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月引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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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斯渡口游记

(2021-03-13 17:53:17) 下一个

从弗里德里奇下了高速,路变得狭窄且起伏多弯。路的两边,隔着丛丛金色蒿草,秋收后平整过的土地渐渐连成一片。在褐色的田野中,几棵松树或远或近地点缀着,青翠而挺拔。松树旁多建有农舍或圆顶筒仓同红漆库房。深秋时节,田间的劳作既已停止,各式农机与车辆便错落有致地停在房前树下,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年的忙碌。笼罩四野的薄雾被秋日的阳光照亮,如纱一般轻盈地随微风浮动,更显乡村的静谧与柔和。

 

路的前方是阿帕拉契山脉绵延起伏的黛青色山峦。在这茫茫大山的帷幕后,按约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所描述,必定是谢南多厄河清澈的河水以及西弗吉尼亚令人神往的美。即使未曾谋面,因这乡村音乐的经典,山区的访客对西弗吉尼亚便往往有着美好而亲切的印象。平缓悠扬的旋律配以简单却素雅的文字,这位早逝的非凡歌者将大山的瑰玮与离人的愁绪绝妙呈现。也只有如此恬淡平和的田园牧歌,才最能穿透凡尘与世俗,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激荡出不可拒绝的共鸣,使人心驰神往之余,终循迹而访。

 

我们的车驶入了这片青色的山岭,在山谷中沿河岸上行约二十里,并过了两座石桥,便到了西弗吉尼亚的哈珀斯渡口。这个人口不足三百的山区小镇位于三州交界处,波多马克河自西滚滚而来,在小镇旁与沿阿帕拉契山谷缓缓北行的谢南多厄河河水汇集后一起向大西洋奔流而去。站在两河交汇的地方,隔谢南多厄河东望便是弗吉尼亚,而波多马克河的北岸则是马里兰。一座铁路桥横跨波多马克河将小镇与马里兰州连起。桥的一侧有人行道,游客可于桥上凭阑静观水流汇合时骤然激起的漩涡以及漩涡顺流而下时的逐渐消失,或经桥到北岸来研究两个世纪以来人类交通运输的变迁。

 

在壁立万仞的山石之下,一条运河的遗迹与河道并行。运河早已淤塞干涸且长满杂草,很难让人想象得到这条宽不足十米的河道曾在一百六十年以前将五大湖与特区相连,让小小的篷船可在驴马的牵引下为北方军队补充给养,终使得这个国家不至分裂。而正是由于那场战争的结果,工业的发展得以加速,机车与铁轨也逐渐全面取代传统运输方式的小船与运河。大约一百年以前,随着各处隧道的凿通以及跨河大桥的架设,这条并不算古老的小小运河便在机车的汽笛声里承载了最后的输运,仅在沿途留下若干遗迹让后人或可从中想象曾经有过的那样一种简陋却伟大的运输方式。

 

这个地接三州,水汇两河的小镇除在交通方面起到枢纽的作用以外,在历史上还因一个人与一件事为世人所悉知,而这个人与这件事又在极大程度上加速了美国内战的爆发并导致了西弗吉尼亚州的建立。这人名叫约翰布朗,一位坚定的废奴主义者,也是一位果敢大胆的行动家。1859年,这人带领着他雇佣的战士在当时还属于弗吉尼亚州的这座小镇举事,以武装行动践行废奴的理想。然而在面对罗伯特李将军指挥的正规军的反击时,这支十几人组成的民兵武装不能抵挡,流血与牺牲之后,活着的终不免做了俘虏。在接下来的短短几个月里,约翰布朗和他的几个英勇战士便被弗吉尼亚州审判并执行了绞刑。这次不成功的行动以及这些人随后的死去,像一根针,挑破了肌肤之下原本早已肿起的脓疱,使治疗的手段不得不从膏敷与药涂转向刮骨后辅以疗伤。于是,南北的战争,废奴的宣言,西弗吉尼亚州的成立,北军的艰难取胜,林肯的遇刺,以及战后的平抚皆逐一而来,终形成今天的历史。曾经的风云际会,也就像这两河交汇所激起的漩涡,水兴浪涌之后终渐渐平复,缓缓却又必然地向远方流去。

 

然而,历史的枝节却最是容易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按记载,约翰布朗当时的罪名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三年前在堪萨斯流血事件中对五名奴隶主行刑式的杀戮。如果不担心被人指责政治不正确或被误会为支持奴隶制度,我很想研究一下是否胸怀正义,审判便是多余,杀戮亦可成为正当。千百年来,朝代的更替与制度的兴起,其间未尝不曾有正义与先进的一方,然而结果呢,人类却总是相斫相杀,这又称得上是怎样的一种文明与进步?我明白战争或许在当时已是必然,却还是以为杀伐未必无所依,更不必穷其度。或许我的想法过于天真,但人类社会既已这么一路走来,而近一百多年的历史又似乎证明仍将这么一路走去,竟让人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这实在令人悲哀。1859年的武装废奴行动中,第一个倒在起义民兵的枪口下的是一位作为自由人的黑人。这个可怜的铁路看察员在不知革命业已展开的情形下,因履行查看铁轨的职责,不经意中靠近了起义的勇士,便在枪声中倒下,终于不治而死掉了。

 

小镇最靠近两河交汇处的建筑是一个当时约翰布朗的部队防御工事的复制品。建筑前面有讲解员正在为一些访客叙述那段历史。大概由于时间有限的原因,所讲的,自然是除去枝叶的历史主干。正符合诸多历史学先生们所推崇的以掌握历史脉搏为目的的粗放型史观。看着面前两河的交汇,我无话可说,因为从下游来的我知道,这两条河流交汇后往大海流去时,毕竟只单保留波多马克一个名字,而谢南多厄河这个名词便留在山谷中沉睡,似乎从未波及下游。人类对天地生成的流水尚且如此,何况手书的历史?

 

小镇只两条主要街道,各依水延伸,于复制的防御工事处的小广场相交。沿谢南多厄河的那条街在河谷冲刷的平台上,两侧有纪念品商店或小博物馆。沿波多马克河的那条街由低处逐渐沿山势上行,仅临河的一边有房舍,且多为餐馆。小镇虽名为渡口,但既然有了铁路,公路,以及连接八方的桥梁,船渡便用不着了。却又因曾经的那么一点历史以及特别的地理位置,旅游业自然便成为小镇近乎唯一的经济。

 

两街交汇处,与防御工事相对的是一天主教堂。教堂后面有一小径可通山顶。于是拾级而上,却在半山处意外发现几块页岩形成的有趣景观。由于日晒雨淋以及风化剥蚀,裸露的岩石形成堆积在一起的几块石头。其中最顶上那一块颇具青埂峰上补天遗石那份神韵,孤零零的叠在另一块石头上,似可随时飞去。然而这样一段原本别致风流的态度却不为世间俗人所欣赏,好事者竟在石头四角各添一水泥钢筋的柱子以为支撑。可惜那块石头,便如巨龟一般趴在顶上,似可千年不动。看旁边说明,方知此处景观名杰弗逊石,最早为托马斯杰弗逊所记载。不过想来当时他所见的,一定不是今天的神龟,真令人羡慕。

 

山顶是一片墓地。一个白色的大木屋前,向着两河交汇的方向是一缓坡,缓坡上铺满了绿色的草,草坪上大小不一且明暗有异的石碑排成间隔有序的行列。在颜色较深的石头上或可依稀辨别碑上的文字。一块深灰色的石碑上显示下面那人在独立战争以前便躺倒在那里,大约因是第一代拓荒者的缘故,墓地便被铁栏杆围起来,让人能迅速从这里明白这个小镇可追溯的历史。三天前是万圣节,因此仍可看到一些石碑前摆放的鲜花或其他物品。无一例外的是,凡有祭奠痕迹的石碑皆比较新,让人很容易联想起前几年的动画片CoCo。是的,一两百年之后,谁还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人来过这世界?就连石碑上的字都会被风雨蚀掉。没有几个人能幸运的像被栏杆圈起来的墓的主人一样,依然还有名字被远方来的访客读出。然而,那又如何呢?这名字之后代表的已经不再是人们可记忆的鲜活的生命。

 

一块很新的大理石墓碑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墓碑前摆放的并不是鲜花,却是一个小小的花布娃娃。这布娃娃大约一英尺长,上身斜倚在墓碑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出现在这里,却很让我好奇。看那墓碑时,我惊讶了,墓碑上有两个人的名字。靠左的应该是一个女子名字,下面写着生卒年月:88年出生,18年春天死去。靠右的是一男子姓名,下面却只有生辰而不具卒日。两个名字之间还刻着两人的结婚日期。我立刻明白这对夫妇中的女方不幸早逝,而男方便做了这死后同穴的主张。在这个三两百人的小镇,想来这对夫妇必是竹马青梅的神仙眷侣,却在这大山深处也依然分摊到一份人世的喜乐与哀愁。这碑上文字虽简单,仅具名姓与生卒及嫁娶年月,祭品也非厚重,仅一花布娃娃,然潘安仁抚衿之悲,苏子瞻断肠之痛,皆由是可感。

 

站在山顶,面向两河交汇处,看秋日下午的阳光洒向这片土地。左边的波多马克河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地跳动奔流,而右边的谢南多厄河在大山背阴的谷中静静地流淌。阴与阳竟以这样的姿态在天地间呈现。望着两河相汇的汤汤流水以及绵延起伏的群山,我却对生命有一点点感触,一点点惆怅。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三日,夏令时止。游Harpers Ferry,有杂感。后忙于觅食寻水、衔草筑巢等诸多事务,不得置笔。岁末年初终于记录成稿。其间得知约翰丹佛写“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的灵感竟来自离家不远的Clopper Road,颇为惊讶,因这路今日已难做乡村路之联想,可见田园牧歌的生活离我辈更加遥远。二零二零年一月九日夜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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