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记录这件事时,父亲正开车带着我们八九个孩子,在高速路的快车道上逆着车流急速奔驰。此前,我们险些与十几辆车迎头对撞,并与两辆发生了严重的刮蹭,其中一辆的司机现在生死未卜。我知道,我们今天的结局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车毁人亡;所以我想把整个经过翔实地记录下来,不知道这份记录对后人有何警醒,但至少它会让不明真相的亲友们了解事故的缘由。
早晨出发时,本来一切顺利,天空出奇地湛蓝,正值初秋,阳光也是温暖和煦。我们把已在家里存放了很长时间的棺材抬出来,放到面包车的后座上。里面躺着的是太爷爷,今天他要跟我们一起去六十四公里外的先祖神庙,并被永久供奉在那里。表面上,我们今天是去扫墓,实际上,我们想乘机把太祖的肉身移到庙里。五十多年了,祖庙里供奉的一直是太祖的衣冠,他的肉身一直藏在我们家里。父亲说,现在是时候把他真人供奉起来了,这样他老人家不但能承受我们的敬仰,也能接受大众的跪拜。
在上高速之前,我们有说有笑,非常地和睦温馨。父亲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灌输他的企业管理思想,这是他的老套路了,不管何时何地,他都会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他如何从爷爷的手里接过这个家族企业,并用自己的治理手段把它发展壮大,让它成为市场上的龙头老二;接着他又眉飞色舞地专注于自己的伟大设想,向我们吹嘘这个设想不但英明伟大,而且光荣正确。他的意思是,我们一定要把他的思想继承下去,只有继续运用这个思想,我们的席梦思家族企业才能独占鳌头,成为全球老大。
这样说着,他把车开上了高速。一上去,我就觉得有些不对。高速上车流稀疏,但偶尔出现的车辆无不与我们相向而行,有的使劲鸣笛,有的晃动大灯,父亲总是用同样的鸣笛和大灯回应;高速另一边的相反车道上倒是交通繁忙,所有的车都与我们往同一个方向行驶。我赶忙寻找两边的标志,想要确认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可惜什么也没看到。我问跟我一起坐在后面同一排的三姐:我们是不是上错了匝道。三姐向两边看了看,说:好像我们是跟别人不一样。我便小声地问专注开车的父亲:“爸爸,我们是不是开错方向了?”
父亲没有回头,大声地回答:“这条道我闭着眼都能走。你太祖还在世的时候,我们就这么走。古代去祭奠皇上的先父先祖,我们的祖辈们也这么走。怎么会错呢?”
我想了一下,又小声地问:“古代是骑马或者步行,想怎么走都可以;现在是高速,我们是不是要转到对面车道上去?”
父亲拍了一下方向盘,再次大声地说:“屁话!转到那边车道不是南辕北辙吗?你不开车,就不要在这瞎指挥、瞎啰。。。。。。”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轰”的一声,迎面驶来的一辆轿车一头撞在了中间的隔离带上。我的心一紧,知道他是为了不与我们相撞,才猛地转向选择了那个水泥墩子。“简直是找死!”父亲咕哝了一声。这时,坐在我后面的小妹伸长了脖子,怯怯地问:“我们是在逆行吗?”小妹正在上小学五年级,已经学了一些交规,明白交通路线的基本道理,“不然,我们与那一边的车都是同一个方向,为什么我们中间却要用隔离带分开?”
“我们怎么会逆行!是别人开错了!”爸爸有些生气了,平时他的权威或决定一旦受到质疑,他就会火冒三丈。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对他的任何一丝疑问都会被当做是对其权威的挑战,是意图夺权,都必须上升到生存还是死亡的高度来加以严厉批判,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作为子女,你不支持爸爸,却来打扰我开车,你是想让我们今天都一起出车祸死在这条路上吗?”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听到的一个笑话。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正在高速路上开车,忽然接到了老伴的电话,她焦急地说:“喂,老头子,你开车要当心啊。我刚才在收音机里听电台说,高速路上有一辆车在逆行,好危险。你可要躲它远远的。”老大爷特生气,对着电话大声回到:“跟电台说,不止是一辆,除了我,所有其他的车都在逆行!”
忽然,又是一声巨响,我们都挺直了身子伸着脖子往外看,右边的两辆车撞在一起,冒出了一股浓烟。四弟拿出了手机,对父亲说:“爸爸,我手机里的导航说我们要掉头耶。”父亲更生气了:“我这不也是导航吗?手机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去了,我这是专门给汽车用的导航仪,还是我们自家生产的席梦思牌。你连自己的东西都不相信,还去相信别人的?”
我们太了解席梦思牌导航仪了。几年前,父亲在一次公司会议上宣布,我们要改变公司业务单一的现状,致力于产业多元化。第一个产品就是导航仪,我们的竞争对手之所以一直当老大,就是因为他们不仅生产自己的主打产品,还设计制造其他产品比如导航仪。我们自己不生产,就只能用他家的,那简直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那样,我们怎么也不能超越他成为天下第一。“实现产业多元化是保证我们立于不败之地的一个战略决策,关系到我们企业的生死存亡。”父亲说,并当场决定让二哥统领这一板块。二哥是我们家里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无论父亲有什么决策或指示,他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服从并坚决地执行。每次我们对某项政策提出意见,他都会替父亲辩护,所以深得父亲的厚爱。
“这么多车都开错了路,我要不要报警跟警察说一下?”坐在副驾驶的二哥问父亲。
我正琢磨着父亲会怎么回答,忽然感到身子猛地往后一仰,接着又马上向前猛冲,在“砰”的一声中,我感觉肋骨都要被安全带勒断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我们车上的所有人才逐渐地清醒过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车头的右侧,一辆车正在冒烟,引擎盖完全卷了起来,里面的司机正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父亲摇下车窗,隔着二哥,愤怒地叫嚷:“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开的车?这么宽的路,你瞎了眼就专门找我的车撞?”
对方摸了把脸,好像在检查是不是有血,又偏过头看了看几辆减速路过的车子,然后看着父亲,说:“我说老哥你是不是开反了?你这是在逆行吧?”
父亲拍了一下方向盘,汽笛响了,猛然的轰鸣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你他妈的说的是人话吗?你真是要多可乐就多可乐,要多雪碧就多雪碧。来,你下车过来看看我的导航是不是显示我在逆行!你自己开错了,却来赖我,简直是恶人先告状。就你那破车,也不经撞,我这还有事,就不找你赔我的车了。”说完,父亲关上车窗,离开了现场。开了一段,他又自言自语道:“今儿个本来是去冲喜的,结果让这个王八蛋给撞了,真是他妈的晦气!”
我忽然想起驾校里的老师说过,如果在路上遇到逆行车辆,那它多半会是在你的左侧,因为那些开错了方向的司机即使嗑药醉酒有些神志不清,但他们还是会下意识地保持靠右行驶,而那往往是快车道。我们现在就是在快车道上。我觉得事态严峻,连忙拿出手机,打开导航,上面果然说我们正在逆行,我把手机交给二哥,让他给父亲看。三姐和四弟也都拿出手机,给二哥看,让他告诉父亲,我们必须掉头,不然我们接下来还会撞车。毫无预兆地,父亲猛地一个急刹,紧接着来了个漂亮的漂移,整个是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把车头调转了过来,与旁边鸣笛和闪灯的其他车辆保持了同一个方向。但马上他又挂上了倒档,急速地后退。三姐和四弟都吓得大叫:“爸爸,你在干什么?”父亲没好气地回答:“你们不是要我掉头吗?现在我掉了头,你们还是在那儿叫!我不倒着开,怎么会赶到神庙那儿?神庙就在我们屁股后头的那座山上,我们车头前面是大海。还不明白吗?”说完,他把车停了下来,然后再次掉头重新回到了原先的方向。
“我要下车!我不去了!”四弟一边叫嚷,一边使劲跺脚。
“今天谁都不能下车!我们一家子必须去神庙把太爷爷供起来。”发完了一通火,父亲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开始温柔地讲起了太爷爷当年的丰功伟绩。“我最佩服你太祖的一点就是,一旦他认定了一个目标,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去实现,不管采用什么手段,不管耗费多少成本,也不管是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只要对他的目标形成了妨碍,他一概不留情面。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公司的合伙人暗地里排挤你太爷爷,想要把他赶下台。你太爷爷去试探董事会,发现整个董事会都已经被合伙人控制和收买了。形势真的很严峻。太祖思考了好长时间,在召开董事会的前一天,他决定走群众路线,那也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了。他走到员工们中间,向他们解释他的目标,那就是员工最终会成为这家公司的股东和主人,每年的利润也应当分发给每一位员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号召员工们罢工,要求董事会和管理层做出具体承诺,或者开除合伙人,因为他是侵吞公司利益的主谋,是实现员工当家作主的最大障碍。召开股东大会的那一天,公司总部门前人山人海,所有的工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聚集在大楼的门口,呼喊口号,阻挡董事会成员进入,等到合伙人出现时,他们揪他的衣领,砸他的轿车,撕了他的文件,那天他的小命差点都丢在那儿了。第二天,他就给董事会写信,正式退出了他的股份。当时,要不是你太爷爷深思熟虑、做事果断,这个公司现在就不会姓尚黑了,你们也不会成为各个分公司的头目。”
“那现在员工们成为公司的主人了吗?”七妹坐在最后一排,伸长了脖子问。
“这就是你们跟我和你太爷爷相比还比较幼稚的地方,干大事不能有妇人之仁。你太爷爷当年得罪了多少亲朋好友?很多都是他开创公司时最好的朋友,为了把公司发展壮大,你太祖不留丝毫情面。”父亲还在滔滔不绝,与七妹坐在一起的四弟打断了他,叫道:“太爷爷在棺材里好像发臭了。”
“放屁!那是制作木乃伊用的香料,怎么是臭呢?”父亲怒斥道。
在我们聆听太爷爷发家史的过程中,闪灯、鸣笛和急刹车的刺耳尖叫从未断过。我怀疑父亲是想用太爷爷的故事来转移我们的恐惧或对他的质疑,便对他说:“爸爸,你就在前面的出口下高速,我们走小路吧。你看看这么多车都在提醒我们,有的还撞到了一起,真的太危险了。”
父亲忽然暴跳如雷:“你没有跟我平等说话的权利!明白吗?你是我儿子,你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指挥我。你们都得听我的!不要去听信那些胡扯,说什么你们已经是成人了,可以独立地思考,享有与父母同等的权利了,那都是屁话!没有我,你都来不了这个世界!明白吗?没有我,哪有你们今天的丰衣足食?哪有你们今天在公司的位置?老二,去用布把他们的嘴都给我裹起来,省得他们在后面打扰我开车!”
我觉得,在不同思维层次上的人是根本无法沟通的,这是一种类似于生物界生殖隔离的认知隔离。在父亲的眼中,子女既是家奴可以役使,也是家贼必须提防,我们对他的任何建议或者疑问都会激起他的强烈斗志。兄弟姐妹们都闭了嘴,有的开始蒙上眼打盹,有的打开背包吃起了东西,还有的戴上耳机聆听音乐。我小声地问旁边的三姐:“爸爸今天是不是喝酒了,在醉驾吗?”三姐看了看他,说:“他是在醉驾,不过不是喝了酒,而是被他自己的伟大思想和席梦思导航仪冲昏了头脑。”
从上高速以来,我的心一直在砰砰乱跳,虽然被强令闭上了嘴,但我还是伸着脖子,观察着前方的路况,以便在撞车前做好心理准备。同时,读大学时参加好友爸爸葬礼的伤心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好友的爸爸就是被一辆逆行的工程车撞死的,在葬礼上,他的妻子哭天抢地,两个年幼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爸爸醒醒,而他们的爸爸四肢不全地躺在棺材里,再也不能陪着孩子们成长。那是我人生中经历过的最为悲伤的时刻,甚至超过了被女友抛弃后在酩酊大醉中痛哭的那一晚。
当这种悲伤慢慢浮起、刚要占据头脑时,我看见前方有一辆车急速地向我们冲了过来,在不到几十米处猛地向左急转,我们的车也同时向同一个方向躲避,对方见势又扭转车头向右边急转,父亲就像在模仿他一样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在即将迎头相撞的刹那,来车第三次改变了方向,向左边滑去,这一次父亲也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把方向盘扭向了相反的方向。但为时已晚,我们的车头还是狠狠地撞在了对方车头的右侧,把他顶翻之后,又推着它挤到中间隔离带的水泥护栏上,才停了下来。我惊魂未定,赶忙解开安全带,探出身子去看对方的司机,只见那个可怜的大叔倒挂着一动也不动,整个脑袋埋在爆开的安全气囊里,慢慢地,安全气囊的边沿开始变色,一股红色的液体流了出来。我再看向父亲,奇怪的是我们的安全气囊竟然没有弹出,而他正在手忙脚乱地转动方向盘,试图把我们的面包车从对方身上拽出来。我刚想告诉他,对方司机可能死了时,他已经挂上前进档,继续上路了。
“不行,我得报警。刚才那个人肯定死了。”我说,话刚出口,坐在副驾驶的二哥已经转过身子,一把夺下我的手机,吼道:“你还有完没完?你为什么总是不尊重爸爸、蔑视他的权威?你到底要怎样?想把警察招来,把我们都抓到号子里关起来吗?让爷爷今天不能供奉到神庙里、就在后备箱发臭烂掉吗?你怎么就不用你那疙瘩脑袋好好想想?”
“你说对了,老五就是没脑子。他老是觉得我们在逆行,要是我们开错了,其他人也会开错吗?你看看后面,有好几辆车也跟我们一起往山里开。”我转过头,果然,有四辆车紧跟着我们,再仔细一看,我叫道:“爸爸!那是便衣警车,他们是来抓我们的!”话刚出口,其中的两辆已经亮起了隐藏的警灯,大喇叭也响了起来,向我们喊话,让我们靠边停车。
“别理丫的!一帮白眼狼。逢年过节没少给他们送钱送礼,平时他们都是给我们开道的狗崽子,现在却来找麻烦,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父亲不时地瞭一眼后视镜,对我们说,“把车里喝完的瓶子都丢给他们,看他们还用大喇叭骚扰我们。”二哥打开车窗,把有用没用的东西一股脑儿往外面抛。
“我们这不是在袭警,要罪加一等吗?”我看见四弟的脸都白了,他颤抖着声音似问似答,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他们是来抢爷爷遗体的。说不定他们就是以前被爷爷斗败了的那个合伙人收买来报复的。”父亲加快了车速,断断续续地回答,“在这个关键时刻,谁也别再说什么,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拧成一股绳,才能度过难关,抵达神庙的终点。”
我紧张得一会儿伸长脖子看着迎面而来的车流,一会儿扭过头去看后面紧追不舍的警车,知道现在谁也无法阻止父亲的疯狂,心想要是母亲还在的话,他会不会稍微理智一点呢?但我们自出生起就从未见过母亲,从幼儿园一直到中学,我们都饱受同学们的嘲弄和欺辱,他们说我们是无娘的孩子,是没人要的孩子。我还记得每次都哭着反驳说:“不对!我有妈妈,我爸爸就是我妈妈。我爸爸说,所有的妈妈都属于爸爸,所以,有爸爸就有了妈妈。”同学们哄堂大笑,讥讽说:“那你是吃爸爸的奶长大的咯?”这种刺痛的苏醒反倒减轻了我的紧张,我想,今天要是死在路上,那我必须在死之前向父亲问个明白;要是能活着把爷爷供奉到神庙,我也要问个水落石出,并在神像前为母亲祈祷。于是,我看着父亲问:“爸爸,你能告诉我们妈妈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她?以前有同学说,我们家的公司本来是她家的,太爷爷从她家手里夺了过来,然后你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囚禁了她,只有在需要时,才去占有她。”
父亲出其不意地来个了点刹,扭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马上又猛踩油门,更加疯狂地加速猛冲。他说:“你这同学是邻居家的那小子吧?你不知道我们的邻居都是虎视眈眈、随时要对我们谋财害命的恶魔吗?我以前不是跟你们说过,要离他们远远的吗?你既然是我的儿子,既然坐在这个车里,你就要相信我、听我的:我是我们家、我们公司的主人,我是你们所有人的救世主。”
这就是父亲的风格。他自己让自己当爸爸,自己给自己立权威,自己给自己管教我们的权力,自己给自己不受我们监督或批评的权利,自己给自己定下没有同我们任何一个人商量的道路行程,自己把自以为是最好的导航当作指引,现在,又自己把自己封为救世主,还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我看着他,发现他忽然从一个入口下了高速,我扭头看向车后,警车仍然跟着,而且又多了几辆装备齐整的正式警车,他们都闪着刺眼的光芒,呱呱呱地叫个不停。我倒是很高兴我们一家竟然活了下来,没有在高速上被撞死,虽然我们一路上害死了不止一个无辜的人。
我转回头再次看向父亲,就听他说:“你以后再也不许提这个问题!永远也不要再提,否则。。。。。。”忽然他惊呼了一声,我赶忙抬头,只见眼前出现一个很急的转弯,弯道后是横在马路中央的一根施工木栏,木栏后是大桥尚未开建的深渊,而我们的车已经来不及停住,一头撞了过去。
我们正在深渊里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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