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是爱尔兰和苏格兰后裔,也许是某次认祖归宗的苏格兰之旅有触动,写下了一个短篇故事 Hold me fast, Don’t let me pass.
加拿大的高中老师海泽 (Hazel) 为走出丧夫之痛,休教一年四处游历。她来到苏格兰小镇 Selkirk,想找到亡夫杰克 (Jack) 生前常常提起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远房亲戚多比小姐 (Miss Dobie),另一个是初恋情人安东妮特 (Antoinette)。
杰克曾是二战空军飞行员,在英国参战。派驻的空军基地离苏格兰边界小镇 Selkirk 不远,他常过去休假。小镇郊外住着他母亲的亲戚达比小姐。达比小姐比他大十多岁,高大,壮实,没有干不了的农活。(“There was not a thing she couldn't do herself”. p.89) 养羊,种土豆,打鱼,上枪油,骑摩托车。杰克跟达比小姐很合得来,一起抓鱼,逗狗。切下来的鱼头被狗一口吃掉。杰克晚上去镇里找女孩子,骑她的摩托车,还借她的鞋子穿 —— 她穿男人穿的裤子,鞋子的脚码也跟男人一样大。他半夜酒醉回来,倒在床上就睡。鞋上糊满了泥巴,顾不得脱就睡着了。第二天又故技重演,不想才倒下就有一桶冷水兜头淋下 —— 达比小姐在床顶装了一个倒水机关!
这桶水,是她无法说出口的爱意和醋意,满泻而下。
安东妮特当时才十六岁,是旅店老板的独生女儿,一个天真烂漫的金发女孩。(“A most delectable, heedless, soft, and giddy sort of girl.” p.77)
战争结束,杰克回国,在舞会上认识海泽以后,很快结了婚。杰克算得上好父亲,好丈夫,“He put up with all kinds of nonsense….from the children, probably from Hazel as well.” (p. 86) 但记忆里的战争阴影日渐沉重,消耗了他的生趣和活力。除了每周两三次的退伍军人家属聚会,杰克是活的,描述每次飞行任务时的声响和心情。其它时间,杰克是安静的。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从晚饭到上床睡觉,一杯接一杯喝酒。他因为战争而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婚姻里只剩规律和刻板。讽刺的是,杰克觉得战争和战争期间的苏格兰假日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the best part of his life.” p.87)
虽然书里没有明说,但我推测杰克后来失去了性爱能力,大概是婚后十五年左右阳痿。海泽的反应是崩溃,两个月没有出门。振作起来以后,离家在五十英里的大学报名,立意完成做教师的夙愿。上学期间她出轨了一次。教书时又出轨一次。
海泽记得新婚燕尔时杰克的情话,“我能让你非常快乐”。(“I could make you very happy.” p. 103) 他说的快乐是性高潮。好吧,性高潮让女人快乐,那么,什么能让男人快乐呢?海泽记得有一次开车等绿灯时,看到了路边办公室里的杰克。他消瘦,沉郁,僵硬,了无生气。(“ghostly” p. 104) 中年人婚姻里是重重叠叠的日常琐碎,就算有触动,也很快被淹没在急需的购物清单和改不完的学生考卷里。什么能让杰克快乐呢?也许只是一句关心的话语,一番能打开心结的劝导。(“A hard limit that you might someday get past in a man, a knot in his mind you might undo, a stillness in him you might jolt, or an absence you might make him regret.” p. 105) 但是,她省悟得太晚了。(“it would be like testing the pain in a lost limb.” p. 104) 斯人已逝。
在陶渊明假想的世外桃源里,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人人安居乐业,“怡然自乐”。在杰克眼里,小镇 Selkirk 就是桃花源。他从离开到离世,都念念不忘当年的人和事,却一再拒绝了海泽故地重游的提议。他是怕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感,还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慨?他始终没有回去。
四十年过去了,故人可都别来无恙?安东妮特和达比小姐仍在,但她们各有烦恼。红尘俗世里的痴男怨女,逃不脱一个情字。小镇不是桃花源,更不是忘忧谷。
安东妮特继承父业,当了旅店的老板娘。她妆容一丝不苟,头发明显是染过了,却把自己的年龄说小了十岁。还特意强调二战结束时自己太小,无缘认识军官杰克。她跟镇上的花心男子达德利 (Dudley) 关系暧昧,十分恨嫁。
达德利家境殷实,年纪比女人们略小几岁,却还没有收心安定下来。他勾引母亲的年轻看护朱迪 (Judy), 生下了一个小女孩。人言可畏,小地方尤甚。朱迪无处立足。达德利安排朱迪离开小镇,做了达比小姐的看护。他每月寄生活费给母女俩,但一直没有过去看她们。
当海泽提出拜访达比小姐,达德利自告奋勇说可以开车带她去。不想安东妮特突然插了一脚,提前开车带海泽出门了。几个人的人物关系仿佛雾里看花,扑朔迷离。海泽上车的时候蒙在鼓里,但在达比小姐家里察其言,观其色,听懂了女人们没有说出口的失望和敌意。
达比小姐高寿,头脑清晰。她推说不认识杰克,海泽数次试图勾起杰克话题,但她铁定了心顾左右而言他。为了表示待客诚意,她背诵了长段的当地民谣 (“Ballads, they’re rightly called, not poems” p. 101) 给海泽听。传说故事里,被女妖俘获的男孩想要逃走,因为他爱上了凡间女子珍妮特 (Fair Jennet)。他告诉珍妮特,拯救他的唯一办法是紧紧抱住他,不管女妖们把他变作什么形和物,都不要放手。等到女妖的法术用尽,他也就自由了。小说题目来自民谣里的一句话: “Hold me fast, don’t let me pass.” (p.101) 那是男孩对恋人的警告。或者,是所有爱情的真谛?
杰克并不是那个被困在森林里的男孩,但他感受到了达比小姐暗生的情愫。他离开,回家娶了海泽,开始新生活。但是海泽有没有一直紧抱着他呢?没有。新婚的甜蜜褪色后,生活被家事和责任垄断。(“A life of chores, routines, seasons, pleasantries.” p. 105)
达德利比杰克小,没有经历过战争。那么,他是那个急于逃出女妖控制的男孩吗?是,又不是。小镇小地方,达德利被女人宠坏了,已经一把年纪了还不肯安定下来,仍在婚姻围城外观望。不论是孤苦无依的朱迪依仗年轻貌美,还是半老徐娘安东妮特自认善解人意,都想攻下他这座城。达德利周旋于两个女人中间,轻薄地取笑她们彼此的敌意,说朱迪待客的水果蛋糕里可能下了毒,所以安东妮特做客回家的路上呕吐不止。他还开始言语挑逗海泽。海泽为安东妮特难过,同情她的妥协和退让。她也为朱迪难过:她以为达德利会来,特意穿上了一件晚礼服来迎接客人,稀薄的面料和袒露的脖颈处处不合时宜。。。
小镇 Selkirk 绝非世外桃源。1298年,主张苏格兰独立的骑士 William Wallace 在此宣布成为 “苏格兰守护者” (Guardian of Scotland)。1645年的Philiphaugh 战役,苏格兰军阀击溃了英国军队。英军里的爱尔兰雇佣兵全部被绞死,随行的军人家属都被屠杀,包括妇女和孩子。当地人对这些惨烈的历史十分熟悉,比如达德利。
我觉得这个故事如果拍成电影应该会好看。
门罗对人物举止和内心的洞悉,时时令人叫绝。比如这句,“That twinkly, edgy air of satisfaction didn’t usually survive married life.” (p. 79) 一句话就写出了单身汉特有的的潇洒和自我陶醉。
小说叙述时空转换频繁,但门罗写来风轻云淡,不着痕迹。过去和现在好像织布机上的飞梭,有来有往,丝毫不乱。结尾是典型的门罗式的顿悟,“epiphany”,优美而诗意,但含蓄到晦涩 —— 我希望我读懂了。
昨天下了一天大雨。父子三人开车到邻州看演唱会,风雨无阻,兴尽而归。(网图)
问好弄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