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半个月的一个下雨天,碧珍幺幺的娘坐在我家的灶屋(四川话,厨房)里的小板凳上,用脏里吧唧的围裙抹眼泪,妈妈和婆婆坐她两边劝她。我和妹妹偷偷摸摸躲在灶屋门外面。只听见妈妈劝碧珍幺幺的娘,道:
“五婶呢 ,也许那家人对她好着呢,你不要多想嘛。碧珍妹儿长的宽额大脸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娃儿。她屁股又那么大,没准儿明年就给他们家添个大胖小子,人家肯定把她当先人老子服伺呢。你莫要担心莫要哭嘛。”
碧珍幺幺哪里白白胖胖呀,我妈妈净是挣眼说瞎话。碧珍幺幺又黑又瘦的,跟黑麻秆似的。
“世上哪有那么狠心的亲哥老官儿(四川土话,哥哥之意)的哟?我的天王老子爷。把自己的亲妹娃子卖了好给自己娶个婆娘,虎娃子这事做过了头,要不得,要不得!!!” 婆婆的头发被黑色的丝帕包裹着,头顶漏出几缕花白的乱发,随着她的颤巍巍气昂昂的声音不停抖动,恍惚要把那黑戚戚的丝帕掀翻过来。
婆婆骂的虎娃子,是碧珍幺幺的三哥。
婆婆是村子里有名的保媒人,正打算把碧珍幺幺介绍给邻村和平大队的老王家的四娃子,都给碧珍幺幺她娘提起过,说等过完年,碧珍幺幺再大一点岁数,可以说个婆家啦。
我和妹妹面面相觑,蹑手蹑脚退出来。“虎娃子把碧珍幺幺卖到哪里去了?” 妹妹问我。
“我哪里晓得嘛!妹妹 ,你莫要乱说哈。就当我们什么都没有听见,明白不?不要出去跟别人乱讲哈。”我赶紧捂住妹妹的嘴,还拉了勾用大拇指盖了章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就是个大坏蛋蛋!”
吃夜饭(四川话,晚餐)的时候,婆婆还在骂虎娃子。“那个遭天收的,把亲妹娃子卖给了上梁梁上的地主光棍儿。那个遭天收遭雷打的。三天三夜都走不到家喔。造的啥子孽喔,碧珍那个女娃子。哎。。。。。。” 我们一家人都闷头喝包谷搅团(玉米跟碎米搅拌做出的粥),就着一小盘泡咸菜。我假装听不懂婆婆的骂,盯着碗里的金黄色的包谷粒儿发呆;谁也没有接过婆婆的话。
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沉闷,我的脊背直发凉。
有些苦难,如村后的大山,缄默,无言。
我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那时候,碧珍幺幺最多14,15岁吧。
碧珍幺幺她去了哪里?
她究竟嫁给了谁?
还有人罚她站角落吗?
还有人追着她喊她尿船长吗?
还有人大清早的就开始骂她用鸡毛掸子打她屁股催她起床吗?
还有人按住她挠她嘎子窝儿痒痒听她憨厚质朴无遮无挡的大笑吗 ???
碧珍幺幺她娘的泪,是不是每一滴,都是痛彻心扉的悔?
亲哥哥卖妹妹,如果传到天宫玉皇老儿王母娘娘那里,是不是不肯原谅的罪?是不是真如婆婆所说,要遭天谴遭雷劈的呀?
没有人回答我这些问题。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环绕村子门前的那两条小河依旧如昨 ;静静悄悄的、流淌着、向远方。
碧珍幺幺的消失,并没有给村里带来多大的变化,除了有一阵子女人们有事没事的溜达到我家,闪亮着双眼管我婆婆和妈妈打听碧珍幺幺的下落。妈妈紧抿着嘴巴,摇头说不大清楚。可是我婆婆依然很生气,把她知道的添油加醋一番告诉那些前来打探的长舌妇人。当然,我婆婆又免不了一顿痛骂虎娃子,“那个遭天收遭雷劈的哟,把亲妹娃儿卖给了老光棍。哎呀呀,啥子世道喔,都解放了这么多年啰。”
有时候,我看见一堆妇人骂着骂着还一起抹上了眼泪儿,似乎对碧珍幺幺和她娘充满了无限的同情。这样的龙门阵可以摆上大半天,如果是农闲时节的话。可是 ,每当村子里的女人们与碧珍幺幺的娘发生了口角,因为争各种各样的蝇头小利 ,必定把亲哥哥卖亲妹妹亲娘卖亲闺女的事拿出来咀嚼一遍又一遍,羞辱咒骂碧珍幺幺她娘一盘又一盘。碧珍幺幺她娘又会在我们家后面连带骂我的妈妈和婆婆一通又一通,好像是我的妈妈和婆婆把她家闺女卖掉的一样。
我有时会对着环绕村子里的小河发呆,有时候会对着村子后面的大山发呆:
不知道小河流出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大山之外,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里有没有女人的辱骂声女人的哭泣声?
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里有没有如碧珍幺幺一样的女娃子被自己的亲哥哥卖掉的呢?
小河只顾自己向前奔流,飞沫千尺,吞云吐雾,不肯停下它流浪的脚步来回答我;大山只顾冲入云霄,装模作样,狐假虎威,不肯蹲下它伟岸的身躯跟我对语。
虎娃子用卖他亲妹妹的钱,娶回来一个老婆,人称张婆子。据说张婆子小时候打针被伤了坐骨神经,走路有点儿一瘸一拐的。不过,张婆子的肚子很争气,给虎娃子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于是,张婆子的腰杆越伸越直,走路好像也不那么瘸不那么拐了。可是,碧珍幺幺她娘,还是隔三差五的骂人,不是骂张婆子就是骂张婆子的娃儿们。
不知道碧珍幺幺她过得怎么样?她娘没有跟人提起过。村子里也没有人去问她娘。
妈妈借给碧珍幺幺的那件翠绿色的确良衬衫,不知道碧珍幺幺还在穿没?她娘说等鸡下了蛋卖了钱就陪;鸡下了蛋卖的钱又买了断了多日的食盐。说等母猪下了仔卖了钱再陪,等母猪下了仔卖的钱又用来给她小儿子交欠了半学期的学费了。妈妈那件翠绿色的确良衬衫始终没有陪回来。为此,妈妈的肠子都悔青了,发誓以后再也不借任何东西给碧珍幺幺她娘啦。可是,每次碧珍幺幺她娘来借盐啊,面啊,米啊什么的,妈妈又屁颠屁颠地借给她。我婆婆就很生气,说我妈是天光底下最不长记性的贱人。我和妹妹有时候也去质问妈妈:
“我们家的面也快吃光了,你怎么还借给那个不还的人啊?”
妈妈就长叹一口气:“哎,五婶儿她太不容易啦。乡里乡邻的,大家帮衬帮衬,晚上我多加一瓢水,你们就都吃饱啦。莫来头,莫来头的(四川土话,不要紧之意)!日子长着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水,一去不复返。环绕村庄的那两条小河,依然静静悄悄的,流淌,向远方。
高二那年暑假,酷热。一个赶场天,妈妈去赶集卖鸡蛋了,我和弟弟妹妹在堂屋里做作业,门虚掩着。突然,我家花虎在屋子外面的院子里狂吠起来。我和弟弟妹妹从门缝里往外瞅,只见碧珍幺幺的娘领着两个陌生的小男孩儿远远的过我家院坝边来。
这两个小男孩是谁呢?我和弟弟妹妹们夺门出去抱住花虎。。。。
下面是第一集的链接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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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5/2021
“小河只顾自己向前奔流,飞沫千尺,吞云吐雾,不肯停下它流浪的脚步来回答我;大山只顾冲入云霄,装模作样,狐假虎威,不肯蹲下它伟岸的身躯跟我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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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屁股又那么大,没准儿明年就给他们家添个大胖小子,人家肯定把她当先人老子服伺呢。”
哈哈哈,摇红文笔了得!
眸眸的文笔真好,期待更多的更新,谢谢分享,祝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