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在我们的洄游途中会遇上一道水坝。从入海口溯流而上,历经千难万险,现在,终于来到了它的面前。拥挤在水坝下的湍急水流里,向上看去,宽阔高大的瀑布垂直而下,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映照着我们。躲在镜后的是一排虎视眈眈的棕熊。
作为一条鲑鱼,回归故土、繁衍后代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鲨鱼和海獭挡不住我们,在这些棕熊面前,我们当然也不会退缩。没有谁能够阻止我们回家。“嗨,Web, 你觉得我们可以跳上去吗?”领头鱼背疤游到身边,小声地问。背疤是条雄鱼,体格魁梧,在大海里同一条鲨鱼搏斗时背部曾被咬去一块而留下大片疤痕。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但我们俩都心知肚明,认祖归宗之后,我会与它一起生育后代。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跃出水面。大坝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它并没有高到我们跳不上去的程度,但占据了有利地形的捕食者正在上面严正以待,队伍排列得不但整齐而且很有策略,我们强行闯关肯定是自投虎口。应对之道可以有三种:耐心地在坝下的水底等待,那些饥肠辘辘的狗熊会因为好几天都一无所获而选择离开大坝,来到下游入水捕食,我们那时就可以乘机跨越瀑布;或者让有经验的雄鱼跃出水面,尽量靠近坝体但又并不跳到坝上,张开大嘴的蠢熊们会伸长脖子试图咬住猎物而失足摔下大坝;第三种方案是让老弱病残的同伴跳上去作为献祭,他们要集中在一个位置跳跃,把敌人从一边引开,并引逗它们为了抢夺猎物和占领有利位置而在另一边自相残杀。第一种方案无所谓白天还是黑夜,而后两种只能在白天施行,因为随着夜幕的降临,黑熊会来换班,而我们在夜色下很难看清它们,冲过大坝将会更加艰难。在三种方案里,其实只有在水底耐心等待可行。引诱棕熊摔下大坝是把双刃剑,不是被它们抓住,就是耗尽了体力,再也不能跨越这道难关。用老弱病残充当诱饵实在有违鱼道,是迫不得已的下之下策。
“告诉大家尽量潜伏水底,耐心等待!”我吩咐背疤。
“大约需要几天?”背疤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
“至少三天。等棕熊饿得从上面走下来时,就可以翻坝了。”
我对这支鲑鱼队伍能否听从建议没有一丝信心。果然,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起来,开始焦躁地横冲直撞。这些我都可以理解。自从离开海洋进入内河,我们已经饿着肚子与湍急的河流搏斗了十几个日夜,所有的鱼儿都想马上回到故土,多耽搁一天,就会多出一份客死他乡的风险。理解我的建议需要智慧,可惜大多数同伴只有偏见。他们只闻到了从上游流下来的故乡之水的香甜,脑子里充满了那种味道,对近在咫尺的棕熊流下的口水和发出的骚味却置若罔闻。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是信息偏食症的患者。
我还记得大约两岁时的经历。当时我被人类抓走养在一个池子里,同其他鲑鱼一起供他们研究。有一天,一个满脸胡须、身穿白衣的家伙提了一桶颜色古怪的水,对我们说:“嗨,伙计们,你们已经长成壮小伙大姑娘了,该吃些复合维生素了。你看, 这美食的颜色多么诱人!”说完,他把桶里的水一股脑儿倒了进来。我们所有的鱼儿都马上用前鳍捂住了鼻子,那味儿太冲了。随着那怪味飘进来的还有五颜六色的各种小颗粒。我试着把每一种都尝了几颗,说实话有的味道还挺不错,但有的那真叫一个恶心。接下来的几周,给我们喂食的人每一天都会不同,但倒进来的水和颗粒并没有改变。大约两个月后,我们中间比较挑食的一些鱼儿已经变得非常消瘦,有的甚至肚皮朝上翘了辫子。那个大胡子男人捞了几条瘦得不成样子的兄弟去做解剖分析,我听见他对旁边一个好像是助手的女孩子说:“咿呀呀,我怎么说来着,愚蠢不分物种。万维网并没有用改变我们的意志来塑造我们的习惯,而是用顺从我们的意愿改变了我们的思维。看来鱼类也是如此。你看看这几条可怜的鲑鱼,池子里有那么多营养丰富的饵料,它们就认定只吃自己熟悉的那一种,结果瘦成了这样。我敢打赌,它们的神经元连接一定遵循了郝布法则,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惯性的关键路径。”我当时恨不得跳出水池,用宽大的尾鳍去狠狠抽打他那胡子拉碴的肥脸。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鲑鱼评头论足?我们已经进化到消弭了任何媒介,可以直接用鱼鳃当作信息处理的芯片,在信息海洋里徜徉,与信息流共生。而你们人类还在依靠平面和立体的媒体来获得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要等到长出鳃来或者用神经直接与他人交流还早着呢;而且,你们的那些新闻和视频软件更是为了迎合受众而只推送他们喜欢的东西,让世界在他们的视野里歪曲成他们想要或以为的样子。我还要告诉他,你的不到十岁的女儿差点被人亲了!我昨天亲眼看见她和一个小男孩在池边玩耍,小男孩搂住她,试图跟她亲吻,小女孩一边用力推着一边说:“不,不,不要。我爸爸说,初吻很重要,因为以后注册各种网络账号时都会遇到一个几岁初吻的安全提问!”
话虽这么说,我对他的评论倒也感同身受,尤其是在一场洪水把我们冲进河流并带入了大海之后。在浩瀚无边的海洋里,我们同其他地方来的鲑鱼结伴而行,我观察到的不止是偏食,还有偏智和偏行。历经了三年的咸水洗礼,我总结出的经验是,越是洋流急速和汹涌的地方,越需要冷静和思考。那些头脑发热和一意孤行的同伴早已进了鲸鱼、鲨鱼或者海狮海豹的肚子里。海洋之网是个野兽和强盗出没的丛林,我见过暴露癖和自恋狂、各种自以为是的圣人和利用洋流传播虚假消息的骗子,它们有的为了牟利而不择手段,有的自以为掌握了真理而判决其他鱼类死刑,还有的自立王国愚弄鱼群。在这个无知和暴力如同瘟疫蔓延的天然温床里,只有冷静和思考才能避开无处不在的凶险,存活下来。这是大自然的进化机制,智者生存;或者说,海洋之网是一个进化分拣器,它通过让愚蠢者更愚蠢、睿智者更睿智来淘汰浪费脑子的弱智鱼类。就像我们在准备洄游的那一天发生的惨剧。我们聚集在故乡之河的入海口,准备用三天时间来适应淡水、养精蓄锐,为将要到来的艰难而又漫长的溯流回乡做着准备,因为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我们会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奋勇冲刺。这是我们离开危机四伏的大洋和进入凶险致命的内河前难得的一段平和时光,但这往往也是那些二楞子们闲得蛋疼而惹事生非的好机会。单相思小美的雄鱼斜眼儿围着她转来转去,做出各种花哨的动作,想要赢得她的青睐。早已被小美暗许芳心的大嘴看不下去了,与斜眼儿打了起来。他们俩你追我逐,上下翻飞,那些好事的看客也忘了潜伏水底的安全准则,跟着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就在大嘴用胸鳍刺破斜眼儿的肚皮时,海鸥还有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乘机叼走了几十条只顾着喝彩叫好的看客。斜眼儿的肚皮被刺破后,肠子流了出来,肠子里尚未消化的食物也流了出来,里面有其他鱼类金黄色的鱼卵,也有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金黄色的粪便。这并不让我们意外,他从来只喜欢吃金黄色的食物,即使它是粪便。这也是他被大嘴打败的原因。今天不被杀死,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也会由于营养缺乏而体力不支。
现在面对如此多饥肠辘辘的棕熊,我担心我的鲑鱼同伴们会再次犯下鲁莽急躁的错误。在急功近利的大众面前,睿智冷静的劝说往往被讥讽为懦弱,而冲动狂热的鼓噪却会一呼百应,瞬间点燃鱼群的战火。我的建议淹没在吵吵嚷嚷的鼓动声里,背疤无奈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无奈和心酸。鱼群开始你推我搡地往坝前冲锋,争抢着向上跳跃,试图越过瀑布,冲进上游的河流里。我不用抬头,不用浮出水面,也能知道他们的结局;更不用等到河水被鲜血染红,也能用鳃片预到,同伴们魂魄的哀嚎将要盖过瀑布的轰鸣。背疤和我紧紧地挨在一起,我们潜伏在水底,计算着同伴们累积的尸体。一只成年棕熊一天可以吃掉三十多条鲑鱼,但在最后它们会开始挑食,只吃鱼脑和鱼籽,而不是把整条鲑鱼吞进肚子。坝上大约有二十来只棕熊,所以我们必须计算精准,才能在轮班的黑熊到来之前找到突破的空当。
当我和背疤跳进坝上的河流时,我们看见还有十来只棕熊守候在破碎的镜子后面,它们大多是尚未成年、经验不足的幼崽,而与我们一起成功甩开捕猎者的鱼群不足原先的一半,那些掉队者的命运不是敌人的肚子,就是体力不支,再也不能跨越水坝,等待着被其他猎物捕食。我们不敢久留,奋勇地往上冲去,因为前方还有更大的挑战在迎接我们。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一个转弯处,水流稍微平缓了一些。头顶有两三只海鸥在飞翔盘旋,时而贴近水面,时而窜上高空。我知道它们是先头侦察部队,不用多久,就会有无以计数的海鸥飞到这里,遮蔽整片天空。我告诉大伙赶紧拉开距离,使出浑身的力气奋力向前,一定要尽快离开这段平缓的水域。这一次,从棕熊口里幸存下来的同伴们听取了我的建议,没有一条落下队伍,我猜,与其说它们是意识到了我之前在对付棕熊时的意见正确,不如说,它们对十几天前海鸥乘着大嘴和斜眼儿的打斗抓走同伴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人类总是愚蠢地认为鱼儿的记忆很短,其实,我们在时隔七年之后仍然记得遥远的回家之路,我们的记忆怎么会只有七秒呢。在太阳升上地平线之前,我们终于进入了湍急的河段。我告诉大家暂时停止前进,尽量潜伏在水底,就地休息,在黑夜降临但子夜未至的时段再离开这里。之所以选择这段时间,是因为随着后半夜温度的急剧下降,上游的冰雪会停止融化,河流的水位也会快速降低,我们有可能会搁浅在河滩上,当黎明来临时,成为各种鸟儿的美味早餐。
夜里的河水有些冰冷,由于之前体力的消耗,我们此时都感到有些锥心刺骨,一个个疲惫地伏在水底,谁也不想说话,就连玩吐泡泡游戏的心情都没有。可能是为了向小美献殷勤,也可能是为了鼓舞士气,大嘴忽然开口说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初春和晚秋气温相同,而草木只在初春发芽,却在晚秋凋败吗?见没有谁搭话,他又自问自答地说:那是因为气温相同的是白天,晚上却会有天壤之别。是晚上温度的差异决定了草木的枯荣。为了不让他过于尴尬,我接过话茬: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大自然的法则就是黑暗决定了生存或者死亡,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黑暗决定了生命如何成长。树木在黑暗里耐心地生长根须,在阳光下肆意地壮大枝叶。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养殖所的那个小男孩,他倚靠在鱼池边用平板玩网络游戏,为了让自己的主角获胜,不惜把它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狱监牢里,接受极端摧残,以为经受了这样的魔鬼训练,便会所向披靡。它一开始确实通关顺利,但最终还是葬身沙场,以黑屏结束了自己的命运。小男孩气愤得把平板砸向水池,差点正中我的脑袋。看来他并没有在失败中成长,从黑屏里走出来,难怪他的初吻都会被推迟。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这些鲑鱼在大海里的历险也可以算作魔鬼训练,每一条鲑鱼都是在黑暗里成长起来的。我还记得在刚进入海洋的第一年差点丧命的经历。当时我们正沿着西海岸北上,在漆黑的海洋深处,我们一边用皮肤感知着水温和水压的变化,一边用双鳃处理着水流里的各种信息。有那么一会儿,我似乎探查到了附近有一条鲨鱼,但这个信号在无数种杂音里时有时无,最终被一大群毛鳞鱼正在靠近的信号掩盖了。我当时尚且年幼,对各种信息来者不拒,不懂得在复杂环境下如何用不同的鳃过滤掉不同的干扰信息,而且毛鳞鱼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美食,进食的欲望驱使着我们迫不及待地向它们游去。大约离毛鳞鱼群有一百米远时,鲨鱼靠近的信号再次出现,而且越来越强烈。我猛然意识到,它是在利用我们的美食作为掩护。我和同伴们已经来不及掉头,只好猛地下潜,但鲨鱼的反应比我们更加机敏,速度也远胜一筹,当巨大的水压冲向我的左鳃时,我知道我的一生将在这里结束。就在此时,我感知到另外一股水压从反方向冲了过来,是背疤!他掉转头垂直地撞向鲨鱼的腹部,我乘机一个猛子扎向深处,背疤也紧随其后,当我们终于摆脱了危险时,我才发现,背疤的后背靠近尾鳍的地方已经被鲨鱼咬去了一口。
天亮之后,我们又等了大约两个时辰,当水面开始上升、水流逐渐加快时,我们才重新上路,继续回家的旅程。在抵达故土之前,我们还要跨越最后一道障碍:人类撒下的天罗地网。同之前的大坝一样,我们也只是知道会有一个甚至几个渔网等待着我们,只是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地方、会在何时让我们落入陷阱。白天的行军还算顺利,除了几个体力不支、衰竭而死的队员外, 大部分队员仍然斗志昂扬地奋勇前行,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到我们这些孤儿的摇篮。黑夜降临了,我决定充当头鱼,并让大家放慢速度。将近子夜时,我的右鳃感知到一些哀嚎,像是其他鱼类发出的。我很希望我的左鳃能够探测到它们确切的位置,可惜由于受过伤,它处理的信号总是断断续续,并不可靠。我停了下来,让背疤从队伍的尾部赶到前边,一起静静地感觉水流里的信息。过了一会儿,背疤跟我对视了一眼,我们确认那些哀嚎来自蓝鳃太阳鱼,它们大约有十条,都被困在了渔网里。我告诉大伙一定要注意我的手势,我的尾鳍晃动时,可以游动,右鳍竖起时,马上停下,左鳍划圈时,潜伏水底。又缓慢地游了大约一个钟头,所有的鱼儿都听到了太阳鱼的哭叫,我们当然也看见了一条宽大的渔网笔直地从河岸的一边延伸到另一边,它不但直坠河底,就连河面之上也露出了大约三尺有余。奇怪的是,这条网上并没有任何一条鱼,那些太阳鱼的哭声是来自上游。我想,队伍里那些聪明的鲑鱼已经明白了端倪。那个撒网的家伙设立了双重机关,如果有鲑鱼能够跳过第一道渔网,就会迫不及待地借着惯性急速上游,浑然不觉自己正在钻入下一个网眼。没想到我们鱼界一向鄙视物质、崇尚思想的太阳鱼跳过了充满铜臭味的第一道,却会被第二道攻心之网缠住了双鳍。
背疤和我再次对视了一眼,我们明白,队伍里当然会有一些睿智而又敏捷的好手可以凭借连环跳跃破解这双重陷阱,但大部分同伴早已筋疲力尽,就连第一道屏障都难以跨越。我们的目标是一个也不落下,队伍里所有的鲑鱼都必须回归故土。就在我苦思冥想时,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家伙已经钻入了渔网,正在进退不得地使劲挣扎。我们有心相救,却也爱莫能助。我让大伙面对着渔网一字排开,然后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晚能否回家,成败就在此一举。你们已经看到了,我们既不能钻过去,也不能跳过去,因为后面还有一道渔网,它已经缠住了十几条太阳鱼。我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我们齐心协力,合跳摇篮之舞。如果你们信任我,就请每一位咬住一段网线,在我喊一时,大家同时咬着网线向前冲,喊二时,同时咬着网线向后退,注意!任何时刻我们都不能松开嘴巴,否则有的同伴就会被网线缠住。我们必须动作一致,协调有力,才能让这段舞蹈发挥魔力,才能让两道渔网都被抬起,打开我们的生路!
我只是告诉大伙怎么跳舞,并没有解释这段舞蹈为什么会产生魔力。我知道渔网的主人正在梦乡里,摇篮之舞将会把他唤醒,让他前来把渔网撤走。人类只有在睡梦中,在他们的大脑享有自由,能够独自玩耍时,他们的自我才会呈现出来,才会与我们的鱼鳃相通。这是我在鲑鱼研究所的池子里发现的第二个秘密。当我们在摇头摆尾地尽兴舞蹈时,那个贪婪却愚蠢的渔夫一定会梦见自己的渔网因为挂满了鲑鱼而正在猛烈地摆动,正在因不堪重负而被扯断、被撕破。
在黎明前黑暗的最后时刻,我看见堤岸上两道光束由远而近,接着,汽车的轰鸣盖过了太阳鱼的呻吟。“一二!一二!一二!”我更加大声地喊着号子,同时鼓励大家再坚持一下,继续协调一致地跳舞,等渔夫收起了上游的渔网来到这里时,就赶紧听我的口令一起松嘴并后退一步,准备着冲向黎明,冲向能让我们回归自我的家园。
从来不敢不想去看三文鱼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