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拉上外套的拉链,脚下踉跄了一下,苦笑着对二副说:“没想到啊,这么大的船还是晃得挺厉害呢。”
二副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牙,带着一点谄媚,笑道:“你都已经不错啦。船长说你以前当过警察的,应该身体素质很好吧?”
“唉,监狱里动得少,长胖了不少。喔,我以前进去过,船长告诉你了没?”谷雨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水。
“哎,没啥了不起哒。一看就是好汉来的。走,带你去各处看看啦。”
跟着二副,谷雨开始参观货轮。
“货轮结构好易懂哒,喏,就好比是条大鱼,有这样横向的肋骨。”二副比划着解释:“大船被分割成好多横向空间。上层有前、中、后三个甲板室。咱们不是那种两万多箱的大型集装箱船,那种多是三段岛结构,控制室在中前方的。咱们的在中后方。下面是货仓,一共五个,然后机舱、液舱……等下指给你看啦,最底下就是压载舱。”
“用来压住大船的重量?”谷雨问。
“嗨啦嗨啦,不然空载或者载货量低,遇见风浪大会……”二副手心朝上伸出手来,然后做了个“翻”的动作,压低嗓子说:“那个字不可以讲。”
“噢噢,明白,明白。”谷雨猛点头。
“还有啊,不可以讲这个。”二副拿指甲点了点谷雨衬衣的扣子。谷雨心领神会,“扣”也是“翻”的一种。
“听说不可以吃香蕉。”
“嗨啦。”
“不可以有绿色。”
“呵呵呵,你都知啊。”二副笑了,指点着:“那个是船长室,对称那边是轮机长室。”
带着谷雨一路参观,说:“这边行,看看主船体啦,机舱、货舱、液舱、燃油舱、滑油舱、污油舱、淡水舱、锚链舱……” 二副如数家珍,谷雨听得频频点头,一副钦佩至极的表情。
他们一路走过,仿佛是在一个巨大的鲸鱼体内穿行。二副指了指:“这里是舵机间,消防水泵在这里。要保证在吃水最浅的时候也能抽到水,所以位置要很低。好多学问的喔。”
“这个区域是轴隧,好要紧的,要防止水进来,水密结构。在机舱后壁有水密门,里面有围井升到甲板,是个应急出口。”
谷雨皱眉头:“难道轴……轴不在中心位置?”
“嗨啦,偏右。”二副点点头:“你观察力好犀利。”
“这些空间呢?”谷雨指了指一些门。
“有隔离舱。嗨,不紧要的。”二副带着谷雨继续往下,到了最底层,算是完成了任务。谷雨在离开前把一个纽扣一样的监测器吸在了隐蔽的金属柱子背后。这一路,他安放了三个这样的监测干扰器,远在香港的沈无寒立刻接收到了信号。代表货轮的小红点瞬间出现在屏幕上,航线航速一目了然。沈无寒迅速展开网络渗透,很快偷偷潜入到了货轮操作系统的“大门口”,同时,监测电波如同经纬交错的红线,顺着轮船的外廓缠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各个侧面都无所遁形。很快,他也盗取了货轮无处不在的安保镜头的控制权。
上次叶叔和朴先生的一单货运生意虽然顺利完成,但是也有一点小波折。他们的货轮刚出了港口,就被香港海关水警登船检查,好在没有发现特别重要的违禁品。阿昌当时的情报指出:从阮经理的话可以猜到,叶叔货轮应该有特别的舱室或者其他方法来躲避检查。
根据Jay和后台情报人员的分析,极为可能的是船底改造了特别隔水舱,或者在船下有拖曳式潜艇。这种货轮藏毒运毒方式,比在公海上依赖快艇运毒上船要安全很多,不容易被追踪取证。
快艇送毒上货轮因为快艇速度快、雷达信号弱难以追踪,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卫星监控、无人机巡航等等方式被广为使用,加大了对这种运毒方式的打击。尤其是美国在1986年通过并开始实施《海上毒品执法法案》(MDLEA)之后,允许美国海岸警卫队在公海执法应对贩毒等海上犯罪行为。从那之后,货轮运毒的方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半潜式小艇,或着是由大型货轮拖曳的完全隐没在水下的自带动力或者完全没有动力的小潜艇。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之内,谷雨参与了叶叔/Sam集团和Zambada家族的合作谈判,除了各种条款的解释、论证和修改,就是晚上的花天酒地。除此之外,谷雨每天还要把关键情报输送到总部,天天都熬到午夜之后。可是Jay还给他留了一堆的“作业”,他只能在黎明将至的时候上网苦读。
其中关于缉毒部门海上执法的相关法律,他是第一次接触到。
美国海岸警卫队在公海的执法依据是美国联邦法律,允许美国执法部门对海上贩毒行为进行抓捕和起诉,包括:任何地方的美国籍船舶;获得船旗国同意或者放弃异议的外国籍船舶;公海上的无国籍船舶以及在美国领海内与美国有关联的船舶(如运毒目的地为美国)。这个法律允许的执法范围包括了国际水域,贩毒船舶可能会被没收,贩毒人员会被美国起诉判刑,并且,很多时候无需证明贩毒目的地为美国。此法案使得美国海岸警卫队利用情报、卫星监测跟踪以及声纳、无人机识别目标船舶,成为强大的域外执法工具。
但是MDLEA未被《联合国海洋公约法》(UNCLOS)明确承认或授权。UNCLOS规定公海上的船舶受其船旗国管辖,除非有海盗、奴隶贸易行为;鼓励各国合作打击公海贩毒,但没有明确授权单边执法;允许军舰对特定罪行(如海盗、奴隶贸易或者无国籍船舶)进行登船检查,但是毒品贩运却没有被列为登船搜查依据,除非获得船旗国授权。这样一来,一些贩毒船舶受到船旗国的庇护,名正言顺规避检查,或者利用联合国条款提出抗议和仲裁诉求。
好在,哥伦比亚和美国是达成合作协议的。不过,叶叔这条船在亚洲航行,美国海岸警卫队追踪执法根本不可能。
此外,在货轮取证极为困难,尤其涉及到水下取证。为此,Jay的团队和谷雨研究推演了好久,才制定了一个初级方案,具体实施,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货轮离开香港葵青货柜码头,正是除夕。选择这一天出航,谷雨认为就是挑选海关人员短缺的档口。当然,或许这个时候,船上的货物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如海关申报的那样,是人道主义救援物资。
其实,对北韩的人道主义救援物资从香港发货的情况并不多见。更多的货轮是从大连、丹东、青岛启航。但是,很多从这些港口起航到北韩南浦港的货轮船主都是在香港注册的空壳公司。其悬挂的船旗五花八门,通常是哥伦比亚等“方便国”,或者是和北韩关系良好的坦桑尼亚之类的小国家。而货轮经常充当运送违禁品、武器甚至是毒品的角色。而那些空壳公司在货轮启航进入公海之后,就被一记电话完成了注销。联合国的禁运几乎成了一句空谈。这种现象连香港当地业内人士都十分清楚,可是联合国相关监管部门却几乎无动于衷。
而眼下,谷雨知道叶叔的船会从南浦接受一批军火运到非洲,不过这种情报在目前毫无用处。但根据谷雨的推测,非洲只会购买一部分武器,剩下的武器,加上很可能在回程香港码头或者其他海域增加的毒品,一并循远东航线运往墨西哥。只要他们到了北美或中美太平洋水域,美国海岸警卫队就可以执法了。
这次取证和执法,将会对叶叔/Sam集团造成致命打击,很可能可以成功起诉相关人员。当然,叶叔这种蹲踞高层指点江湖的老狐狸,对他的起诉相当困难。所以谷雨知道自己任重道远。
“呜~呜~” 货轮鸣笛,在海鸥的尾随之下划破灰蓝色的海水,缓慢出港。岸边码头的景物在视野里摇摇晃晃,很快缩小,被甩在了船后的白浪之中。
一月底的海风不冷,带着细密的水珠打在谷雨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针刺般的酥麻。这种酥麻感,被逐渐远离陆地的抛游感放大,在心底的一角生成了类似乡愁的奇怪感受。
谷雨手扶船舷,眼前幻化出来的是临行前叶叔拉着他去书房夜谈的情景。
那夜旧金山大雨,叶叔的书房却有点闷热。一杯普洱茶之后,叶叔的脸上泛着津津的汗光。他昏黄的眼珠子锁住谷雨的目光,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说:“阿Rain仔,叶叔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唉……往事不堪回首。可是今日……能有今日,我都好安慰。”
“叶叔……”
叶叔抬手示意谷雨别插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金属镇纸一般的物件,拿在眼前,指点给谷雨看:“喏,这个东西,是咱们的镇宅之宝。”
谷雨看叶叔并没有递给他的意思,也就没有伸手去接。
“小潜艇,哈哈,睇唔出乜嘢吧?我话给你知,没有这种小潜艇,我们一早被美国人扫荡干净了。”叶叔得意地说:“好在有了它,可以算是南美洲第一家。后面都是模仿,从未超越啊。”
“潜艇用来走货?”谷雨问。
“嗨啦。阿Rain,要多谢你老豆。”叶叔握住潜艇,语重心长:“没有他的聪明才智,就没有这个东西。”
谷雨没想到这一出,不由得脑子“嗡”地一响。
“你老豆谷家栋,哎,你们父子二人十足十咁似。我当年睇到你,仿佛睇到佢活生生返来到眼前……”
没等叶叔话音落下,谷雨猛然站了起来。“叶叔,你识我老豆?为何一直没有话给我知?”
叶叔摆手让谷雨坐下,闪动泪光,道:“我都不确定……你老豆,是功臣,是英雄好汉。现如今,你也是我的功臣,真係虎父无犬子喔。”
听到这句话,谷雨的心五味杂陈。父亲,难道真是和叶叔同流合污的毒贩?
“当年,你老豆是发明小潜艇的第一人。真係犀利喔,比好多工程师都犀利。你都係叻仔来的。呵呵呵,我有福气啊。只可惜……”叶叔垂下来厚厚的苍老眼皮,低头不语。
“叶叔,我老豆发生了乜事?他是如何失踪的?”谷雨的心开始砰砰直跳。
“唉,第一次出海,就冇返来。”
“小潜艇出海?”
“嗨啦……”
“出事故?”谷雨嘴唇颤抖起来。
“被海警追……你老豆莫名就失踪。同船的马仔都被捉了去。但是我们的情报说没有你老豆。”叶叔瞟了一眼谷雨,问:“你们家人一直冇他的消息?”
谷雨摇头,心里愈发迷惑了。父亲到底去了哪里?落水了?
“我叶世发係知恩图报之人。谷家栋的后代就是我的后代,我一早应许他的,就一定会做到。老天开眼,将你送到我近前,就是要我遂愿报恩的。如今,你我一条心,就是对你老豆最好的缅怀。”叶叔察言观色的一瞬间,立刻被又一声叹息掩埋。他抬手擦了擦眼角,道:“这一去,你要当心自己。任何时候,保命要紧。”
谷雨想到Jay也是这般言辞,想到家人的嘱咐,想到立夏曾经一遍遍的强调,忽然莫名觉得这一切十分戏剧化。但是他也暗自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谢谢叶叔!”谷雨感动地说:“你就是我的长辈,将来我给你养老送终。”
叶叔用力拍了拍谷雨的肩膀,又微微颤抖着捏了捏,默默点头,继而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我信你。”
“喂,后生仔!”一个沙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谷雨从回忆中拉到了逐渐增强的风浪中的甲板。回头一看,一个六七十岁的黑瘦但浑身都是肌肉的老水手正攥着拖把杆子,定定地瞪着他。
“阿叔……”
“谷家栋係你乜人?”老水手问。
“我老豆。”谷雨的神经忽然就紧抽起来。
“真係个饼印咁(一摸一样)!”老水手那经年累月日蚀风刻的满脸皱纹绽放了大大的笑意:“哇塞,都没估到,今生纵会有机会见到谷家栋的后人。”
谷雨激动起来——天不绝我啊,居然碰上了父亲的旧相识。
“阿叔,点称呼?”
“免贵姓钟。大家喊我钟叔。”老水手靠近一点,捏捏谷雨的胳膊,说:“我知你係叶叔的人,督船来的……”
“哈哈,钟叔说笑,我是来学习锻炼的。”谷雨笑了。“钟叔,有空你给我讲讲我老豆的事?他在我三岁就失踪了。我……都记不清他的模样。”
“唉,好好,趁我还记得……”钟叔点点头。
一个大浪打来,谷雨赶紧扶住身体打晃的老水手。钟叔笑了:“这点风浪都不算乜嘢啊。你……身型高过你老豆,样貌一样係靓仔来的……好可惜,谷家栋好赌啊……等闲同你倾。”
钟叔说罢继续拿起拖把干了起来。
注:文中提及的公海执法、规避禁运、贩毒方式等等都是取材于真实案例
(摄于墨西哥Ensen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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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父亲的事情要有个交代了,不能线头都留在最后打结,蘑菇啊,我快不行了,自己要被绕晕了LOL
谢谢蘑菇的鼓励,祝旅途顺利愉快,期待你的精彩游记!
赶着出门前来看可可更新没,还赶上沙发了,哈哈,运气好。谢谢可可的佳作分享,走几天,回来再来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