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他的个人秀了,在教授和我前面的讲台上。他有着一头深褐色的卷发,俏皮的在头上打出一个一个的小圈。他那双碧蓝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蓝色的碧波里一闪一烁,激动的马上就要跳跃出来了似得。他狂热的像个莫扎特。 我甚至有些不敢看他那双蓝色的眼睛。这个show boy,他做的太明显了!我都替他担心,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教授和同事的面,这么明目张胆呢?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报告,那就是一场绚丽的告白。他看着我,从屏幕的一端从容潇洒的踱到屏幕的另一端,像个话剧里的亚历山大大帝一样,挥舞着手臂,指点江山,气宇轩昂,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他是天生的男一号,聚光灯下的男主角。其他的事物都黯然失色。全场的目光都被他虏获了,他这个人,他本身,才是报告的焦点,而不是什么风能驱动。亏他在超市里还那么低落忧郁。他目光如炬,却聚焦在我这里。我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烧,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头发。天哪,我都忘了自己早上有没有好好洗脸了!瞧我这身衣服,我怎么穿着这种肥大的格子衫就出门了呢?我开始祈求他早点说完,结束,散场。我想我真应该早点回家了。
所谓的家,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阁楼。坐落在一座年久失修,即将被拆除的二层小楼上。你不知道在代尔夫特找一间价格正常的房间有多么的不容易。先前,因为找不到房租,我打包了行李,在办公室里的地板上,睡了将近半个月。而这间阁楼还是几经辗转,凭着中六合彩的运气,从一个好心的男生手里转租过来的。楼梯和地板都是古香古色木头制的,踩在上面,吱吱呀呀作响。小楼的一层是厨房和楼梯,二层是卫生间和卧室,有着暖气和暖炉。顶层是一大一小,两间阁楼,中间用隔板隔开。大间堆着捡来的旧家具和杂物。小间的则给我住。能住的面积本来就不大,其中的大部分还被一张破旧的锈迹斑斑的铁写字台占去了,就是以前国内经常能见到的那种铁办公桌,上面因为生满了锈,铺了一层旧报纸。写字台上面是一扇木质小窗,用力往外推,可以勉强吱吱呀呀的打开,但是关就关不上了。插销已经锈得不能用了。窗框上拉了一根电线,上面挂了一小块用抹布拼凑成的布头,算是窗帘。房间太小,除了床和桌子,就勉强还能再放一个小柜子和一把椅子。 阁楼的一面是倾斜的,挨着墙壁的地方,只有膝盖那么高,勉强可以放下一张小的行军床。床的两头都有窗,通风良好。到了冬天的时候,更是如此,北风呼啸,四下透风。我穿着羽绒服,坐在床上,也会冻得手脚发僵。房东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未婚女人,在一家不知道在哪里的中餐馆里打工,她早年来到这里,排到了这座廉租房,然后转租给中国学生,贴补家用。可能是因为工作不容易,她节俭到了抠门的地步。为了节省燃气,她规定每天只有晚上下班后的6点到8点,两个小时,可以开暖气。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必须盖着被子,压着羽绒服,戴上帽子,把手压在屁股底下,才勉强不被冻醒。帽子是必须的,不然头发会冻的打结,耳朵会冻伤。早上起来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一样,流动不开。另外,她还有些挑剔。她总是嫌我走路的时候把地板踩得吱呀作响。嫌我洗漱完毕,地板上会留有水滴。嫌我在走廊上掉下来的头发。以及做饭时用的水太多。不过,我和她的话也不多,这是我们关系冷漠的主要原因。这不是她的错,这主要是我的错。可我就是这么不善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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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随着掌声,他优雅的欠身,说了谢谢。提问环节,我本想糊弄着跟老教授坐一会就出去,可偏偏这个时候,教授点了我的名字,“乔安,你对这个题目有什么想法?”人们的目光瞬时聚焦了过来。他的目光炙热的像两束蓝色的火焰激光枪,投射过来,我一下子觉得浑身发烫,喉咙发干,眼看就要被烧死了。教授洋洋得意的盯着我,一面胜利的旗帜在他脸上徐徐升起。
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头,大大的鼻头,下巴和两颊都留着浓密的白胡茬。身上总是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衬衫,如果再带上一顶红色的尖帽子,那活脱就是一个圣诞老人。他表面上看起来和蔼可亲,可实际上绵里藏针。
我刚来荷兰读博的时候,有一段倦怠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只是不停的看漫画。这样看了两个月,老教授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打电话把我叫到实验室。
“这两个月,你都在干什么?”
“学习……”我心颤巍巍的回答,脑子里拼命的搜罗可以回答他学了些什么的答案。
“学习?”果然,他并不相信,可是他点了点头,眼神尖锐的盯着我,“我想你可以把你的学习先放一放。有一个题目,我想让你研究一下,”他说着,拿起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起来。“这种矩阵的性质可否延伸到三维上。”他把纸递给我,然后笑着说,“我知道它八成不能,这些性质推广到多维上就不适用了。但是你得证明它。还是两个月的时间,”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怎么样?继续学习吧!”一面胜利的旗帜在他脸上徐徐升起……
“可以适用?”当我第二天拿着证明结果给他看时,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不,不,乔安,你一定是哪里算错了,再试一次吧!”他微笑着把结果还给我,那面旗帜仍然在他脸上迎风飘扬着。“麻烦请您再看一遍。”我请求到。我这么说是因为,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可以说我不漂亮,可以说我不聪明,但唯独学习,我想我应该是不会错的。他一连看了三遍,“哦……我想……你可能是对的……”他一边搓着下巴上的白胡子,一边缓缓的降下了那面旗帜。
从那以后,他就对我纵容起来。像惯着家里的小女儿那样,任我为所欲为,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
这会,他眯起眼睛,“怎么啦?我们全知全能的乔安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又在挑衅。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压根就不知道风能驱动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把激光枪刚才都突突了些啥?我本能的扫向屏幕上的幻灯片,可是屏幕上除了“谢谢”两个大字,再无其他。这回,我可真的是糗大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我说,“……我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这完全就是胡扯,我脑袋里被那两把蓝光照的空空如也!“但是我现在很难整理好我的思路……我想我能不能留一下他们组的联系方式,等到会后再单独请教他们?”说完这番话,我真是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以为姐这么多年都是吃闲饭的吗?姐当然也练就了一身泡帅哥的技巧啊!我没有径直向他走去,而是采取了迂回战术,找了他们组里一个叫汉斯的博士生,留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还有MSN。我弹了弹身上的尘土,站起身,准备pass。当下之际,唯有速速走为上策。
可是这时,老教授也不慌不忙的站起来,用他庞大的身躯,不早不晚的,正巧把我前面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从容的踱着步子,缓缓来到讲台前。“讲的真好!”教授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我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绕过桌椅的边边角角,尽量不碰到分毫。然后也被迫跟着伸出手去说,“讲的真棒!”他现在看起来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耷脑的,“一般般吧。”我愣了一下,他难道没有领会到我的用意吗?我一时也语塞了,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我总不能说我喜欢你吧?那简直就是自杀!再说,要告白也得男生先来吧?可我要怎样才能让他先向我告白呢?
老教授还是沉着冷静并厚颜无耻的站在我前面,挡着我的去路,隔着我,向着八丈远的另一个教授喊话。要知道,在这个时候,一旦你选择了沉默,你就很难再开口了。于是,我就这样在他们俩之间尴尬的站着,等了足足有十分钟。就在我打算放弃,回到座位上去的时候,教授终于把身子挪了挪,露出一条缝隙,放了我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