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很快心领神会,明白谷雨让她“稳住”的意思。她默默点头,松开谷雨,在门口的墙上靠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喊着“姥姥”,走进病房。
“您没事吧?”立夏看着姥姥苍白的脸色,急切地问。
立初霜和姥姥本都沉着脸,颓着身,看见立夏和谷雨进来,立刻像是被按了一个开关似的挺直起来。
姥姥率先笑着说:“没事了。小夏,吓到你了吧?医生说是胆里面的结石排出去了,再检查一下就好。”
立初霜站起来,语气平缓地说:“验血有几个指数不太好,而且血压太高了。考虑到这个年纪,说是住院观察和检查一下放心。胆囊还有结石,胆管看起来狭窄,消炎之后看看是否手术切除。”
“噢,现在.....还疼吗?”立夏看向姥姥。
姥姥摇摇头。
立初霜说:“我回去拿东西,你们陪陪姥姥吧。哎,谷雨,你这是负伤了?”
大家顺着立初霜的视线,发现谷雨手腕上的纱布。谷雨摇摇头道:“训练擦伤了,不碍事。”
“那好,我先走了。”
立初霜前脚走,姥姥就开始掉眼泪,拉住立夏的手,看看谷雨,说:“小夏,姥姥对不起你。人一旦生了病......觉得自己要死了,就......”
“姥姥,您瞎说啥呢!”立夏拍拍姥姥的胳膊说:“我知道胆结石很疼,您就是被吓到了。很多人开刀以后就好了。没胆不要紧的。姥姥以后没胆啦,就靠小夏吧?”
姥姥破涕为笑,点点头。她转头对谷雨说:“孩子,上次算命的事情,你别在意。我就是一时心急了。还好小夏说你爷爷带你们去求签,去拜了拜。没事哈,不要往心里去。看见你们现在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小夏今后有人呵护......”
“姥姥,不要这样讲啊。要多点信心才能战胜病魔的。况且不是大病,小夏说了,没胆不要紧哈。”谷雨笑着回答。
没想到姥姥一脸严肃道:“其实,人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感觉不好。唉,不过我想得开。早晚有这么一天。自从你姥爷去世的那天起,我其实......”姥姥抬头饮泪,说:“我其实就等着......这一天。”
“姥姥,姥爷......是怎么死的?”立夏小声问。谷雨伸手给她握住。
姥姥惊诧地看着立夏,很快老泪纵横:“文革,批斗,斗死了。我们......我们青梅竹马,我们曾经像你们这样恩爱......可惜老天爷不让我们白头。小夏,你答应我,等我死了,要把我送回天津和你姥爷葬在一起。”
“姥姥~”立夏这次带着哭腔。“别乱想了。美国这里医疗条件好,一定能治好的。”
姥姥垂下眼,点了点头。很快,她又抬起泪眼,盯着立夏的眼睛恳求道:“小夏,姥姥求你,一定答应,到时候送我回去......姥姥只信任你。”
立夏身体轻轻地一颤,被谷雨捕捉到,于是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姥姥,我答应......”立夏哽咽道。
谷雨连忙说:“姥姥,你放心。我会陪着小夏,完成她的承诺的。”
“谢谢!”姥姥带着眼泪,布满皱纹的脸漾起来如释重负的笑意。
接下来的一周,谷雨不得不回巡警队上班,而且照例被安排了很多夜班。不过他倒是不抱怨,因为这样可以在白天多陪陪立夏。
姥姥在发病几天后做了手术,一周后确诊胆管癌,已经浸润到了肝脏。确诊那天,谷雨在上班,接到立夏的短信,心里立刻拥塞难耐。休息的时候他给立夏打电话,听到立夏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镇定,让谷雨既安心又担忧,怕立夏是那种受了内伤,表面反倒是看不出来的状况。
傍晚一下班,谷雨就跑到姥姥家,立夏正在厨房忙着给姥姥煎药。屋子里充满了病痛和对健康渴求的味道------而谷雨分明感到,病痛的味道占了上风。
服侍姥姥服药后睡下,立夏和谷雨站在厨房里,陷入了沉默。
“我......好像早就能看见今天这个场景一样......”立夏垂下来眼睛。
夕阳将她抖动的长睫毛的影子拉得更长,仿佛是忽闪着翅膀的蜻蜓,挣扎着想要飞离眼下的困境。
谷雨上前把立夏紧紧搂住,说:“咱们一起尽力。”
“医生说也许最多半年。姥姥不想做治疗了......”
“我理解。”谷雨松开立夏,替她顺顺散落在脸庞的长发,说:“你和小姨什么想法?”
“姥姥想回天津。”
“你们打算送她回去?时间定了没?”谷雨问。
立夏抿嘴点点头说:“时间上越快越好。小姨后天先走,去安排一下,然后我陪姥姥飞。”
“我也可以请年假陪你送姥姥。我明天夜班,所以下午有空,去代办签证的旅游公司那边填表,尽快把签证拿到。”谷雨说。
立夏没说话,而是抬起胳膊圈住谷雨的脖子,靠着他的前胸,轻声说:“谢谢!”
过了一会儿,立初霜回来了。谷雨发现她带着大大的黑眼圈,人也瘦了很多似的。
“小夏,你回去休息吧。Rain,谢谢你哈,还带这么多蔬果过来。”立初霜打了招呼就进屋了。
立夏在车旁对谷雨说:“要不你今晚就回去休息吧?我也早点睡。”
谷雨笑笑:“饭还是要好好吃。我买了材料,等下煮给你吃。不过,我路上先去爷爷家一下,送点菜给他。回头见!”
“好,你路上小心。”立夏带着疲惫的笑容,挥挥手,上车开走了。
谷雨开车去爷爷家,提着蔬果上楼,忽然就心里难过-----爷爷74岁了。今年过生日的时候,他大舒一口气说:“嗨,又过了一个坎。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大家笑他迷信,也齐声“呸呸呸”地希望呸走坏运气。自从姥姥病了以后,谷雨一想到爷爷就心里发酸,真的害怕不得不面对离别的那一天。
不过,每次这么想,谷雨都笑自己:怎么一个大男人忽然就多愁善感起来?也许是最近休息不够吧。还有就是,这一年多经历的血的洗礼和生死见证,让他原本恣意而茁壮的成长,有一种难言的扭曲。
不能多想,不能细想------他告诫自己。
“汪汪汪~”谷雨的车子刚刚开进后院,就从楼上传来了大狗Larry欢快的叫声。等他下车,狗已经冲下来,举起前腿搭在他肩头,开始拼命舔他的脸。
“哎,好啦好啦!来,帮手!”谷雨从旁边座位下拿出来几个购物袋,把一个轻一点的给Larry叼着,抬头对楼梯顶的爷爷笑。
“返屋企唔使客气嗟......”爷爷看见乖孙总是眉开眼笑。最近他膝盖疼,出门少,有人来看他,就特别开心。
谷雨随爷爷进屋,把蔬果放进冰箱,又查看了一下日用品的存货,记下爷爷需要的东西,然后就要走。
“咁心急。拍拖啊?”爷爷笑着问。
“爷爷,立夏的阿婆得了癌症,恐怕不想治了。最近我忙着帮手都没来探望你。”谷雨简单讲了一下情况。
爷爷叹气道:“唉,年纪到了,唉......你去忙吧。”
谷雨走到门口,转身猛地抱住了爷爷。
爷爷拍拍他的背:“乖仔,照顾好自己喔。”
谷雨默默点头。
告别爷爷,谷雨开车去立夏的公寓。正好是下班晚高峰时段,路上塞得水泄不通,让他原本郁闷的心情又平添烦躁。
忽然,一辆车猛地别到他前面,如果不是他反应够快,一定会追尾。谷雨气愤地按了按喇叭。没想到,前面的车开了天窗,伸出来两条手臂,高举着中指。
谷雨皱起眉头,按住火气没理会。他看了一眼,前面那辆车后排挤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音乐震天。他摇了摇头,换到旁边一条车道继续往前开。
夕阳刺眼,空气污浊干燥,谷雨一时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有点讨厌。这些日子工作上也不是很顺利,巡警当得一包气。David没有音讯,不知道案子推进情况如何。芒果父亲和儿子是否还困在安全屋?阿昌呢?出院了吗?会被囚禁在哪里?他会不会认罪?
谷雨转了个弯,没想到刚才那辆车又飘到了他前面,差点蹭到他的车头。
“滴滴~”谷雨再次按喇叭。
这回可好,几个小混混干脆放低车窗玻璃,对谷雨又是比中指,又是骂骂咧咧。
谷雨咬了咬牙,放下车窗玻璃,怒目而视。没想到那群孩子当中的几个女生居然大叫起来“太可爱啦!”气得谷雨掏出来警徽,伸手亮给他们看。小混混们尖叫着换车道逃走了。
心情被搞得乱七八糟,谷雨来到立夏家楼下,在海风里站了一会儿,才慢慢上了楼。
开门进去,发现室内没开灯,小猫叮当听见动静,跑了过来,站起身求抱抱。谷雨放下带过来的菜,抱起叮当,才看见立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枕着一个靠垫和自己的手臂,头发散落在腮旁,在睡梦中还微微皱着眉头。
谷雨不忍吵醒她,就抱着小猫,站在窗前看夕阳的头顶没入深沉的大海,水天交界处忽然就呈现出一条仿佛正燃烧着的红线。
那是黑夜与白昼的分界线,如火似血。多年之后,谷雨回望这个抱着猫咪寂静的瞬间,才明白在他人生中的那一刻,一条分界线正慢慢地形成,一边是蓬勃天真的成长,一边是悲苦打磨的蹉跎;一边是攥着幸福的期待;一边是痛苦回味中的无助。多年之后,他才明白,人生中的否、泰、祸、福,都不是一刹那间出现的,都是早有伏笔,早有预兆,在时光的流逝里狡猾地隐藏,人们可能有些许的感知,只是不想说破,只是当时惘然。
天很快完全黑了。立夏不知何时起身,悄悄地从身后抱住了谷雨。
“嗨,你吓我一跳。”谷雨扔下小猫,转身专心拥抱立夏。
“我好想大哭一场。”立夏小声说,听起来倒是很平静。
“那就哭吧。”
立夏微微摇摇头:“不。太累了。后面还有好多事等着呢。”
“饿了吗?我去煮点东西。”
“好。”
谷雨打开墙角的落地灯,立夏在光线里眯起来眼睛。她生动的面庞略带苍白却一如既往细腻柔美,细嫩的脸蛋一侧微微发红,上面还有刚才睡觉被自己压出来的印记。她的头发散乱着,周身散发着带一点点楚楚可怜的天真纯洁,又饱含生命力的坚韧美。谷雨忍不住亲了她的脸颊一口,说:“乖,等我做点有营养的东西给你吃。”
拿出冰箱里的鸡汤,谷雨点火煮了咸口的麦片粥,里面有切得细细的胡萝卜丝,打散鸡蛋花,撒上葱末、海苔碎,再加几片牛油果,然后烫了个小芥菜淋蚝油,切了一盘从谷爷爷家带来的叉烧肉。两个人在桌前坐下,拿着瓷勺慢慢喝粥。
食物的热气,口感的顺滑,舌尖的美味,安抚着两个年轻人焦虑不安的心。那夜的缠绵,也似乎与往日不同,带着燕麦粥般的丝滑粘稠的眷恋和柔软,带着暖心润腹的温度,缓慢而隽永,在欢愉抚慰之余,有心照不宣的一丝酸楚,回甘里微微可以品出一点苦涩。
那种滋味是什么?他们说不清。
也许,生命里的那条红线,在两人情浓忘我的时刻,正悄然生成......
接下来的一周,立夏都住在姥姥家。立初霜从天津打电话过来,说一切都安排好了。立夏和姥姥立刻准备启程。谷雨本打算一周后飞过去陪陪立夏,同时顺道去香港帮立夏处理一下捐赠和迁墓地的适宜。可是,代办签证的旅游公司打电话给他,说他被拒签了——没有理由。“对不起啊,立夏。港胞回乡证我一直没更新。现在搞有点来不及了。”
“没事。过一段时间再试试看?香港那边的事情也不那么着急。”立夏安慰道:“也许,等姥姥这边安定一些,咱们可以一起去香港呢。”
“嗯。你自己多保重,注意身体哈。天津还是挺热的。”
“好。你上班也注意安全。爱你!”
“我也爱你!”谷雨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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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捉虫!程程周末愉快!今日初五,恭喜发财!
捉虫虫:胆里面的结实(石)排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