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某种文明的文献里,发生在地球灵界的那场比武和两个器子与无数灵子之间的这场厮杀被称为“五胡之乱”,它详细记载了莱顿人时代俗子和圣子的矛盾,渐冻人灵子与俗圣的不和,渐冻人灵子间抗与降的纷争,还有人工灵子器子与所有自然灵子间你死我活的打斗。当然,“五胡之乱”并不包括后来的圣器之战,也就是秋云和四口犬之间的决战,这场更加惨烈的恶斗又被史书称为“人器之战”,它是记载者文明降临的序曲。
五胡之乱后,回到天井,秋云和三个弟子用了半转的时间来悼念秦雨和罗瑟,并跃上树顶,结团发出一束白光,射向深空,这是圣子们对永逝的亲人或知己的一种告别方式。俗子一般是发出鸭子般独有的叫声,并停止打盘,关系越紧密,悼念的转数越多。他们不愿意从树顶发出白光,不只是出于节省能量的小气,还有着对暴露自己位置的担心。与蔡玉和卫东相比,史明对两位师兄的被害更为悲痛。他想起与他俩初次相遇时的情景,各自对离世故事的叙说和一起开过的玩笑。师父所说极是,人鬼虽然殊途,但心念大体相通。在与秦雨和罗瑟相处的短短几转里,他已经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如今他们既不能再生回人世,也不能升迁至道界,自己甚至不理解他们的永久死亡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他发出的白光猛地增大了数倍。
若在平时,这场悼念会持续达一转之久;但现在情势危急,大嘴去了哪儿,他那两位帮手的内功为何突飞猛进,这两个谜团依然困扰着他们师徒,让他们心神不宁。卫东推测,亡神和魔主之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步飞速,可能与他和蔡玉在追凶路上同沙决对联阈的讨论有关,因为那些迷你分身可能就是他们内膜里所有联接的实体外化,就像俗子对生前样貌的幻化,至于它们是如何实现这种实体化的,可能只有等到大嘴现身之后,才能问个水落石出。
“既然大嘴消失不见,那我也去隐匿一会儿。”秋云对三个弟子说。
“你是说要去道界吗?”史明问。
“我还有几个疑问,东隼刚刚出关,也许我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启示。如果我们还想拯救人类的话,我们必须俘获大嘴,改造它而不是摧毁它,我对此还没有任何把握。”
“我们一定会打败大嘴,抓住它,改造它。这样我们才能安心地继续修炼,升入道界。”史明充满自信地对两位师兄说,“听说道子是纯粹的精神,一种极其神圣的存在,能够进入那样的境界,想想都是很美好的事。”
秋云肯定地说:“你们会的。不过道子虽然有着光之无量,气之无形,水之善变,是一种非有非无,但他也只是一个桥梁,你们的目标是成为终极黑子,那才是一种无论是人类还是器子和灵子都难以理解和想象的存在。它既非物质,亦非能量,更不是精神,他什么也不是,但又是一切。他是广义宇宙里唯一的永恒。组成广义宇宙的所有小宇宙都有着自己的盛衰周期,唯有黑子才亘古不变。阳世的人类包括莱顿人目前只知道宇宙里有一种速度比光速更快,那就是量子纠缠,其实,宇宙里真正的速度之王是黑子。或者更严格的说,黑子没有也不需要速度,他无需在星系间乃至不同的宇宙间穿行,他是一切存在的存在。他就是一切。”
秋云刚刚离开,天井之外便渐渐地挤满了无边无际的俗子,其中甚至夹杂着很多来自各路的神灵鬼怪。在五胡之乱以前,很多山神河精纷纷拉起抗击器子的大旗,借机笼络势力,扩张地盘。大战之后,他们不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显出原形,混迹于大众俗子之中。如今他们拥挤到这里,是为了寻求保护,获得心安。但是如果大嘴找上门来,他们很可能将成为第一批祭品。
史明和蔡玉卫东乘着混乱,从天井里溜了出来,飘到山头上一颗大树的顶端,这样既可以避开俗子们的纷扰,又可以拦截大嘴,减少它对下面俗众的伤害。“如果大嘴现在忽然现身,我们该如何应对呢?”史明问道,其实他已经感应到了两位师兄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他只是把它说了出来而已,同时他看了看身边的光续。这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幼儿早已明白了母亲和叔叔阿姨们的遭遇,他自那之后一直沉默不语,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天真和烂漫。
“我们能做的是尽量纠缠和拖延,阻止它的杀戮。”卫东说,“要是我们死伤惨重的话,师父可能会被迫提前开关,没有足够的时间从道界前辈那里得到想要的线索。而这或许正是大嘴的计谋。”
“从那两个帮凶的演变升级就能知道,大嘴的功力肯定也是今非昔比了。”蔡玉接口道:“但我还是有一种胜利的直觉,我甚至想,在俘获并改造大嘴之后,在莱顿人派来第二代器子之前,我一定要利用那短暂的宁静,把我们的经历记录下来,并传给阳世,以警醒那些苟活下来的自然人。”
“这是个好主意,而且那也一定会是很有趣很紧张的历史记述。”史明赞道。
卫东依然保持着她那一贯的怀疑精神,略带讽刺地戏谑道:“就怕流传到人间之后,只会被当作是又一本庸俗到烂了大街的玄幻小说,丢弃在浩如烟海的电子垃圾里了。愿望虽好,那终究是自作多情。”
“那一点也不奇怪,人间的大众与精英有眼无珠,是再正常不过了。看看他们在通用智能机器人出现之前选出的都是什么样的领路人,又热衷于发明什么样的技术;在被莱顿人剥夺了种种权利之后,又体现的是什么样的人类精神和态度,就知道他们的智力和境界了。”史明附和说,但他马上又振作起来,鼓励道:“即使只有一个人能够读懂,我们也要把它写下来,传递过去。我们不用去创作什么宏大叙事,只需把重要的人物和史实记录下来。相比于铺陈和繁复,我更喜欢简练和紧凑。一颗乱生枝节的果树结出的果实,总是没有因为枝疏叶简而享受了更多阳光照耀的果实那么甜美,那么令人回味。”
蔡玉的回应非常诚恳:“谢谢你们的建议。我依然记得生前创作的艰辛,那就像是创世主在一丝不苟地造物。在骨架和器官成形之后,如何构造血肉,如何把毛细血管和所有的内外器官连通起来,那才是耗时费力的工作。如果我们真有机会把我们的灵界经历记录下来,我希望它是一部完美的叙事。读到一部文字优美、情节曲折、诙谐有趣而且令人深思的作品,就如同认识一位容貌不凡、谈吐幽默、思想深邃而且真诚善良的人一样,可遇而不可求。但这正是我的目标。”
史明表示赞同:“你这么说,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作家的访谈。他一辈子只写了一部著作,有采访者问他如何评价那些像鱼儿排卵一样产量丰富的作者,他说,我爷爷他们那一辈一年只能在过年时吃上一次肉,如今我们生活好了,顿顿都可以吃。这样的日子不是挺好?”
卫东却再次泼出一盆冷水,她说:“我们前途未卜,就怕你的大作尚未孕育成形,便已胎死腹中了。看看那些没有了生命的恐龙蛋化石。那些蛋里的小恐龙,即使在没有石化之前孵化了出来,又会如何呢?就是为了睁开双眼看着自己、父母、亲人和整个种族的灭绝吗?”
他来了!光续突然叫道。一个光点在天上划过一道弧线,急速地飘落下来,落在他们身边的另一棵枝桠上。那正是一直隐身不见的四口犬。
“犬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蔡玉问道:“我们曾经相处数日,却不知你有飞天的本领。不知你为何会从空中下来?”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能不能参透要看你们师父的造化了!”大嘴冷冷地回答,“另外,请叫我冥王。”
卫东接口道:“我们知道那是你的真名。至于你所说的那个天大的秘密,是不是跟我们在路上所见的那个神秘的天空光盘有关?”
“你们还没有资格跟我谈论这个秘密,”看见史明正把光续转移到他的身后,冥王又冷冷地补充说,“藏到哪里,他今天也逃不掉毁灭的命运,不过,你们三个不用担心,你们还需要暂时忍受一段折磨,然后就可以像他一样彻底地解脱了。”
史明哈哈大笑,反唇相讥:“看来你真是个大嘴,一点也不聪明。你把光续杀死,然后折磨我们来引诱师父到来,但你不知道师父根本不担心我们,倒是很挂念这个可爱可怜的小孩。你把他湮灭了,只能与你的愿望适得其反。”
见对方没有回应,蔡玉问道:“虽然我们早就明白了你的身份,但既然你现在承认自己就是冥王,那我们在路上的那些遭遇和谜团就不言自明了。只是有一点我们还是不太明白,既然你们来到灵界是为了把我们所有的灵子都赶尽杀绝,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地陪我们去寻找杀害老六老七的凶手?那个凶手不就是你们自己吗?或者说,这也是我们还没有资格了解的秘密的一部分?”
冥王郑重地回答:“那是你们和你们的师父都有资格谈论的另一个秘密。”
“既然两个都是秘密,我猜只有等师父回来,你才会解开谜底。”史明说完,又问:“对了,你那两个帮手亡神和魔主怎么没有一同前来?他们是在师父回来的路上设埋伏吗?你知道这种伎俩对付蔡玉兄可能有点效果,但在师父眼里就是小儿科了。”
“你是问他们被打伤之后是否还活着?他们当然不能再活着。秋云只是伤了亡神的皮毛,但这也等于宣告了他们的死刑。我们有我们的法则。”
史明、蔡玉和卫东沉默了,但很快便一起惊呼起来。只见大嘴就像以前流行的一种可以闭合成装进口袋的小球但也可以涨开滚动和飞行的变形金刚玩具一般,突然从一个点涨大了数倍,内膜呈现出来,清晰可见,里面有无数的小点开始蠕动,组成蜂巢一样的结构,然后高速转动起来,并带动着整个圆球也转动起来,但一个是自转,另一个是公转,如同地球一边围绕着自己一边围绕着太阳在同时转动一样。不同的是,大嘴的高速转动形成了一股极强的吸力,瞬间把树下那些或狂欢作乐或激烈争辩的俗子一揽而尽,但奇怪的是,树叶和杂物在这股吸力里却纹丝未动,只有那些可怜的灵子像是铁屑遇到了磁铁一般身不由己地被吸附了进去。
蔡玉没有感受到什么拉扯,倒是明显地有一股外力在试图把自己撕碎,同时,大嘴的耀眼白光和内外的超速旋转让自己感到天旋地转,难以把持,他从树枝上跌落下去。在落地的刹那,他想起了自己生前即将而立之年时从楼上跳下的那个瞬间,想起了触地的同时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灵魂猛地弹起,被黑暗吞噬了进去。卫东也随着蔡玉一起落到了之前还拥挤不堪现已空荡如也的地面,她的感受也是正在经历第二次死亡,那种灵魂脱体时的快感和痛苦又一次混杂在一起,弥漫了全身。她想起了在监狱里被打穿头颅时的轰天爆响和内心诅咒,还有黑暗的降临,那黑色的迷雾犹如一贴膏药瞬间熨平了恐惧和痛苦。
史明一心想的是如何保护身后的光续,在冥王发功的同时,他也迅速生成灵子云把自己和光续笼罩起来,但等到冥王的所有刺猬都组接成网,如同飞机发动机一般转动起来时,他的雾罩也成了狂风里的罗帐,瞬间不见了踪影;同时,他感到光续晃动起来,眼见着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夺走。史明知道这是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他必须倾尽全力才有一丝希望保住光续的性命。不容多想,他也赶紧调整自己的子维和内膜,把光续紧紧地吸附在自己的身上。史明的吸力来自于所谓的维度势差,有着更多刺猬的高维灵子在一定的距离内,可以对刺猬较少的低维灵子产生一定的引力,这就像质量小的天体受到大质量的天体的吸引而围绕着旋转并会被它吞噬一样;或者如同阳世的信息不对称,掌握了更多信息或内幕消息的人可以据此来获利暴富,并盘剥那些不掌握此信息或信息不全的人。另一边,大嘴的超强吸力来源却完全不同,它产生于其内部所有子维的特殊联接和高速运动所导致的局部时空扭曲,维度势差的引力与之相比,犹如太阳遇到了黑洞,无疑是鸡蛋碰上了石头,所以史明只短暂地坚持了一会儿,便同光续一起终于还是被拖进了冥王的绞肉机里。
进入了蜂巢之后,史明没有任何机会可以仔细地观察或研究大嘴的维度或结构,他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倦缩为致密的一点,伪装成众多刺猬的一员,跟随它们一起疯狂地旋转,并祈祷自己的内膜足够有序和紧密,不会分崩离析。但这样只够自保,已经无暇顾及光续了,只能眼瞅着他在被吸入之后瞬间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转了多久,史明感到一切都恍惚虚化起来,仿佛自己已经脱身事外,那种高速旋转,那种联接的变换,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到自己与天地融为了一体。也许我今天就这样彻底地永别了,他想。再也没有了永生,与宇宙缔造生命时所赋予的永恒使命也已经无缘。我的一生虽然充满了辛酸和坎坷,但至少不存有任何遗憾。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见证过奇迹,悟透了生死。十二岁时因为触电,曾经短暂地死亡。在这以后的第二个人生中,作为缸沿人,我几十年来一直在感恩生命,敬畏自然。如今,终于可以与她彻底融合了。史明甚至想起了与秦雨的初次相遇,听他叙述生前与有夫之妇偷情的故事,当他说到被情妇的老公刺死时自己猛地哆嗦了一下,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死亡时的相同情景。现在这一景象第三次呈现了,大嘴的刺猬正如弦片一般刺削着自己,就连当时汽车被对方撞击时的轰然巨响也一起重现了出来。
这声巨响确实来自于撞击,但那不是汽车,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灵子,一个没有任何维度的兽灵突然冲了进来,冥王的内膜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发动机里飞进了一只小鸟,顿时熄了火。一般而言,动物生前没有复杂的认知,更不具纷乱的情感,因而并不具有联阈的维度,而且其内膜拥有与器子相同的密度,这就赋予它们一个极大的优势,器子刺猬的旋转并不能与它们的联接产生共振,因而它们进入器子之后,不但没有损伤,还使得大嘴感到像是说着话时不小心吃进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难受。
冥王没有多想,立即恢复为器子的常态,史明也乘机跳脱出来,他感到无比的虚脱,又有一种重生的喜悦,但等他从混沌懵懂中清醒过来之后,欢喜立即变成了揪心和焦虑。他认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那正是自己儿时的伙伴贞子、曾在路上保护自己的牛灵。冥王早已变得疯狂起来,他连绵不绝地发射着某种粒子,试图用爆轰来击毙对手,但贞子却是异常的灵活,它辗转腾挪,上窜下跳,竟然没受一丝伤害。此时的冥王如同一只被苍蝇戏弄的狮子,但它并未咆哮,只是用更快的节奏发射着粒子。史明急了,他担心这样下去,贞子迟早会被杀死。于是,他跳将起来,对着大嘴也开始发射一串串虚灵子,但大嘴对他根本毫不在意,仍然专注于攻击牛灵。这种怪异的不对称攻击又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冥王的进攻突然改变了方向,他发射的粒子不再是对着牛灵,而是向着史明一阵猛地扫射,但密度小了很多。史明赶忙跳跃躲避,但怎么也做不到像贞子那样的灵活,一下子变得无比的狼狈。冥王渐渐地加快了发射的频率,史明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竭,再也招架不住了。当一束耀眼的粒子向自己射来时,他不再躲避,静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同时默念着贞子和两位师兄的名字,呼唤他们快点逃走,祈祷他们能够逃出这个器子妖怪的魔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