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勋走了,青莲的生活回到了上班下班劳作的日常。开淼依旧音讯全无,吴先生昼夜挂念,人老得很快。何耀武的身体时好时坏,基本足不出户。何保城倒是老实上着班,没人陪他玩,显得无精打采的。他每天回到家,除了喝点小酒,就是拉二胡和写毛笔字。二胡没长进,字倒是越写越好。吴凤珍早已显怀。在她这个岁数怀孕,加上本身就瘦弱,身体的负担很大,经常腰酸背痛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整日把“砍头剁刀、作孽啊”挂在嘴边。
不过自打擎坤带着桂香和他们的儿子守元回来,何家的小院又回复了生机和活力。桂香身体好,嗓门儿大,无论是教训孩子还是揶揄丈夫,听起都让人很是畅快淋漓。本来旁人怕姑嫂处不好,桂香会夺青莲的持家大权,可是没几天大家发现这种担心是完全没必要的。主要原因是青莲巴不得把主事的责任推给桂香呢。
家里的老虎灶又开起来了,火柴包装的小作坊也上马了。何耀武的江湖关系还有一点点用场。主要是擎坤回来,有了劳力。他们也没请工人,自己家里人各自伸把手,也就干了起来。
现在的何家有保城和青莲的稳定工资,有杂货店、老虎灶和包装厂的进账,再加上巷子里几间闲房的租金,小日子蒸蒸日上。何耀武的心情日日见好,连身子也连带着轻快起来。青莲看着,心里万般感慨:老百姓的自我修复能力真的是太强大了啊。她虽然学了革命思想,也知道什么是“进步思想”,可是总觉得不应该打仗。在她有限的认知里,中国的老百姓那么勤劳那么老实,认认真真地生活,日子就应该差不了啊。
青莲最近有两件事头疼:第一件,她觉得擎坤只是在家出劳力是不行的。他还年轻,得学些知识,有一技之长才好;第二件,他们的妈妈吴凤珍的精神状况堪忧。随着临盆的日子近了凤珍的脾气爆到吓人,何保城早就搬到了巷子里的一间空屋住下,能不见老婆的面就不见。而且吴凤珍还经常说:“哪个稀罕这个讨人嫌的伢,生出来还不是劳累我一个人?早知道早就打掉他。”
吴先生私下里给开了汤药,可是凤珍喝不了几口就不干了。有时候还气呼呼地摔碎了装药的碗。
家里都宠着的何守元,见了奶奶凤珍就跑。凤珍看了就在背后骂:“这么小就没良心。看人势利眼,还不是跟你姆妈学的?别以为姓何,这家产就都是你的。打仗的时候是谁守住的家业?是谁讨来的吃食?姓何的又担了什么责任?”
当然,她主要是骂给丈夫何保城听的,可是大家都听到了。一句句刺耳的话,就像是入冬以后窗口和门缝里窜进来的寒风,让人避之不及,瑟缩不已。
青莲会找机会给姆妈捶捶背,揉揉腰,按摩一下浮肿的双腿和被裹得变形的小脚。这样的时刻,凤珍因为身上适意了,语气也柔和下来:“可怜我的青莲啊......作孽啊......这么大了也没嫁个好人家。男人有哪个靠得住?要不是薄情,就是短命......”
“短命”?青莲原本是心疼姆妈的,可是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也要爆起火花了。唉,她明白姆妈的苦,可是她张口就随便说,一点也不考虑听的人受到的伤害。可是反过来想,她要是能考虑周围人的感受,也就不算是有病了。
对了,姆妈病了。青莲这样下了诊断,为姆妈开脱,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抚——不能和姆妈较劲,有些话,听听就算了吧。
年底的一个寒冷的冬日,四十岁的吴凤珍临盆了。在她痛苦的嚎叫和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中,何家迎来了又一个小生命——青萍。青莲因为是护士,理所当然给接生婆打下手。她一贯的镇定,让接生婆都叹服。可是青竹却吓坏了,她躲在自己房间里,用厚厚的棉被捂住耳朵,心里发誓:绝不生孩子,绝不让臭男人碰。
青萍很瘦弱,一生出来就浑身发青紫,连哭喊的声音都很小,似乎是不敢惹到本就愤怒和疲惫的母亲。吴凤珍也没有奶水,于是桂香接过去婴儿,用自己的奶水给了她人生第一次滋养。她把青萍抱给自己儿子看,说:“守元,你看看,这个是你的小姑母啊!”说完她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旁边的擎坤也跟着笑。这也是青萍此生听到的第一次笑声。
吴凤珍生了孩子,却连看都不想看。青莲总是抱着妹妹,去姆妈房里逗弄,希望小婴儿的啼笑,能唤醒她的一丝母爱。时间长了,也还真的是有一点效果。也许,是坐月子的凤珍终于有机会自己安安静静地休息,身心得以舒缓。终于有一天,她把小女儿抱在了怀里,看着她和青莲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笑了。
不过大家还是不敢把婴儿单独留在凤珍身边,夜里基本上是桂香不辞辛苦地照看着。白天大家分点精力搭把手,甚至连从来没碰过婴儿的何保城也时不时地看顾一会儿。青莲是唯一一个鼓励凤珍自己慢慢接受照顾孩子的人。但是,快到春节的时候,却差点出了大事。
过年前大家都忙着要洗澡换衣服。青莲端了一大盆热水到凤珍房间,说是帮着凤珍给小婴儿洗澡。凤珍看起来很开心,用手温柔地托着孩子到头,让青莲小心地清洗她的身体。快洗好的时候,青莲听到院子里父亲在问哪里买煤,就出去应了一声。转身回来,却正好看到凤珍松了手。
在青莲惊恐的目光里,那个刚刚被喂养得有些白嫩的小婴儿,无助地跌落到水汽袅绕的盆子里。居然没有哭喊,青莲只是看到了木盆边缘伸向空中的小手,拼命地想抓住什么。
青莲飞奔过去,一把将妹妹拉了起来。小婴儿开始痛哭,憋红了脸不停地咳嗽。青莲拍她的背,搂紧她哄。凤珍则转身坐回床上,说:“女人有什么意思?不都是让男人祸害?那么辛苦的命,要不要都没分别。”
听到孩子啼哭,何保城推门进来,发现青莲无助地抱着光溜溜的孩子,衣襟被打湿了一大片。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的小被子给孩子盖上。吴凤珍看见他,抓起床边的痰盂就砸过去。一时间,婴儿的啼哭,青莲的惊叫和吴凤珍的咒骂,差点把何家小院给掀翻了。
等桂香闻讯从杂货铺赶来,抱走了孩子,青莲才跑回房间里,瑟瑟发抖。青竹跑过来,抱着大姐放声大哭。何耀武在院子里用拐杖戳着青砖地,老泪纵横地吐出来几句“作孽啊”,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
吴凤珍看到家里天翻地覆,居然比以往的日子清醒了不少。她缩进床铺最里面的一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嘤嘤地抽泣起来。头疼,头疼!她捂着耳朵,感到脑子要爆炸了。但是,她知道,不能再出声响了,她已经搞得大家很乱了。她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日本人打过来,她的心没有一天不突突地条,她的神经没有一天不崩紧到快要脆断。好不容易光复了,又有内战。而她那该被砍头的男人,非但帮不上忙,还搞出来各种麻烦...... 头疼,头疼!
青莲安抚着青竹,渐渐也安静下来。姐妹俩靠在一起,分享着纷乱之后的疲惫和安静。小青萍捡回来一条命,在桂香怀里吃过奶,哼哼呀呀地笑了。
何保城跑到自己屋里不敢冒头。何家小院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天色渐暗,几片雪花在桂花树的秃枝间筛落,像是上天撒下的糖粉,赐给人间无力的温存和安慰。
忽然,有人叩门,一个声音叫道:“何青莲,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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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祝读者朋友们兔年吉祥如意,健康平安!
对,是开淼的来信!
这集看得很压抑,最后是开淼来信了?
可可这里一片过年的道喜声,也算我一份:拜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