有所不同?

 

孩子们不许进病房,被ICU的两个实习生带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得以单独探视病人。

蒋先生的虚弱超越了我的想象。他浑身上下插满仪器导管,说话声音好像是硬挤出来的,用气若游丝来形容也不为过。只是几句简短的问候,他的脑门上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他说他感觉好了些。我觉得他在骗我,因为他的眼睛毫无神采,满面的疲惫根本掩饰不住。他看起来,就像手机屏幕上电量即将耗尽时底部泛红的那颗电池。

我直想哭。我感觉他离死亡那么近。我很想抓住他,又怕自己力气不够。

我强颜欢笑,拉住他的手,告诉他,我和孩子们都需要他,他一定要很努力地战胜疾病,不能把我们娘仨就这样抛弃在异国他乡。

 

讲了不到十分钟,护士长催我离开。她给了我两个大袋子,里面装着蒋先生的衣帽鞋袜,和我昨天给他准备的背包。我强硬要求给蒋先生留下电脑,我好与他保持联络。

护士长说,医院需要随时与我保持联络,但是我的加拿大手机号接不到电话。我承诺,回到机场就买当地的SIM卡,保证医院随时都能找到我。

护士长再三要求,我当天就要买卡。这让我更加难受,她是觉得蒋先生今晚就会死掉吗?

 

护士长领我去行政处结账。负责收款的小伙子一脸歉意,说因为你们不是本地居民,所以费用比较高。

我木然看了一眼账单,8.4M韩元。这应该是大半天的ICU费用。

我递过信用卡。行政处的小伙子诧异问道:你要支付全款吗?你可以申请分期付款的。

我说:是吗?谢谢,先付了吧,额度是够的。

那时候,想着蒋先生的生命正在流失,金钱的重要性已经退居十八线。只要还能付得出来,我没空理会分期付款还是支付全款这种细节。总是要付的,付完他们可以安心治疗蒋先生。

小伙子说,重症费用需要日结,让我提前准备好大笔资金。

我机械地回答:好。

需要多大笔?如果不够怎么办?我根本没空去想。我知道蒋先生是续了单位保险的,但是怎么联系保险公司,需要准备什么文件,这些都还不在我的思绪雷达之上。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孩子们一如既往吵着要吃麦当劳,要买冰激凌。他们知道爸爸病了,但还搞不清楚这背后的含义。看着他们嬉笑打闹的模样,我突然想起那首诗:商女不知忘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是,难道我希望他们跟着我一起忧愁吗?

 

深重的无力感牢牢包裹了我。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想到有可能会永远失去蒋先生,我忍不住在回程的公车上涕泪交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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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3)
评论
竹野 回复 悄悄话 真是好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再慢慢游。
willows 回复 悄悄话 问诊都要medical history,family history,social history,抽烟,喝酒,毒品,虐待,都要问的
BOTW 回复 悄悄话 抱抱你和孩子们。希望你先生能早日康复!
Kfit 回复 悄悄话 希望蒋先生已经恢复了,旅行中最怕的就是健康问题,我们也有好几次在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的国家半夜找急诊,后来行程也不断改变,最后就是想着只要健康其他都是小事,祝好!
文也 回复 悄悄话 希望蒋先生已经彻底康复!

我们2002年夏天去九寨沟旅行时,女儿得了急性肠炎,高烧腹痛,立即在川主寺看急诊。 回美国后我们工作的公司医疗保险给报销了一部分。
xiaoge 回复 悄悄话 出门在外,最怕生病,还这么严重,太可怕了。想来现在都恢复了。祝你们好运。
最西边的岛上 回复 悄悄话 I am so sorry to see your story.

我儿子多年前暑假跟学校去中国时也发生了这种情况。当时他在我的公司(也在安省)保险里,记得是由中国医院(或带队的老师?)给保险公司打collect电话报告通知,保险公司让老师垫付所有费用。他回来后我马上还钱给老师,然后再用(老师给的)收据向保险公司报销(不是100%)。

唉,我们从不去developing国家旅游,就是因为怕这种得不偿失的情况。特别是贫富差别大的地方,除了适应不了的卫生和腐败,还会有安全问题,哪怕你很小心谨慎。

祝蒋先生康复,你们以后顺利。


dev 回复 悄悄话 现在才明白标题的深意。不敢想象如果你们顺利去了越南会怎么样。感谢赞美神!
dev 回复 悄悄话 不敢看,告诉我们一切都好再看! 希望你们现在已经平安的回加拿大了!
Uusequery 回复 悄悄话 蒋先生应该已经恢复健康了.是心脏问题? 祝福.
绿珊瑚 回复 悄悄话 一个祸事接着一个。抱抱番桥。希望平安渡过。
花飞絮 回复 悄悄话 希望你们的安好,相比健康,签证的事微不足道。
番桥 回复 悄悄话 本想分上中下,结果一个(下)也写不完,只能标(3)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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