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没了声息, 一动不动,像当街死个人。
有人喊车子坏掉,算是开了荷兰水,大家吱哗百叫。到底是上海,随手圈了一车的人材,本地的,英文的,不消说还有俄国话,花色齐全。最厉害是买票的,前后全是嘴,无论哪里飞来一句,头也不动打回去,倒是一种舌战群儒的气度。兵荒马乱中,唐远贞做个梦,照例梦见女人,几张画报上的眉眼,女招待的腿,还有就是徐小姐的鼻子,凑在一起,始终成不了一个整人,走近看,却被买票的叫醒,说快下车。
唐远贞下车,发现离家还远。当初毕业,母亲开了条件,不是去父亲的厂子,就是来舅舅的公司。唐远贞宁可多坐一段电车,也要来公司。每次上班,算是一场离家出走,好在总是出而不走,全无风险,电车上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发呆,不过唐远贞手脚勤快,肯比别人多做一个梦。
唐远贞有些不知所措,大家终于嫌出碍事,裹了他往马路牙子上挤,好像唐远贞是鱼肉里的细刺,众人嘴里转了半天,终于吐出来,淬在一边。
虽然是三月,却没有一点春天的意思。楼房和电线杆子不知道哪里学来北地的模样,一个个灰色的树,然后光秃秃的矗上去,下面铺了一层层的人群。电车的铃声,工厂的汽笛,响起来,是刮来的风,把各处人头簇成一团,又吹开。唐远贞望见,觉得一年四季上海总有悲秋的意味。
说起悲秋,唐远贞想起徐小姐,徐小姐是生了病,人呢,大概就住在这附近,要不去看看。唐远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母亲知道,一定反对,不要过了病气。可这个念头止不住,好像有人在脑子里架了留声机,咿咿呀呀唱歌,而徐小姐,正是这歌谣的韵角。唐远贞安慰自己,只去看一眼,断不会节外生枝,徐小姐至多是个普通的同事,照自己那几个大学同学的眼光,徐小姐颜色并不出众,简直可以不算女人的。
说起女人,唐远贞记恨,那天被拉去喝咖啡,几个同学熟落,和女招待调笑,说看上我们当中的谁,女人说你们一群搅七捻三,转眼见唐远贞埋个头,说只有伊是好人。同学塞了五角小洋,女人会意,往唐远贞身上去,唐远贞吓的不行,用手盖了大腿,仿佛是世上最金贵的地方,女人不管不顾沉下去,突然跳起来,骂你最坏,笑着跑开。有人说远贞一会再去赌场里抱个台脚,就是老门槛了。大家笑,热烈洋溢,如同开的水,把唐远贞从头到脚煮的通红。
因为徐小姐不算女人,唐远贞好不容易和女招待习来的经验全无用处,只知道登门拜访绝不能空手,可带什么东西却没有头绪。踌躇间,几个年轻女人进了路旁的西点店,唐远贞茅塞顿开,好像考试时题目不会,关键处有前辈及时提携。
唐远贞快步跟进去,惹的女人们回身看,见是个体面的男人,几个头凑在一起,乌光油亮间,擦了些笑出来。这一定在说自己,唐远贞缩到后面,低了眼,高高低低,认出是旗袍的下摆,大约刚开了春,本年的时尚还没拿定注意,长短都在两可之间,正是女人们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
唐远贞想徐小姐和她们到底不一样,世上大约先有徐小姐,后有女同事,否则女同事的定义不会贴着徐小姐各处剪裁。徐小姐办事稳妥不说,难得不招摇,几件衣服翻来覆去,颜色款式像是一个妈生的,旗袍的腰省是蹑手蹑脚,好像隔夜压的折子,随手就可以抹去。更不用说,徐小姐在衣襟上别了一支自来水笔,结实厚重,比得了船上的锚 。有这锚坠了,就算都是大上海里的一条小船,也没人能说徐小姐轻飘浮浪的。
街上的女人是工笔设色,徐小姐就是钢笔线描,处处简省,眉毛只一笔,眼睛是两画,只有鼻子是例外,开始还规矩,收尾的时候另起了心思,往上一翘,孩子气十足。素色衣服,自来水笔,联手都弹压不下去,徐小姐的软硬工夫前功尽弃。
唐远贞到了徐小姐住的弄堂,才发现是一排门洞。一个孩子跑出来,唐远贞抓住就问,说知不知道有个姓徐的女人,小孩说不清楚。唐远贞说个子不太高,常穿一件蓝色的爱国布旗袍,不是本埠人,还有?唐远贞想不出还有什么,要不要把徐小姐的鼻子也告诉他。对的,她长的有些白的。那孩子说是有这么个人,在最里面,顶楼的亭子间里。唐远贞放下心来,刚才西点店的女人和眼前的孩子,都是极好的兆头,今天冒险已经完成了大半,进去看看,放下东西就走。
徐小姐的房东是个读书的种子,有格物致知的劲头,亭子间,巴掌大,也要分作两份,只可恨不能再分下去,否则一定要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不是间房子,倒是个柜子,门出奇的幼稚,唐远贞想小时候读过的西洋童话,这样的门后面总有个奇幻的天地让人流连。
唐远贞敲了敲,听见动静,正是徐小姐的声音,门没有锁,就把药放在桌子上,剩下我自己来。这声音又细又软,没有穿透门板的力气,只好取巧,从缝隙中漏出来,勉强蹭到唐远贞的脸。
曾名《徐小姐》发表于《世界日报》,这里略作修改
郭建英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