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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解决方案

(2022-01-09 08:57:16) 下一个

知恩旧作:桃花源侧记之六

2020.4.8-11温哥华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

先看陶渊明原文: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有没有想过桃花源里的人们走出桃花源“归队”(这两天刷屏热词)会发生什么?陶先生没有告诉我们,但是历史上还真发生过,两起和加拿大息息相关。我们就用这两个例子,看看“后世外桃源”的景况。

第一个例子简而言之叫“格格不入”,第二个例子概括起来叫“两面不是人”。桃花源的人们“归队”的时候,当然指望的是“夹道欢迎”、“热烈拥抱”、“血浓于水”,加拿大接待这两个例子里的人的时候也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但是不久就发生了很骨感的现实。

格格不入的一群人中文译为“杜霍博尔人”,英文是”Doukhobor”,读出来的发音更像“杜克博”,不知道中文翻译是根据英文呢还是俄文发音。在百度上,几乎找不到这个词条太多的信息,所以中文世界对他们很陌生。为了行文方便,这里简称他们为“老杜”,用“老”字,一方面因为现在居住在加拿大的他们大部分都是七老八十了,另一方面,是这故事主要发生在1899年前后,够老了。

老杜们是按宗教信仰集结起来的一批俄罗斯、乌克兰、高加索人,而不是按人种、语言、民族等集结起来的。他们的来源待考,17世纪开始出现在俄罗斯和乌克兰,主要反对俄罗斯东正教,所以给沙皇迁徙到高加索格鲁吉亚等地,他们的宗教领袖流放到西伯利亚,但是保持和他信徒的通信,几经镇压、几经分裂、几经波折,老杜们真是一群小强,迁徙到哪里,哪里开花;流放到哪里,哪里发芽。而且开花发芽后,离群索居,不和其他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自建“桃花源”。几代沙皇气得牙痒痒,1899年,雇了哥萨克骑兵要一举灭了老杜。

“刀下留人!”加拿大政府不远万里对沙皇隔空喊话,“要不请他们移民加拿大吧?”

如此愿意分担愁烦的加拿大就是全人类的好朋友啊!沙皇立马答应,打包全收吧!大文豪托尔斯泰捐出自己的版税、发起筹款行动,凑齐了三万卢布,供8780个老杜移民加拿大。后来还有早前试图移民塞浦路斯的、流放西伯利亚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老杜移民了加拿大,最后世界上所有老杜统统移民了加拿大。加拿大欢迎老杜,给他们安排在农业特别需要人手的草原省份。老杜们根据教主的教导,老早就成了素食主义者,同时特别爱务农,为了爱护动物,老杜们自己拉犁,不用家畜,虽然辛苦,但总归是种植业的好手。如此安排,从加拿大政府的角度,从老杜的角度,都是“双赢”“互惠”,几乎要打造欢迎桃花源人民归队的世界典范。

好景不长,一方面,老杜们在加拿大重新建设了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另一方面,他们坚持反政府,不把田产注册在自己名下,而是都注册在教主名下,不把孩子送公立学校,而是从小只教他们的教义,大部分老杜都坚持文盲,认为不用学习,只要低头拉犁,而且男人们集体下地耕作的时候,女人们集体在厨房里做饭,老杜心中只有集体。另外,教主教导信众不要使用武器、别服兵役,移民加拿大后不久,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都缺人手哪,老杜们却拒绝帮忙。这一系列事儿,气得加拿大几乎要打包退货,送他们回沙皇那里。当然,沙皇已经被列宁同志革了命了,没有退货接收方了。所以加拿大就把老杜们打包,迁徙到更鸟不拉屎的BC省内陆尼尔逊地区,繁衍成四万多的老杜们就走啊走,徒步走到他们新的居住地,又建了个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还是拒绝私产、拒绝教育、拒绝兵役。俺BC省接收方可不是像老杜们一样吃素的,立马请他们“归队”,不注册私产,您的田地就充公了;不接受教育,夺了你们的孩子,直接送寄宿学校;不服兵役,给我们军事后方修桥铺路。修桥,老杜答应了,他们在BC省修的桥真好,到现在还在用,最早修的桥成为加拿大历史文物保护单位。孩子,老杜们不答应,但是没有办法,胳膊扭不过大腿,就把思念的泪咽到肚子里,但是孩子们渐渐就不继承老杜的一套了,所以今天存活的老杜大部分七老八十了,再过五十年,老杜就要成为历史文物,在博物馆供参观了。私有化,老杜不答应,他们感念托尔斯泰呢,托翁和老杜的教主都教导集体主义。老杜们这一激动,忘了教主还关照别使用武器、不要暴力、要和平的最高指示了,突然间变成BC省最大的纵火犯,到处放火。上千名老杜被逮捕,俺不吃素的BC省政府盖了监狱关他们,老杜们就把监狱烧了。BC省就划出一个孤岛关他们,这才稍微平静点儿。关得最久的三个老杜女士,1984年才获释,才放出来,其中的两个老太太又去放火了,又判3年,考虑到年迈体弱,监外执行。据统计,加拿大接过沙皇这烫手山芋后,光被烧,就有2千万的经济损失。另外,老杜男人特别爱裸体游行,也是“悉如外人”的令人惊讶之举。很多裸体老杜被关进联邦感化院或心理治疗中心。

老杜离群索居、自给自足还包括不和外人结婚。2018年,我的一个硕士生,自己不是老杜,要和一个老杜结婚了。这也是那个老杜社区第一次娶非老杜女子。我的学生告诉我,现在的老杜归队了,不在那么“格格不入”了。

再说一个特别不想“格格不入”,特别想“归队”的例子,如果说老杜的例子还有点no作no die不是很让人同情的话,下面的例子真是令人同情、“叹惋“、唏嘘不止。

这批人学名叫“阿卡迪亚人“,英文叫Arcadian,来自法国,住在加拿大。希腊伯罗奔尼撒中部有个地方叫阿卡迪亚,希腊语的意思是”丰饶之地“,特别田园牧歌,后来西方小说、戏剧、油画等多以阿卡迪亚命名,其实就是陶先生”桃花源“的西方版本。这次疫情,很多西方人又想起了法国画家普桑(Nicolas Poussin)那幅陈列于卢浮宫的传世之作《阿卡迪亚的牧羊人》,画面上三个牧羊人在好奇地察看一块墓碑,上面用拉丁文写着:“Et in Arcadia ego”(我也在阿卡迪亚),而这里“我”之所指,专家们多解释为“死”。死亡似乎无所不在,就连人间天堂也躲不开死亡。但直立的妇人面色平静,一手搭在面带恐惧的小伙子背上,仿佛在安慰他不要惊慌。评论家认为画中的妇人是艺术的代表,她的静好似乎是在告诉人们:“生命短暂,艺术久长。尽管有死亡一时嚣张,最终的胜利者却是美。美将战胜死亡,长存于世。”

这批“阿卡迪亚人“,来自法国普瓦捷(Poitiers),到了加拿大诺华斯高沙(Nova Scotia)安顿下来,觉得一切都这么美好,不如称这里是”阿卡迪亚“(桃花源)吧!他们给地起了名字,别人就按地名给他们起了名字”阿卡迪亚人“。这里为了行文方便,简称他们为”老阿“。

我的脑海里,普瓦捷是福柯先生的出生地,也是公元732年基督教世界抵抗伊斯兰大军取得的普瓦捷大捷的关键地点,没有这大捷,整个欧洲那个时候就会伊斯兰化。伊斯兰大军从西班牙一路朝北,深入高卢腹地,折戟于普瓦捷。福柯一生致力于对权力的研究,是不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权力争锋的关键地点?

17世纪的老阿们可不认识20世纪的福柯,也不一定记得8世纪的大捷,他们也不认识远在高加索的老杜们,他们考虑的是法国过度的君主制和不断的战争,考虑多了,50家老阿们一商量,“率妻子邑人“横跨大西洋去了正在塑造雏形的加拿大,挑了块地方务农,称这”桃花源“为”阿卡迪亚“,自己从此变成世界历史中的”催泪弹“。

老阿们选的这阿卡迪亚坐落在诺华斯高沙(Nova Scotia),那是“新苏格兰”。欧洲殖民者和南北朝“衣冠南渡”那时一个思路,故乡叫啥,新地儿就添个“新”字儿。从“新找到的地儿”(纽芬兰)一路往南,依次排列着“新爱尔兰”(今称爱德华王子岛),“新苏格兰”(即,诺华斯高沙),“新英格兰”(美国最早的东北数州),在新英格兰还有个城市最早是荷兰人呆的,叫新阿姆斯特丹,后来英国人抢过来,叫新约克,今译“纽约”。法国把纽芬兰到墨西哥湾的广阔天地都叫新法兰西,和英国殖民地多有重叠,因此多有争执和战争,老阿们不幸卷入其中了。新西班牙更大,几乎从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一直贯穿到中南美洲。这里也看见英国殖民者的“精耕细作”。我经常请教我的同事,英法西三大殖民力量,留下的国家为什么有的强大,有的羸弱?和殖民主是不是有关系?这要另外写文章谈。打住,回到老阿。

所以说老阿们选的地儿,自个儿觉得赛天堂,乐呵呵命名“桃花源”/“阿卡迪亚”,可是坐落在英国和法国殖民者奋力争夺的“新苏格兰”啊!英国人过来,一看,老阿一口法语,还不一样把他们当法国人给揍了?法国人过来,一看,老阿呆在英国殖民地乖乖地种着地,当初离开法国就动机不纯,估计是法奸,得教训一通,也是一通揍。老阿这苦啊,奋力声辩道:俺就农民,找个地儿安家,你们打你们的,俺谁都不帮,行不行?英国人和法国人互相瞅一眼,对老阿说:不行!你要么站队,要么滚!

于是有了《驱逐阿卡迪亚人法令》。老阿被迫离开自己构建的“桃花源”。上哪儿呢?有的去了“新法兰西”(今天的路易斯安那),和那里的通婚,留了下来,后代就不叫“阿卡迪亚人”了,改称卡津人(Cajun)。西班牙说,你们好歹信天主教,要不来我的殖民地?所以有的老阿去了佛罗里达,有的去了阿根廷。有的老阿回了普瓦捷。后来西班牙给英国一通胖揍,输得威风扫地。英国人到了佛罗里达一看,呦,老阿躲这儿来啦!继续滚!到了南美的老阿、回了老家的老阿,日子一样不好过,一样被驱逐。这三滚两逐的,老阿就差跪求移民火星得了!他们盘算来盘算去,又那么惦记着自己辛苦开发的“桃花源”,就悄悄地都回到阿卡迪亚了。那时,已经有了新成立的加拿大了,加拿大对这帮说法语的,看在魁北克人的面子上,就容了老阿。可魁北克人觉得老阿算什么法裔啊?他们离开法国太久了,所以也歧视老阿。说英语的加拿大人就更不要看老阿了。所以规定,老阿家门口,必须挂一五角星,好像犹太人在德国得佩戴六角星一样。老阿能回到他们的桃花源已经心满意足了,挂就挂吧。所以到今天,老阿门口还是挂五角星,只是老早拨乱反正、平反了,现在挂,那是自豪。当然,渐渐离开桃花源的老阿越来越多,现在仅靠当时50家的姓氏辨认,BC省也有老阿了,在家里特坚持地说法语,时不时回顾当初“两面不是人”的沧桑岁月。

老杜不识字,没有文学贡献。老阿非但识字,还创作了长篇“史诗”伊伐吉琳(Evangeline),表面上是阿卡迪亚人伊伐吉琳女士找她情人的故事,其实就是他们给抛来抛去特别悲催的岁月。之所以给史诗打引号,因为查无此人、却有此事。伊伐吉琳瞬间变成老阿们的女神,类似妈祖,所以老阿的教堂里供的不是圣母玛利亚,而是长得跟她像极了伊伐吉琳。老阿还举办了世界阿卡迪亚人大会,把散居在南美、欧洲和美国的老阿和卡津人都召回阿卡迪亚,回顾开拓桃花源的祖先。

老杜、老阿,这两批桃花源人归队坎坷。其实哪批人归队容易呢?脱队的时候就注定了归队的艰难。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杜离群索居,甚至拒绝工业化和识字,如此“脱俗”,骨骼自然“清奇”,到了放火的阶段,离杀人仅一步之遥。如此“与外人间隔”,大概不是陶渊明所期许的,毕竟桃花源的“主人”还请“渔人”吃个饭、留个宿,渔人作为访客,在桃花源社区也是来去自由,不像到了女儿国的唐三藏差点出不来。老阿的经历,更令人同情,几乎是错误的时间到了错误的地方遇到了错误的人赶上了错误的事操了错误的语言。老阿们野心不大,只要给块地儿务农即可。你们打你们的,我哪边都不帮。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桃花源只要还在地球上,就难以永世田园牧歌。不知秦汉魏晋可以,到唐宋明清,看你们还能不能“与外人间隔“。

既然归队坎坷,不如不要脱队。身体不脱队,心却可以住桃花源的。这也一定程度解释了陶渊明先生“结庐在人境“这样的选择。

原诗如下,供老阿老杜参考: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百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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