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个人资料
南半球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正文

贵阳阳明祠:在山水与心学之间行走

(2025-12-13 00:26:49) 下一个

贵阳,这座被誉为“山中有城,城中有山”的避暑之都,其东隅的扶风山,不仅以林木葱茏、景色清幽闻名,更因一座古老的祠宇“阳明祠”而声名远播。此祠供奉的,便是明代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军事家和心学的集大成者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1472–1529)。阳明祠始建于嘉靖十三年(1534年),原址在城东自云庵。于清朝嘉庆十九年(1814年)重建于现址,之后几经兴衰,终于上世纪末得到彻底修复

 

出了贵阳市区,往东行不多时,便见扶风山静卧于薄霭之中。待转过一道覆满薜荔的旧墙,阳明祠便不期然地立在了眼前。不是想象中的巍峨殿宇,也无煊赫的门庭。只是几进素净的院落,青瓦、粉壁、木椽,被岁月与雨水浸出一种温润的灰褐色调,像是搁置了太久的一幅水墨,墨色都沉到纸骨里去了。门额上“阳明祠”三字端正肃雅。这里并不像某些名胜古迹那般拥挤喧哗,看不见成群结队的旅行团,反而更像一场安静的精神邀约。步入山门,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两旁的青松翠柏瞬间隔绝。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向上,两旁是藤蔓缠绕的古树和苔痕斑驳的石壁,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湿润与草木的清香,偶尔夹杂着几丝淡淡的桂花幽香,这份静谧,便是心学圣地特有的“场”。

 

 

 

坐落在城南山坡上的阳明祠并非一处独立的建筑,而是由阳明祠、尹道真祠、扶风寺三组古建筑群共同组成。它们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以廊道相连,形成一个整体环境清幽的风景区。这种“三位一体”的布局,似乎也暗合了阳明先生思想中“心、性、理”圆融统一的哲学意味。通往祠堂的石阶蜿蜒向上。就在这些台阶上,贵州历史上曾发生过另一种意义的“破壁”。1516年阳明先生遭到宦官刘瑾迫害,被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他在当时尚属荒僻之地的贵州龙场,开设“龙冈书院”,讲学传道。在龙场他提出了影响后世深远的“知行合一”与“致良知”,成为心学成熟的关键时期。今日的阳明祠虽非龙场旧址,但贵阳的山水依旧承载着那段原始又炽烈的思想火光。

 

 

 

首先踏入三不朽展示厅,即“立德”、“立功”、“立言”。亦即能够树立德行,建立功业,创立一家之言者,人生可谓不朽,这是中国人文思想领域的一个重要价值观。西方人认为不朽来自“被上帝接纳”,是超越尘世的救赎性永恒;而传统儒家则认为不朽在于提升自己和服务社会,进而永远活在世人的心中。阳明先生之所以堪称“三不朽”,在于其身、言、心兼具超越时代的影响力。立德上,他以“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开创心学,重建儒家道统,使人人皆可从内心发现道德根源,至今仍启迪人心。立功上,他以文人之身平定南赣盗乱、安定两广、三捷立功,以“破心中贼”带兵,展现儒将典范,稳定明代局势。立言上,他以简约而深邃的思想体系,为中国思想史开一新时代,并影响日本阳明学、东亚近代武士精神及现代人格伦理。几百年来,文人墨客普遍认为中国历史上做到这“三不朽”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王阳明,另半个是曾国藩。

 

继续抬步向前,山路忽然开阔,便看到阳明祠的正殿,朱红的柱子在雾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颜色。殿前香炉静静立着,烟气缭绕。一阵风来,檀香在空气中散开,柔和而缓慢。沿着台阶上前,抬头看见殿内供奉着阳明先生的汉白玉塑像,神情睿智而沉稳,眼神里却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慈悲与锐气。在先生塑像前静立片刻,自己内心泛起难言的愧疚。我们这代人生长在一个特殊的岁月,在求知欲最旺盛的年纪,偏偏是知识被封闭最严酷的年份。自己民族的根脉被连根铲除,世界文明的光辉被完全遮蔽。在很长的时间段里,居然完全不知道阳明先生这个人。直到来贵州前做攻略之时,才真正了解到这位中国历史上最具综合影响力的士大夫。

 

 

当明代思想界被“格物致知”的玄谈笼罩时,旧理学日益繁琐空洞,士人穷究竹枝七日却难悟大道。阳明先生在龙场那个寂静得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夜晚,突然体悟到“心即理”:那终极答案不在外界枯竹,而在每个人心头那一点不灭的灵明。他将被外逐的“理”重新安顿于人心,为漂泊的时代找到了内在的定海神针,成为继孔子、孟子之后儒家心性论的又一巅峰,是中国思想史上继孔孟之后最具原创性的儒家哲学家之一。五百年来,阳明先生的?学思想已经成为中国思想?化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在东亚思想史与全球哲学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阳明心学如一面精神的透镜,让个体在万物中看见自身良知的光照。它不仅是思想史上的转折点,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当外在规范坍塌时,人依然可以凭内在光明,在虚无浪潮中筑起不可摧毁的精神岛屿。这颗五百年不灭的心学火种,至今仍在提醒我们:最磅礴的力量,往往始于对内心的诚实凝视。阳明心学是中国哲学史上极具影响力的一套思想体系,核心在于“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三大命题。它既是一种世界观,更是一套具体的修身、处世与治国方法。

 

“心即理”:传统儒家认为“理”存在于外在世界,需要通过格物、研究事物来把握。阳明先生则提出“心即理”,理不在外面,就在人的内心之中。他强调道德判断源于每个人内心的直觉,这与康德的“道德律在吾心”形成有趣呼应。但阳明先生更进一步,认为道德不是经由理性推演出来,而是当下即自明。休谟认为道德来自情感,王阳明则认为是“天赋的良知”,把情感、直觉与宇宙秩序统一为一个更具整体性的体系。心学可视为介于康德与休谟之间的“第三条道路”。

 

“致良知”:阳明先生认为“良知”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道德直觉,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圣人与常人不同,不是因为圣人有更多知识,而是圣人能在每个当下听从良知。致良知不是“寻找新的道理”,而是“除去遮蔽良知的私欲”,让内心的明亮自然显露。致良知也具有实践导向:良知不是抽象的,它必须落实在具体的行为之中,时时刻刻地在生活里检点心念、反省动机。这种观点与亚里士多德以直觉判断善恶,指向“善的生活”不谋而合;和康德的“道德来自内在,而非外在”之说殊途同归,康德说:“有两样东西令我敬畏 - 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法则。”阳明先生则言:“良知者,天理之昭明也。”。

 

“知行合一”:阳明先生提出:知行合一:没有行动的知识不是知识。他反对把“知道”和“做到”分成两件事。他认为真正的“知”本来就包含行动的力量;如果一个人知道善却不去行,那只是“伪知”。例如知道孝顺父母,却不愿意付出行动,那就说明并未真正理解孝道。知行合一强调:行动是知识的完成,而知识是行动的起点,两者是一体的动态过程,此观点和提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的认知论哲学并行不悖。在阳明先生眼里知识不是对对象的冷静旁观,而是人参与世界的一种方式。这种观点对海德格尔的“在世存在”、杜威的“经验即行动”、维特根斯坦的“意义在用法中”提供一个早得多、更体系化的版本。

 

 

 

阳明祠的旁殿中陈列着许多阳明先生的书法复制品。走过旁殿,右侧是碑廊,一块块大小不等的黑色石碑镶嵌在墙面,上面是先生手迹的碑刻,阳明先生以他曲折的人生经历、哲学与诗文惊艳世人,想不到他的书法也是如此气象不凡。先生的书法根植于晋唐传统。他早年对王羲之《圣教序》等法帖用功极深,得其骨力,同时又汲取了欧阳询的清劲与颜真卿的沉雄。他的字瘦劲坚挺,骨正气劲。字势常略带右倾,显得灵动飞舞,富有动感。整体章法自然天成,和谐统一,无刻意造作之态。其笔意常被评论为遒迈冲逸和清劲绝伦,没有文徵明的工致,也没有祝枝山的狂放,却自成“澹宕闲逸”的境界。如果你喜欢审美华丽、笔锋飞动的书法,阳明先生的书法可能不算惊艳;但如果你欣赏内敛、澄明、心境类的书风,他的字会让人越看越有味道。

 

 

 

阳明先生书法的最大特点,在于其技艺与心学思想的深度融合。他自述学书经历:初期临摹只得其形;后来下笔前先“凝思静虑,拟形于心”,最终通晓法则。他由此悟出:“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 这与其“心即理”、“事上磨练”的思想完全一致。他这一生,读破万卷,历过风雨,最终却把复杂的人生化成最简单的线条。他的书法骨挺神骏,笔势飘逸,其高迈冥合的韵致,被赞为“如宿世仙人生具灵气”。这并非单纯技巧所致,而是其人格、学识与心性修养在笔墨间的自然流露。后世评论他“似不经意,而神完气足”,这话实在恰当。阳明先生的书法,是“气质上的书法”,不是“技法上的书法”。换句话说,他写的是“心”,字与其人同呈一种澄明、温厚、坦荡的气质。因此后人常赞:“观阳明字,如见其人”。

 

 

 

穿过碑廊,视线骤然开阔。后园并不大,却极为清幽。一方小池静卧园中,水清而浅,水面倒映着竹影。风过,叶影晃动,水光似有微微涟漪。我们在池边坐下,微微潮湿的石沿透着山城的寒意,却也有说不出的安宁。贵阳是喧闹的,但阳明祠是静的。城市的车流、街市、人声仿佛都被隔绝在山门之外。一只斑鸠落在不远处,低声咕咕叫着。竹林里偶尔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轻轻翻开一卷古册。后园里有一间木亭,名为“致良亭”。这个名字本身便像是一句诗:致,是探寻,是抵达;良知,是心中那束最暖的光。站在亭中远望贵阳城区,可以看到现代城市的楼宇与古祠之间形成一种独特的对比:一边是钢筋水泥的现实,一边是古老思想的温和光芒。

 

沿着原路下山,院中那几株参天古树,绿意仿佛更加沉静。树下有石桌石凳,三两位老者正对坐品茗,低声叙话,神态安然。几个年轻学生坐在廊下,面前摊开书本,却并不急切诵读,时而抬头望望飞檐划出的天空,若有所思。祠里人不多,空气中有一种闲适而专注的气息。这或许正是“知行合一”最平实无华的注脚。悟道,并非要离群索居,在石洞中苦思;行道,也不必是惊天动地的伟业。在这日常的饮茶、读书、待人接物之中,觉察心念的起伏,践行良知的判断,让“知”与“行”如呼吸般自然一体,便是学问的真血脉。贵阳的百姓,将先生尊为“黔中王学”之祖,世代祭祀,恐怕不仅因他开教化的功绩,更因他所指点的,是一条可以安顿平凡生命的、亲切而光明的路径。

 

在山脚回望阳明祠,它半隐在林木间,没有豪华的气势,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深度和底蕴。小道旁的一块石碑上刻着:“知行本一,知之真切笃实者,必能行。”字迹如同古剑出鞘,锋芒逼人。让人想起一个小故事:阳明先生在龙场讲学时,学生问:“先生,知行何以为一?”先生笑问:“你知道今晚天要下雨吗?”学生答:“知道。”先生又问:“那你带伞了吗?”学生愣住。先生便说:“这就叫知与行不一。”我们在这块碑前站了许久,只觉得这些古文字不是在谈“哲学”,更像是敲在每个人心头的提醒:我们常常“知道”,却未必“做到”。而真正的功夫,从来在行里。

 

 

 

阳明先生被命运抛到贵州的山水间,他与命运搏斗,与艰苦相伴,最终却在穷乡僻壤中开出一朵极为明亮的思想之花。也正因为如此,贵阳的山不能只看其形,贵阳的水也不能只看其色,它们都蕴含了丰富和坚实的精神根脉。阳明先生病重之时,他面对门生留下最后的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句振聋发聩的话语,简单而深刻,这是一种在生命深处觉醒后的静默自信。光明并非外界赐予,而是人心本具的清澈。当一个人看见了这一点,他便不再被成败、利害、流言所牵引。所谓“亦复何言”,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需再说。心若光明,世界自明;心若无愧,步履自坦。当一个人能够在纷乱中守住这份光,他便已拥有了人生最深刻的自由。只要此心光明,世界便无暗处。历史在远方,亦在当下;圣贤在祠中,亦在每个人的心里。归途的步履,因此踏得格外坚实。

 

 

[ 打印 ]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