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不专心吃草的羊羔正在欣赏晚霞的余光,忽然发现气势汹汹的一队狗子从不远处的山峦后面走了过来。它咩地叫了一声,所有的羊儿抬起头,一边咀嚼,一边看着狗子们快速地靠近。到了跟前,才发现它们还押着一只浑身精光、血迹斑斑的山羊。他那光秃秃的身子让所有的看客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狗子们或高或低,有胖有瘦,但无不昂首阔步,对两旁的绵羊看也不看一眼。中间两个最为高大的狗子一边一个,各自咬着山羊的耳朵,拽着他跟上队伍的步伐。
“这位山羊大哥犯了什么罪?”羊群里有一个细弱的声音小心地问。
狗子们还是听见了,队伍最后面的一位没好气地回答:“他犯了破坏森林秩序罪!”
“咬死他!咬死他!”绵羊群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呼喊,但其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学龄前的儿童,又问:“那是什么罪?是不让狗狗看管我们了吗?”狗子们这次没有回答,而是怒不可遏地一起冲进了羊群,抓捕敢于说出这种反动言论的歹徒。就在这混乱的当儿,犯了破坏森林秩序罪的山羊猛地一个低头,又迅速扬起前蹄,几乎站立了起来,把本来咬着他耳朵的那两只狗子摔了个趔趄,也让他俩下意识地松开了嘴。山羊没有犹豫,撒开蹄子,往山上冲去。
汪汪的怒吼和咩咩的哀嚎顿时响彻了山谷。山羊没有回头,他蹬地、跳跃、腾空、滑翔,把身上的鲜血随风洒向身后。牧羊犬大军在后面紧追不舍,现在,前方跃动着的山羊就像是主人扔出去的骨头,扔得越远,他们越是兴奋,越奋勇争先,都想第一个把它咬到嘴里。风中的血沫更是如同一支兴奋剂,刺激得他们的大脑成了猴子的屁股红肿起来,鼓动着他们超越本能地奔跑。
山羊忽然站住了。他的前面出现了一道笔直的山崖,山崖下是湍急的河流。他熟悉这个悬崖。每次与伙伴们吃草来到这里,他们都知道,需要掉头回家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独自留下来站在这里,眺望不远处山坳下维尼熊的宫殿。他回过头,看见狗子们嚎叫着包抄过来,个个张着大嘴,尖锐的牙齿在夕阳下泛着黄光。他知道,今天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将不能调转身子、也不能再眺望宫殿了。就在领头的缉捕者跳跃起来、即将咬到他的脖子时,他毫不犹豫地向前一跃,跳了下去。
山崖的另一边,斑鸠瑶琼正趴在窝里静静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忽然听到林外一片喧哗。也许是哪个鸟儿找错了窝,又争执起来了,她想,这是每一个黄昏都会发生的日常游戏,不是斑鸠抢占了麻雀的窝巢,就是小鸟们因为爸妈喂食不均而争吵不休。她稍微抬起头,想要看个究竟,忽然意识到这一次非比寻常。几只秃鹫正在挨家挨户地盘查着什么。按说这些凶神恶煞在这个时候早就归巢就寝了,他们到这里来意欲何为呢?而且,他们好像也没有要带走或吃掉哪只鸟儿的意思。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斑鸠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伏低了身子,再也不敢探头探脑地查看。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黑影笼罩了过来。“你是瑶琼吗?”她听见一只秃鹫问。斑鸠的心突突突地几乎要蹦出胸膛,却仍然假装镇静地回答:“是。怎么啦?”
秃鹫“咻”地吹了一声口哨,其他几个同伙马上飞了过来。“别废话了,老老实实跟我们走吧。”
“我犯了什么错?”
“到这个时候了,还假装无辜!看见了就已经犯了罪,说出来那就是罪该万死。”刚飞过来的另一只秃鹫补充道:“泄漏森林机密可是个重罪!别以为我们在跟你说着玩儿!要想不受皮肉之苦,就赶紧自觉一点。”
瑶琼这时反倒冷静下来。她梳理了一下羽毛,看着领头秃鹫的眼睛,用温柔的语调说道:“请稍等片刻。等老公一回来,我马上就跟你们走。不然窝里的蛋没有照顾,会冻死的;即使出生了,也会没有爹娘活不下去。”
“别废话!赶紧跟我们走!你老公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说时,领头的那只猛地咬住了瑶琼的脖子,试图把她拖出窝巢。原先准备顺从的瑶琼此时改变了主意,母爱的本能让她决定,为了自己两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拼死一搏。她忍着脖子的巨疼,衔起窝里的一根树枝,猛地横扫过去,秃鹫们被吓了一跳,纷纷展开翅膀,后腿了几步。琼瑶乘机一跃而起,向林中窜去。她知道自己只能在稠密的林子里周旋,一旦出了这片林子,不管是外面还是上空,那都是秃鹫们的天地。在这些茂密的丛林间,这些狗日的秃头们施展不开它们宽大的翅膀,跟不上自己的速度。就这样你躲我藏、你追我赶地扑腾了一圈,他们又绕到了瑶琼的住处,一只秃鹫灵机一动,抓起一只蛋,另一只秃鹫想把窝巢整个抓走,不想它一下子散了架,里面的另一只蛋掉了下去,破了。瑶琼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就在这个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嘴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强打精神一看,是那只领头秃鹫。琼瑶赶紧收起翅膀,俯冲翻滚,就在即将落到地面时,她觉得嘴可以松动了,但也马上感到钻心的疼痛,她知道自己的喙已经断了。不作多想,她再次展开翅膀,想要重新窜进树林,但捕手们把她围在了中间,留给她的唯一出路是上面的天空。天差不多快黑了,虽然森林顶部的视野更为开阔,但瑶琼飞上去之后却有些分不清南北,当她感到尾巴被抓住时,内心的恐慌让她一下子屎尿失禁,一起喷射出来。
这泡稀屎在吓了秃鹫们一跳后,掉到了卡在悬崖缝里的山羊身上。他在里面已经卡了好长时间,正在麻木中昏沉睡去,稀稠的屎尿打了他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山羊嗅了嗅鼻子,不禁暗自叫苦,原先以为死在这个不上不下的隐蔽所在,至少会有个全尸;身上沾了这种脏东西,不用几天,里面就会长出无数的蛆虫,把自己吞噬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骨头也会掉到下面的江水里,不知所终。这样想着,他不禁悲从心起,大哭起来。
夜半时,天空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斑鸠的屎尿连着雨水流淌到卡在礁石上的胸背处,渐渐地,山羊觉察到自己开始慢慢地下滑,他心中一喜,暗自使劲,加快了滑动的速度,终于,后腿够到了地面,他忍着岩石划破皮肤的巨疼,身子一拧,解脱了出来,四肢也落到了实处。
乘着夜色,山羊走出河谷,穿过丛林,来到了一个洞口。他伸头看了看,里面更加黑暗,但除此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只好先躲进去,隐藏几天,把伤养好再说。但他刚跨进一只脚,就看见了里面的角落里有两道微弱的亮光正射向自己,不禁心跳加速起来。他没有动,保持着姿势呆在洞口,让眼睛渐渐适应洞里的光线。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看清,那好像是一只斑鸠,便轻轻地对着他说:“维尼熊万岁!”。对方用更加细小的声音回答:“维尼熊万岁。”山羊听出对方的吐字不但含混不清,而且略微颤抖,便稍微放心了一些,又往前走了一步,伸长脖子细看,发现他的嘴只剩下了一半,浑身的羽毛凌乱不堪,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皮肉,看来与自己的狼狈模样没有什么不同。这让他的心跳缓和下来,小心地走了进去。他刚把四只蹄子放进洞内,斑鸠就呼地一声飞了起来,把山羊吓了一跳。斑鸠在洞内逼仄的空间里急促地盘旋着,弄得山羊进也不好,退也不是,不明白这只鸟儿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过了好大一会儿,斑鸠终于落了下来,说道:“你背上好像有些粪迹。”
山羊回答:“我知道,没有这些鸟粪,我可能到现在还挂在悬崖峭壁上。”
“我刚才闻了一下,好像是我拉的。”斑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山羊激动起来:“你就是傍晚被几只秃鹫追咬的那只鸟儿?我当时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好像梦到有个斑鸠从头顶上的一线天空里一闪而过,后面紧跟着几个哇哇大叫的秃鹫。我正想着要不要喊一声,一泡屎尿就落在了身上,把我弄醒了。没想到梦是真的,而且那只斑鸠就是你。看见你现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瑶琼。我看你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光秃秃的连一根毛都没有。你也是个逃犯?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法?”
山羊走过去与瑶琼站得近些,刚要开口,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一个黑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山羊和斑鸠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刚刚稍微平缓的心又猛烈跳动起来。他们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来者是谁。
“你们不要怕。我也是个逃犯。”进来的是一只猫头鹰,“我叫言午章润。虽然仅有一只眼睛还能用,但它还是那么锐利,我从很远就看见了你们在洞里,刚才又听见了你们的谈话,知道你们都不是坏人。便想着,也许我们在一起,可以互相有个照应。”说完,他看着山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旺阳。”山羊看了看斑鸠,又看了看猫头鹰,回道。
“你就是李旺阳?”猫头鹰叫了起来,“就是那个喜欢站在山崖上监视维尼宫殿的‘监督员‘?”
山羊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咩”地叫一声作为回应,但马上又住了嘴。猫头鹰看出了他的尴尬,便又说到:“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那你呢?瑶琼,你贵姓?“
斑鸠用半截舌头含混不清地回答:“免贵姓董。嗯,你说你也是逃犯,那你做了什么?“
“你们刚才已经开了头,被我打断了。我现在不好喧宾夺主。”猫头鹰章润蹲到他们俩面前,看着旺阳,“你身上的伤像是狗咬的牙印。”
旺阳点点了头:“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些狗子说,我犯了破坏森林秩序罪,可是除了吃草,我并没有损坏任何一颗树木,更没有伤害哪个动物。唯一的可能,是我说了维尼身上发臭?有一天,我站在悬崖的巨石上,一阵风吹来,忽然闻到一股腐臭味。我担心有哪条生命正在曝尸荒野、得不到埋葬,便想找到这具腐尸。一连几天,我都到这个悬崖上伸长脖子仔细地嗅闻。第三天,臭味更加地浓烈,我顺着它一直找到维尼熊皇宫的围墙外。气味好像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又绕着围墙仔细地闻,终于确认它来自维尼独居的皇宫,那些卫士厢房好像并没有什么味道。后来在同几个好朋友一起吃草、走到那处悬崖时,其中的一位也闻到了臭味,说这是谁死了这么臭?我就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们。”
“看来有一位朋友出卖了你,也许他本来就是维尼熊的奸细。”猫头鹰章润忽闪着那只唯一可以看见的眼睛,用翅膀轻轻地拍了拍山羊的后背。
“我跟你差不多,一开始也是不明白我怎么会犯了泄漏森林机密罪。从傍晚到现在,我一直在回想,我到底做了哪件事让自己惹上了麻烦。”斑鸠瑶琼点了点头,附和道:“你刚才的猜想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很可能也是因为说了维尼的事,被其他的鸟儿听见了。你们都知道,维尼熊要求我每周去他的皇宫给他梳理皮毛、清理身子,比如去掉跳骚臭虫什么的。一开始他的身子还是挺干净的,后来不知怎么地长出了好多脓疮,每次我在梳理皮毛时都必须十分小心,一旦弄破了痂皮,轻则受到毒打,重则丢掉小命。在秃鹫来抓捕我的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我跟老公说,我们搬家吧,移民别的森林,这样我就不用提着脑袋给维尼做护理工作了,也不用每天去面对他身上的那些恶心的脓疮。除了这件,我想不出来其他还有什么事情会让他们派了四五只秃鹫来抓我。”
猫头鹰章润欠了欠身子,活动了一下腿脚,说:“我的故事与你们的有些相似,又有很大的不同。我犯了所谓的颠覆森林政权罪,也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抓捕,所以做好了准备,不然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与你们说话了。我所发现的维尼熊的秘密要更加黑暗。有一天晚上,我在找吃的,从一颗树飞到另一颗树,到了青鼬家附近,看见十几只侍卫狗正把他捆绑起来疯狂撕咬,把他咬死后,从他家里抱走了那个装着蜂蜜的罐子。这些蜂蜜是青鼬白天刚刚采集的,我当时还跟他说多多少少要给蜜蜂留下一点。我赶紧又去了山头另一边的黄鼬家,发现他已经死了好多天了,家里装蜂蜜的罐子也不见了踪影。原来维尼熊一天要吃五罐蜂蜜的传言是真的,森林里谁家收集了蜂蜜,他就会派打手去抢夺。我非常震惊,便在以后的每天晚上都留意着这些侍卫狗的动静,一旦看见他们往谁家的方向走,便提前飞到那一家的门外,使劲鸣叫,向他们发出警报。这个小把戏没过两天就被侍卫狗们识破了,当他们从皇宫里气势汹汹地一出来,我就知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但我没有料到秃鹫会埋伏在林中,不然也不会失去一只眼睛。“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难怪那一天我在梳理皮毛时弄疼了维尼熊,他咧着嘴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牙缝里全是蜂蜜。所以,老大是吃了太多的蜂蜜得了糖尿病,导致身上长出脓疮,然后烂疮的臭味传到了森林里。”斑鸠不断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这就说的通了。”
“不对,我怎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猫头鹰站了起来,转动着那只依然灼亮如炬的眼睛并晃动着脑袋,“我们三位都是因为发现了维尼老大的同一个秘密而被追捕,可是我们为什么会如此凑巧,都躲到了这个山洞里呢?旺阳,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从悬崖上掉下河滩后,因为光着身子,无数只蚊子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和血腥味,都蜂拥过来,咬得我只能忍着剧痛拼命地奔跑,我发现只有一个方向没有多少蚊子,便顺着这个方向,一路被身后的蚊子追着,跑到了这里。”
“那你呢,瑶琼?”
“我与他相反。我是被成群的蚊子领到这里来的。在森林上空摆脱掉秃鹫、重新钻入林子后,我发现有大群的蚊子在前方飞行,便混在他们中间。到了这个地方,它们落到了地面,我发现正好有个山洞,就躲了进来。”
“那就真的是太巧了。”猫头鹰停止了脑袋的转动,看着山羊和斑鸠,“我是听到几只蚊子在告诫它们的孩子,说不能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有一个山洞,里面有蝙蝠会吃掉它们。我当时想,我在这片森林里住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可以躲藏的山洞,便赶紧跑了过来。”
猫头鹰章润,斑鸠瑶琼和山羊李旺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边想着洞口是否会被落下的巨石封死,或者被蜂拥而至的恶狗堵住,一边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我们上当了!”话音刚落,他们感到脚底忽然失去了支撑,只听轰隆一声,一起掉了下去。原来山洞的地下是一个陷阱。掉进去之后,猫头鹰感到左胸一阵剧痛,扭头一看,井底竟然布满了竹签,其中的一支刚好穿透了翅膀。他马上去看其他两位,山羊面朝上斜躺在地上,胸脯上正汩汩地冒着几股鲜血,看来李旺阳已经被谋杀了。斑鸠要好一些,没有明显的伤痕,但卡在了两支竹片之间,动弹不得。斑鸠瞅见猫头鹰正看着自己,便对他说:“吓死我了。幸亏我下意识地张开了翅膀,不然就要被这些东西穿胸而过了。你的翅膀受伤了吗?”猫头鹰点了点头,“我也张开了翅膀,但落地时还是中了招。在山洞里,我们只能看见洞口的天空,现在倒好,落在井底,只能仰望井口上的洞壁,要是死在这里,连再看一眼完整的天空都是奢望了。”
斑鸠刚要回答,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无数只老鼠从洞口爬了进来,有的开始啃食山羊的尸体,有的试图来撕咬两个活物。猫头鹰对着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同时煽动另一只翅膀加以驱赶。他再次看了一眼斑鸠,心想,他们吃完了山羊,就会轮到我们了。就这样度日如年地僵持了一会儿,头顶的井口又传来一丝轻微的脚步声,眨眼间,三只花猫顺着井壁爬了下来,开始了他们的大餐。老鼠不是被咬死,就是四处奔逃,有的爬上井壁,又掉了下来,落在竹片上,成了肉串,有的逃到猫头鹰的嘴边,被他一口吃掉。不大一会儿,井里再也没有一只能动的老鼠。三只花猫看着仍然卡在竹片里的斑鸠和欠着身子的猫头鹰,血红的眼睛里满含着仇恨。较大的那只晃动着尾巴,舔了一下嘴唇,开了口:“你们就是老大发令说人人得以诛之的那三个家伙?本来我们是要咬死你们的,但既然你们已经死了一个,你们俩也是命不长久,我们就不惹火烧身了。”另外一只打断了他,说:“算了,别说了。我们现在也分不清真相与谎言、正义和邪恶,我们的脑袋只能处理吃喝拉撒、喜怒哀乐。”
猫头鹰点了点头:“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们,因为在谎言成了宣传的时代,只关注柴米油盐要比把揭谎者当作森林的敌人去举报或围攻要善良的多。”
三天过去了,他们再也没有看见一只老鼠或花猫,甚至没有看见任何生灵。猫头鹰靠着地上的死鼠充饥,而斑鸠却瘦得脱了形,不过这倒让他能够摆脱竹签的夹击,可以爬动了。他一点点地挪到猫头鹰身边,用断喙磨着那支穿透翅膀的竹片。磨一会儿,歇一会儿,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才把它磨断。猫头鹰让斑鸠坐在一边休息,找些野果子吃,自己则用嘴拔起每一根竹签,用两只爪子卷住,然后又让斑鸠爬到自己的背上,忍着钻心的疼痛,他煽动翅膀,缓缓地飞出了陷阱。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躲在河滩的茅草林里。斑鸠已经恢复了生气,看着猫头鹰在梳理那条尚未完全痊愈的翅膀,叹了口气:“我们俩迟早都会被抓住、都会被处死的。一想到那些绵羊如此的麻木不仁,那些花猫那么胆小懦弱,我就在想,我们,包括我自己,是不是需要一场启蒙,否则,我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的意义是把森林精神的火种传下去,这个火种需要我们奉献躯体来保证它燃烧不息。”猫头鹰坐到斑鸠瑶琼的身边,“在我们这个林子里,当务之急不是启蒙,而是揭谎,一旦众生知道了维尼熊的真相,便会醒悟。一个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谎言和仇恨中的动物是无法启蒙的。”
斑鸠摇了摇头:“揭谎只能治愈耳聋,却治不好眼瞎。我担心,他们还是会心甘情愿地跟在撒谎者身后,跟他一起走上是非不清、公私不分的邪路。”
猫头鹰站了起来,轻轻地踱着步:“他们不是生来眼瞎,而是被后天蒙蔽的,揭谎不但会治愈大部分人的耳聋,也会让他们重见光明,并看清森林统治者原来在毛皮下藏着脓疮,原来在牙缝里流淌着蜂蜜;他们就会明白,口口声声在为森林谋福利的主子实际上是个只谋私利的黑帮;他们为了权力、为了私利隐藏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和历史。前几天,那只花猫说他们分不清真相与谎言时,我真想告诉他,其实他们是可以的,被谎言蒙蔽的一个症状就是仇恨。只要你发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仇恨,那就暗示着,你所接受的教育、宣传和指示肯定是谎言。。。。。。”忽然,他停了下来,偏着头好像在仔细地倾听着什么,然后他凑到瑶琼的身边耳语道:“你躲在这里不要动!我从茅草林的另一边飞出去。记住,好好活下去,蛋还会有的,把孩子们养大,跟他们说维尼熊的故事。”
猫头鹰章润蹑手蹑脚地穿过茅草林,然后腾空而起,像远处的羊群飞去。身后无数的侍卫狗们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向他狂奔。这里是森林的边缘,没有树枝可以栖息,猫头鹰就落在倒下的一颗枯树上,面对着蜂拥而至、狂吠不止的狗群。
领头狗抬起一只前腿,狗狗们安静下来。他说: “看看自己的处境,你这个报丧鬼!你是跑不掉的,早晚会落在我们手里,所以就不用再做徒劳的反抗了。”
“我知道。但在你们动手之前,我想讲一个人类和狗狗的笑话。” 一听说是人类,而且还是个笑话,所有的狗狗都坐了下来,竖起了耳朵。“有一天,一个小孩路过一家宠物店,看见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新到会说话的狗狗,欲买从速!小孩一直想要一个宠物,便走了进去,问道:那个会说话的狗狗在哪儿呢?老板把他领到了里面的屋子。狗狗伸出一只爪子跟他握了握手,说:你会是个好主子吗?小孩很兴奋,反问他:你真的会说话?狗狗非常自豪地回答:我以前可是皇上的私家密探。每天我都混在人群中,只要谁说了皇上的坏话,我就偷偷地在他脚上撒一点尿,然后让皇家卫队按图索骥把他们抓起来。有一次我正在撒尿,被那个家伙发现了,用一把铁锹打断了我的后腿。我担心这个工作会让我丢掉小命,便告老还乡,隐居起来。我被很多家庭收养过,但大多数主子并不友善,现在就想找一个爱我的人。小孩非常感动,但还是问:那为什么那么多家庭不喜欢你,把你退了回来?狗狗留下了眼泪:因为他们都觉得我在撒谎。小孩在惊喜的同时又多了一份同情。他交了钱,把狗狗领回了家。可是,到了家里,一连几天,狗狗除了偶尔吠叫之外,对主人的问话,理也不理,自始至终,他从未说过一句话。最后,小孩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宠物肯定哪里出了问题,便带着他回到了宠物店。一进门,他刚要开口跟老板说话,就听狗狗气呼呼地说: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回来?是不是像其他主子一样,不要我了?小孩惊呆了,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狗狗,狗狗看着宠物店老板,老板看向墙上的笼子——里面有一只鹦鹉。”
所有的牧羊犬都一脸迷惑地看着猫头鹰,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在地上打滚。猫头鹰章润也乐了,他松开双爪,拿起竹签,一支接一支地扔向远处正在吃草的羊群,所有的狗子都猛地兴奋起来,他们不再去想那个烂笑话,争先恐后地扑了过去,把竹签衔在了嘴里,丝毫没有留意到上面的字句和漫画。竹签上画的,是一只维尼熊正大口吃着蜂蜜,它的身上长满了脓疮,无数的苍蝇围绕着它飞舞,旁边用森林官语写着:维尼得了糖尿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