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扶林陪长水在火车站等了一夜,他们都没合眼,扶林想方设法地分散长水的注意力,让他别太紧张,说了很多宽慰他的话。可是长水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想到了初二那天他母亲莫名的晕倒,虽然后来医生说不碍事,但是会不会正是那次埋下了祸根呢?
他现在很恨自己当年怎么没像大姐和二姐那样选择学医,以至于现在只能胡乱猜测,丝毫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知道姐姐们回去了没有,她们应该也都接到电报了。二姐离得近,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家了,大姐估计得明天和自己差不多时候到,想到还有这两个学医的姐姐,长水的心里总算稍稍踏实了一点。
希望母亲能像舒雅说的那样有惊无险吧,他只好这样说服自己。好在这一夜有扶林在他身边,时间才没显得那么漫长,早上六点钟的时候,第一班发四平的车来了,长水告别了扶林急急上车奔家里去了。
坐完了火车倒汽车,他终于在中午的时候回到了梨树县。他下了汽车就一路狂奔回家,冲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平时都是关着的大门今天大敞开着,好像要预备着方便人来人往似的。长水的心砰砰乱跳,手心里全都是汗,出事了!这是他第一个直觉。
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一步一步走进大门里。前院里面静悄悄的,似乎叔爷爷两家都没人在屋里。他绕过中间的影壁墙走进了他们家的院儿里,院子里也没有人,但是他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几步走了上去,拉开门,掀起棉门帘进去。他感觉到屋里有很多人,这时全都转头看向他,可是他只看到眼前,就在堂屋中间的地上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长水的心一直往下沉,眼前忽然出现五光十色的影子,不会的!不会的!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喊了一声:“妈!”之后就一头栽到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站在他旁边的大堂叔建山猝不及防,伸手去拉他却没拉住也被他带了个趔趄。他们本来都在等长水,可是没想到长水这么悄无声息地就进来了,而且竟然立刻就昏倒在了地上。大家伙儿赶紧七手八脚地把长水架起来放到里屋的炕上。
建洲本来坐在棺材边上的椅子里垂泪,猛看到长水回来,然后栽到,心如刀扎,不禁放声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叫着淑媛的名字念叨:“淑媛啊,淑媛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孩子们不能没有你呀,我也不能没有你呀!你这么急就撒手走了,让我们可怎么办呐!”
之怡哭着走过去,拉着建洲的手劝道:“爸,你别着急!大弟刚回来,没有心理准备,才会这样的,大姐已经去看着他了,不会有事的。你不能再这样了,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再这么哭,身体怎么受得了!妈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妈走了,你还有我们。”说到最后,提起妈妈,她自己也掌不住,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之文和长空站在她身后,长空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抹眼泪,之文用手绢捂着嘴哭得肝肠寸断。建洲的二叔兆兴看着这一家子哭成一团,只好走过去劝建洲说:“之怡说得有道理,你这样哭也不能把淑媛给哭回来了。还是得保重身体,看着孩子们吧。”
接着他又招呼之文和长空说:“你们两个也别光顾着哭,先把你爸搀到西屋去歇会儿,然后长空你再到里屋看看你大哥怎么样了?这里有我们和你二姐照看着,快去!”
之文和长空听话过去搀建洲进了西屋,之文就留下来照看着他。长空又穿过堂屋到里屋去看长水。长水这时已经醒了过来,只是他的眼神空洞,他正木然地听大姐之华讲母亲临终的情形。
之华是今天上午才赶回来的,那时候母亲就已经去了。之华当时听了父亲的讲述便知道母亲应该是因为突发性的心梗去世的,联系到之前她曾有过一次短暂的昏迷,说明她的心脏早就已经出现了问题,只是平时从没听她说起过,所以大家都没有想到,母亲竟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他们。
如今她看着进门就受不了打击而昏倒 了的弟弟,心痛难忍,把他唤醒后,他就一直呆呆的,只问了一句:“妈是怎么没的?”之华知道这个弟弟最得母亲喜爱,他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只要在家总会找时间陪着母亲,所以他们母子之间的默契极好。如今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天人永隔了,让他怎么能接受!
之华忍着自己内心的痛苦,尽量控制声音平稳地对长水说:“妈的心脏应该早就不太好了,只是她自己一直没跟我们提起过,我听爸说,昨天早上她一起来就觉得头晕,胸闷。爸本来说,让她不要起来,多躺一会儿。可是她不听,说下午长空也要回学校了,她想给他收拾收拾,再炸点肉酱让他带上。
爸拗不过她,就只好随她了。可谁想到妈做完了早饭,往屋里端的时候突然就倒在了堂屋的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等长空跑去县医院找来大夫的时候,妈就已经去了。为了不吓着咱们,二爷爷让长空给咱们发电报说‘母亲病重,速回!’其实,那时妈已经没了。”说完,之华的泪扑扑掉下来。
她低头拭泪,余光看到长水的手紧紧地攥着,拄在炕上的胳膊不停地颤抖。她伸手过去轻抚弟弟的手臂,然后哭着说:“长水,我知道,妈走得这样突然,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我们也都是一样,哭出来吧,妈妈没了,还有姐姐陪着你!”
长水动动眼珠望向之华,他用力地抓住了之华的胳膊,把头靠上去,叫了一声:“大姐!”然后像个孩子一般地嚎啕大哭起来。
刚进门的长空听着哥哥的哭声,早已泪流满面,妈妈给他炸的肉酱还放在厨房里,帮他打好的行李卷也静静地躺在他的炕上,可是那个昨天还对着他温暖地笑着的妈妈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长空慢慢沿着墙滑下来,坐倒在门口,低头呜呜地哭起来。
之华正搂着长水,看着他把憋在心里面的痛全都发泄出来了,这才稍稍放心。一扭头看到长空靠墙坐在地上,低头恸哭,心中一酸,她想,最可怜的还是她的这两个小弟小妹,年纪还这样小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之华不由地抬眼向上望去,她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第一次有了一种期盼,她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魂灵的存在,她在心中对着虚空说:“妈,你还在吗?若是你神明不远,望你多多看顾弟弟妹妹们。你走得这样的急,连一句话都没给我们留下,想来你和我们一样,都是不甘心的。你放心,从此后我会代你照看这个家,定会保爸和弟妹们一世平安。”
长水在姐姐怀里哭了很久,直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止住了哭声。他抬头看着之华,平复了一下情绪说:“大姐,我没事了,你去看看爸吧。外面肯定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料理,你不用管我了,我想自己呆会儿。”
接着他又看到刚从地上站起来的长空,招手让他到近前来,看着长空满面的泪痕,他愧疚地说:“大哥没用,刚才吓着你了吧。难为你和之文了,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大哥昨天没能及时赶回来,还是你们帮爸料理的妈的后事,你长大了,顶用了,大哥谢谢你。”说完他握着长空的手,泪又滚落了下来。
长空含着泪摇头说:“大哥,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昨天晚上一定是一夜没合眼,一路跑回来就看到——”他低头没再说下去,他和长水都不愿提起那口装着母亲遗体的黑漆漆的棺材,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你先在这屋歇会儿吧,我出去告诉爸和叔爷爷他们,你没事了,好让他们放心。”
长水点头,他感觉这个贪玩好动的弟弟一夜之间长大了。这时之华也站起来说:“是呀,那我和长空就先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儿躺会,别胡思乱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吧。”说完,就带着长空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长水一个人,他靠墙坐着,慢慢闭上眼睛,脑海里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的母亲,爱他如珍宝的妈妈,真的死了!那个总是站在门口望着自己回家的妈妈再也没有了!前天她送他走时,还曾不放心地嘱咐他在学校要记得穿厚毛衣,春捂秋冻,不要早早就脱了棉袄。在他走的时候,她又站在大门口送,一直看他走远了才进去。
长水能感觉到,她粘在自己身上眷恋的目光都还没有散去,可是今天他竟只能看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的她了!锥心的痛像千万把刀插进长水的心里面,他咬着牙,用拳头一下下捶打自己的胸口,心中在疯狂地叫嚣:“妈!妈!别走!别扔下我们!回来!你回来啊!”
淑媛的丧事在之华,之怡的操持下办了起来。韩家本家的亲戚都来了,淑媛在乡下娘家的人接到信儿也都陆续地到了。淑媛的棺材在家里停了三天,长水几乎是日夜守在棺材边上,谁劝都不走。
入殓的前一天晚上,他更是整夜都没合眼,一直盯着淑媛的脸看,仿佛要把母亲的脸牢牢地印在自己的心上。躺在棺材里的母亲没了生气,脸色蜡黄,合着的双目再也不会睁开了。长水真想再看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他的时候总是充满了爱,那双眼睛里也曾隐藏过很多睿智和机敏,他的母亲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家庭主妇,可是面对无尽的世事变迁,她总是那样从容不迫。长水常为自己有这样智慧明事理的母亲而自豪。
如今一切都没了,他的妈妈什么都做不到了,她只能这样僵硬地躺在棺材里,等着最后被埋到深深的泥土中去。长水舍不得她,他恨不能跳到半空中去抓住她四散的灵魂,再把它们注入到她冰冷的身体里去。可惜这只能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他的母亲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这刮骨割肉一般的死别,让长水痛不欲生。
第二天钉棺时,建洲带着之华他们姐弟围着棺材大哭,很久都不忍把棺材盖挪上,这是他们和淑媛最后一次的告别了,从此后,他们再也看不到她的脸和她的身体了。长水却并没有上前,他默默地跪在后面,直到听到棺材钉一颗颗被钉到盖板上面那刺耳的声音时,才重重地磕下头去。而那最后钉棺的声音永远留在了他的耳畔,那是这人世间最悲痛的声响。
及到了出殡的时候,蒋东城和李则书也都先后到了,他们和韩家本家的晚辈一起抬了淑媛的棺材出门,长水在棺材前面捧着淑媛的灵位,长空打着灵幡,之华,之怡和之文搀扶着建洲,他们全都披麻戴孝,一路同前来致哀的亲朋好友们伴着哭声把淑媛送到了韩家在梨树县的祖坟里,下了葬。一座新坟很快就隆起来了,坟前立了块碑,上面标示了淑媛的生卒年。淑媛的这一生就这样了结了。
到了辞坟的时候,一直在女儿们的搀扶下哀哀恸哭的建洲忽然甩开了两臂,向前扑倒在淑媛的坟上面,他哭着叫道:“淑媛!没有你让我怎么活呀!人生漫漫,这今后的日子我一个人该怎么熬下去呀!淑媛啊!淑媛!”
他这情真意切的哀声令闻者落泪,是呀,建洲和淑媛从儿童时便相识了,那时他就知道她将来会是他的妻。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长大,当他成为了一个翩翩少年郎的时候,她也出落成了美若娇花的姑娘。她在自己二八芳龄的时候欢欢喜喜地嫁给了他,他们的爱情命中注定,水到渠成。建洲的人生是伴着淑媛一起展开的,他从不知道没有淑媛应该怎么活。他此时仿佛又回到了幼儿时代,面对着这凶猛的世界,他茫然无措,无力生活。
之华最懂父亲的心,说到底,他们姐弟未来还都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可是父亲呢,他才是真正失去了家庭的那个人!他现在除了悲伤,可能剩下的就全都是惶恐了,未来没有母亲的日子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想到这些之华的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她想回头跟蒋东城好好商量商量,干脆把父亲和之文接到煤城去住得了。她可以想办法把父亲的工作调转过去,之文也跟着转学过去,这样就算是把家彻底地搬到了她的身边。以后之怡,长水和长空他们也都可以回她那边去,到时候父亲就不会觉得孤单了,而她也能就近照顾全家,这绝对是个好主意!
之华心里盘算着,手上倒也并不落后,她同之怡还有之文一起上前搀起了建洲。她含着泪对建洲说:“爸,你放心,还有我,我不会让你下半生无依无靠的,你相信我!”
建洲不答话,只是不停地扭头看向淑媛的坟,泪像断珠一般簌簌地掉下来。之华知道现在说什么父亲都听不进去,她边搀着他往回走边想,等过几天父亲冷静下来了,她也同东城商量好了后,再同父亲谈。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搬家去她那里。
淑媛的丧事基本上算是办完了,剩下的就是从一七到五七的祭拜和烧纸钱。远房的亲戚朋友大多在下完葬后就告辞走了,蒋东城和之怡李则书因为医院里事忙,不好长时间请假,只守到了一七也都回去了。之华虽说也是医院里的业务骨干,请长假本来是不容易的,不过她是长女,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都需要她去理顺,所以就给医院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定了烧完三七再回去。
本来之怡也想多留几天,之华想着她同则书一起回去路上还能有个照应,就宽慰她说:“家里有我,你放心回去吧。路上有则书陪着,我也不担心了。”
之后又告诉她,自己有想让父亲把家搬到煤城去的想法。这个事情之华在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就同蒋东城说了,东城倒是也没说别的,只是跟她说:“你看着办吧,我没意见。把爸他们接过来也好,这样省得以后你两头跑。”
之华得了东城的支持便更一门心思地琢磨起这件事来。之怡听了大姐的想法,心中多少有些难过,毕竟父亲这一搬走,他们在梨树县的老家就算彻底地舍了。她以后再要回家只能去煤城了,这让她有一种“家没了”的感觉。
当然她也知道这样想对大姐不公平,妈走了后,大姐就在努力帮爸支撑起这个家。姐姐的这个想法其实考虑得很周全,既可以就近照顾爸和还在上高中的之文,又可以姐代母职为他们姐弟另营造一个新家,对于这个家,没有人能比之华做的更好了。
所以,之怡毫不犹豫地掩起了自己心里的那点小小的失落,对着之华连连称好。她们姐妹商量定后,之怡又说:“不过,爸那里你这几天先别跟他说这件事,毕竟妈刚走,现在马上跟他说搬家我怕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你等到烧完了三七,你快走的时候再跟他提吧。”
之华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阵子先让他好好休养休养,这些天爸天天哭,身体都垮了。我这几天想办法给他做些好点的东西补一补,让他养好了身体再说。”
之怡这才放下心来。到了她走的那天,她早早起来到淑媛的坟上磕了三个头,大哭了一场,才在丈夫则书的陪伴下回牡丹江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韩家的生活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当然每个人的内心都因为淑媛的离去而留下了伤痕。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一家人每天还是要起床吃饭,虽然他们中间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淑媛的娘家妹妹淑珍还留在韩家没有走。淑珍两年前死了男人,家里的两个儿子也都已经各自成家了,她如今是一个人,没什么牵挂,所以这次便说,要在韩家呆到给淑媛烧完五七再走,正好可以帮之华和建洲做做饭,料理一下家事。
长水他们姐弟对这个二姨并不是很熟悉,因为他们的母亲淑媛是从小被家里当童养媳送到韩家来的,所以她倒是同建洲一块长大的,对于在乡下的那个娘家很陌生,跟她的姐妹们也都走的不近,连带着长水他们也没太多机会跟这几个姨和舅舅们接触。
唯一曾经走动的那几年还是在淑媛和建洲成亲不久,淑媛娘家有那么几次日子过不下去了,曾打发了她的二妹来韩家找淑媛接济。淑媛虽然跟自己的娘家人没什么感情,但是也没因为当年他们把她送出去做童养媳而怨恨他们。
她能理解当年爹娘的苦衷,要是但凡家里还能有半分活路,谁会把自己亲生的孩儿送走。另外也正是因为她被送到了韩家,她才遇到了跟她情投意合的建洲。并且韩家待她如亲生,并没拿她当使唤丫头,而是送她和建洲一起去读了书,最后还让她学了助产士,使她成为了一个有见识,有本事的人。从这个角度讲,她甚至还有些感谢当年她家里送她走。所以当她看到妹妹穿着破烂的衣裳来找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挺不好受的,基本上对妹妹的要求都尽力去满足了。
后来有一次偶尔和她妹妹闲唠磕,淑媛才知道家里的姐妹包括这个二妹都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一直就二丫,三丫的叫着。她立刻说:“这怎么能行!虽说是女孩家,但也不能活了一世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她二妹那时极羡慕和崇拜这个姐姐,她几次来韩家看到高高的围墙,大大的门楼,还有这里面三进的大院子,就觉得她姐简直就像是活在天上一样。韩家比她们村里最有钱的财主还阔气,她第一次来找淑媛的时候,在韩家大门口站了半天都不敢进去。
而当她后来见到淑媛和建洲时,看着淑媛身上整齐好看的衣裙还有头上手上戴着的金的银的首饰,她感觉被晃的眼都睁不开,相比之下,自己都快矮挫到地底下去了。还有建洲,长得更是一表人才,说话轻声细语,对淑媛又是那样的温柔体贴,这夫妻俩站在二丫面前,简直就是一对神仙眷侣。二丫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嫉妒得都要发疯了。
自打那以后,她就常常会发白日梦,想着要是当初她爹娘送到韩家去的人是她该多好!那样现在她就是韩家的少奶奶,韩建洲那样的人才就会是她男人了!可惜梦总归是梦,当她睁开眼睛后,她还是她,一个没有名字的穷丫头!二丫认识到了现实,她如果要想把自己的命运向好一点的方向推动,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靠近淑媛,得到她的同情,让她从物质到精神上向自己伸出援手。
所以当她听到淑媛可怜她连个名字都没有的时候,就立刻期盼地望着淑媛请求说:“姐,我也觉得没个名儿挺难受的,要不,你给我起个名儿吧!你识文断字的,见识又广,你起的名儿指定好!”
怕淑媛不同意,她还又特地加上了一句:“指定比爹起的还好!你看,爹给咱兄弟起的都是梁啊,柱啊啥的,说是盼着以后咱家能盖个像样的大房子,结果到现在还连一根木头都没见着呢!”
淑媛倒是被她给逗笑了,她想了一下说:“我给你起名好吗?爹不会不乐意吧!”
二丫心说,他怎么会不乐意,现在一家子都拿淑媛当活菩萨,都等着她从手指缝里漏点东西好让他们过日子呢。不过她嘴上自然不会这么说,她笑着对淑媛说:“那哪能啊!爹哪有功夫管我!再说你是大姐,给我这个妹妹起个名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爹知道了只有高兴的份儿。”
淑媛想想也是,估计这个名她还真的能起,所以就笑着说:“那也行,我想着,我的名是我公公给起的,那你和三妹四妹干脆就随着我得了,都用个淑字,你就叫淑珍,三妹叫淑芬,四妹就叫淑芳,你看怎么样?”
二丫一看淑媛高兴,不但给她起了个名字,还替老三老四也都起了名儿,赶紧凑趣说:“真好听,我就说姐你最有学问,这样一来,咱姐儿四个的名字就顺溜了,外人一听就知道咱是姐妹。哎呀,太好了,我以后就有名字了,我叫淑珍!姐,你叫叫我听听!”
淑媛虽然平时觉得这个二妹人小鬼大,她每次看到自己都总想掩饰眼中嫉妒和羡慕的目光而努力做出巴结的样子,这让淑媛并不舒服。可是她也理解二丫的苦衷,老话儿说“人穷志短”,二丫做出这种样子也是环境使然,没办法的事情。要是再往深想想,淑媛也有些后怕,如果当年自己没被送到韩家来,没准也会变成二丫的这个样子。所以即便看明白二丫在她面前使的这些小伎俩,淑媛仍然怜悯她。
这时虽然知道二丫又在讨好自己,可是看到她说“有名字了”那个自然流露出来的属于孩子该有的欣喜和自豪,淑媛还是由衷地笑了,
她答应着叫她的名字:“淑珍!”
“哎!”淑珍清清脆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她们姐妹两个都笑了。
自那以后,淑珍就同淑媛走得更近了,淑媛也常看顾她,给她自己的衣裳,家里使不着的家什,有时候也接济他们粮食和钱。后来淑珍大了,又跑来跟淑媛商量自己的婚事,因为她家穷,村里愿意跟她结亲的人家不多,都知道她没什么陪嫁。
淑珍当时跟淑媛哭个不停,怨自己命不好。淑媛到底可怜她,就答应帮她准备一部分嫁妆,给她撑腰。等淑珍从淑媛那里大包小包地推回一车东西在村里转了一圈后,她的婚事终于解决了。淑珍嫁了人后,本想再接再厉,扒紧淑媛,多得些好处。
可没想到日本人占了东北,建洲回家没多久就带着淑媛去了城里,一呆就是十几年,她想联系也够不着了,所以和淑媛他们家的关系才淡了下来。
解放后,淑媛他们虽然又搬回了梨树县,可是那时先是建洲失业,后来韩家又被划了富农,乡下的地都充了公,韩家除了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就一无所有了。
淑珍倒是也来看过淑媛两次,看到韩家已经败了,虽然比自己家还是好,但是成分上却比自己这个贫农矮了一截,她心里生出一种痛快的感觉来,终于有一天她也有一样比淑媛强的东西了。
不过淑珍还是很乖觉的,面上并没露出来,跟淑媛照样还是姐妹情深,只不过是比从前稍稍端了点身子,算是表示跟淑媛平起平坐了。
淑媛那时心思全在挣巴着过日子上面,对淑珍的这些做派也不以为意。淑珍来了几次,看到没什么便宜可占,后来就渐渐来的少了。她想着,淑媛他们到底是划了富农,既然现在没什么能帮到自己的了,那还是远着点的好,省得哪天一不留神连累了自己。她不来了,淑媛也不找,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亲戚,所以从此她们姐妹就再无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