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了!”罗瑟低声叫道,颤抖的语调满含着惊恐,一边不自觉地往后挪动,想要躲到秋云的身后,但很快,他转了两圈,又更加慌张地退回到原位。漫山遍野的俗子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他们有的呈现人形,模糊但依稀可辨,有的保持为灵火,暗淡且不住地颤动。史明忽然生起一种错觉,感到这是他和妻子热恋时在一个孤岛上经历的情景再现。当时,他们淌着浅水爬上那座小岛,坐在上面静等明月升起,但暮色之中,吃惊地发现黢黑发亮的海水从四周缓缓地爬上来,一步步地升高,最终抓住了他们的双脚。幸运的是,这些海水仿佛只想开个玩笑,后来还是像来时那样缓慢地退去了。而现在,比无声而又冰冷的海水更为恐怖的,是那些数不胜数的俗子们如食人蚁般悄无声息却目标一致地慢慢围聚上来,在没有把猎物啃噬得一干二净之前,他们是不会仁慈得像海水那样,亲吻一下脚趾就温柔地退潮的。
杂乱的念头纷纷涌现,又迅速退去,意欲将它们挽回,又似觉不妥。史明的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有些六神无主。逃跑?幻化成形混入俗子的队伍?还是与师父一起舍命成仁、战斗至死?他看向罗瑟,发现他哆嗦得更加明显了。很难想象瑟瑟发抖的这个家伙曾是劫机勒索的闻名大盗。史明又向卫东、蔡玉和师父望去,他们浮在原先的位置,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拴住了一般,在微风中,坚如磐石。师父仍旧保持着纯白的色泽,那么地洁白无瑕,而卫东和蔡玉不知何时已从刚来时的乳白变换为一种说不出的颜色,似是丁香的淡紫又像是玫瑰的粉红。
“注意保持内心的纯净,不要被情绪的波动污染。”秋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忽然说道:“记住,修炼是无时无刻的,当我们不在吸输时,就在净心和盘整。情绪和情感是我们的大忌,恐惧和惊慌会让你之前的去色努力付之东流。不能练就金钟罩的本领,把自己与所有的情与色绝缘,就不能进入下一步,去做有效的盘整。”
“哈哈哈!死到临头了,还不忘练功!你这是临时抱佛脚呢还是临阵磨枪呐?”史明听出来,出声讥讽的正是老大双劫棍,但在乌泱泱一望无边的俗子里,一时分辨不出他的身形和方位。
“我们这里的每一位哪一个未曾死过?再死又有何惧!”秋云浮在山岗之上,依然不为所动,淡定地回答。
“你想再死,我们可要重生!”刘劫鄙夷地说,“不过听这口气,秋大师好像已经炼成了不败之身,再也不怕死了。大师近来进步神速,功力见长啊!是服了什么神丹妙药,还是偷食了不少灵子熟食啊?”
“我们圣子只重修行,不问功力。”秋云以同样鄙夷的语气回答。
“弟兄们,听见没有?”刘劫这时从俗子群里浮现上来,史明发现他也像自己之前遭遇秋云时一样,蜕去了人形,显现为一团光球的模样,只不过他的颜色有些虚而不实,而且覆盖在表面,包裹着球体,像是涂抹上去似的,不似师父和卫东蔡玉那样的冷峻色泽自内而外地自然逸出,比较透明清澈。“各位听清楚了吗?秋魔头刚才只谈修行,不提偷食,就是默认偷吃了我们的弟兄!我们今天要为惨遭毒手的弟兄们报仇!要这个道貌岸然的大魔头赔偿我们,不然就血债血偿!”
史明虽然还记着师父的嘱咐,但他的惊恐还是加剧了几分。他再次看向师父,只见他依然静静地浮立在那儿,颜色未改, 就听他反问道:“你已经离开人世来到了灵界,却仍要活在俗世的逻辑里,那是你自己愚蠢;可你用它来蛊惑其他的灵子,就不是愚蠢,而是险恶了!”
刘劫突然窜升上去,几乎与山岗上的秋云持平,光球的形状也扩大了一圈,色彩更加模糊了。他高声叫道:“我没有瞎猜!老六老七失踪了可是事实!他俩可是在你这儿不见的,难道不是被你偷吃了吗?”
“你说他俩最后一次露面是在这里,那他们为什么要来我这个地方?我们俗圣之间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吗?”
刘劫一时有些语塞,停顿了半晌,又往上窜了窜,恢复了原先的声调,叫道:“姓秋的!你自己干的坏事还反咬一口,恶人先告状!问问你身边那个姓史的,老六老七来找他时,是不是看见他在你这儿;现在他俩不见了,你说没有把他俩吃掉,那用你们圣子的逻辑告诉我们,还会发生什么?”
史明往前动了动,准备说点什么,却看见老大也晃动了两下,似是在向自己示意,又像是不给秋云还嘴的机会。就听老大他接着说道:“你可不要告诉我们说没见到他俩,或者见到了却什么也没做就好心地让他们离开了。”
史明又向前浮动了一下,还是想作出一些解释,这次是师父阻止了他,就听他用一贯镇定沉稳的语气说:“我确实见到了你们的牛哥和齐哥,还在这里同他们发生了打斗,他俩打不过,慌慌张张地丢下这位史明小兄弟逃走了,史明因为动作较慢,没有跟上,被我们留了下来。你说他俩来找史明,可我看到的是他们三个一起来找我,难道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你说的是之前的事。他俩被你欺负之后就回来了,但在阴历半转之后,他俩有些想念史明又对他有些担心,便想再到你这儿来找他,他们就是在第二次到了你这儿之后失踪的。姓秋的,你是在假装糊涂,还是在故意混淆是非?”
秋云有些吃惊,看来双劫棍没有说谎,但一时想不清楚自己的意念在哪里出了差错,会显现出老六老七在第一次来时回去的路上失踪的意象,这种偏差在自己身上还从未发生过。为了掩饰不安和沉寂,他迅速反问道:“如果说两位高徒第二次来是为了寻找或看望史明,那他们第一次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为了闪蜕?”
一听到闪蜕二字,俗子们立即骚动起来。闪蜕只是俗子们口口相传的仙丹妙药,从未有哪一位见过,更没有被谁证实过,现在这位圣子大师亲口把它说了出来,每一位在场的俗子无不既震惊又激动。骚动很快平静下来,大家都期待着他的下文,就连刘劫也怔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秋魔头,你也要赔偿我的兄弟!我的两个弟兄肯定也是被你吃了!”山岗另一边忽然有声音尖利地叫道。史明想起来,这是曾在王爷那里见过一面的驴蛋儿,也管理着一众喽罗的另一个凶神恶煞。他正想告诉师父这个家伙是谁,秋云已经开口了:“驴蛋儿,你的弟兄也是在我这儿消失的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失踪的。但既然你吃了牛哥齐哥,我的两个弟兄肯定也是被你一起吃了。”与刘劫在另一边遥相呼应的驴蛋儿也同他一样,浮在一众喽罗之上,与山岗上的秋云齐平,好像这样就能增加不少气势和底气。
“很好!你的意思是我也要给你闪蜕作为他们的赔偿。”
“嘿嘿,秋大师果然明事理、解人意。”驴蛋儿呵呵地笑了,覆盖着光球的色彩也明快起来。
“看来二位今天兴师动众前来,不是为了替几个失踪的弟兄讨什么说法,而是为了要闪蜕作赔偿的。”秋云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下面所有的俗子们说,停了一下,他又问刘劫和驴蛋儿:“不知二位拿了闪蜕欲作何用?”
“我们当然是要去再生为人啊!”驴蛋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你们在灵界里作威作福,好不快活。你觉得你愿意回到生前那样的生活,不但受苦受累,还受到道德约束、法律制裁吗?”秋云接着问。
“我们自己可能不会再回去了。”刘劫在另一边接嘴说:“但我们会用它来帮助我们的弟兄们往生转世,如果他们想要的话。”
“很好,听起来非常感人。”秋云紧追不舍,又问:“我听说,你们的手下要是哪一位敢逃跑,或者投奔他派,抓回来后,就会被严刑拷打,甚至被你们生吞活剥。你们什么时候发了善心,愿意把这么难求难遇、稀有珍贵的宝物送给整天非打即骂的手下呢?”
整个山谷忽然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就连刚才还在微佛的夜风好像也停止了。所有的俗子从雀跃激动恢复到了刚来时的不安或麻木,但他们都静静地等待着,不知道后面的问答会引向何方。
“用你们自己的逻辑来推理,既然默认了,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们想用闪蜕来威逼、控制和利用今天所有在场的灵魂,以便你们可以在灵界继续这种在人世都难以获得的作威作福的快活生活,有了它,灵界就成了你们的天堂,即使对于在场的所有其他灵魂来说,这是一个地狱。”秋云一改冷静和沉稳的语调,连贯地质问,听起来似乎有些激动。
“我操你大爷!”驴蛋儿倏地窜上来,一边破口大骂:“姓秋的,你他妈的给脸你不要脸!老子今天不教训你一下,你还真的以为我们王爷手下都是你们所篾称的俗子!你今天血口喷人,我就要让你血债血偿!”还没有听他骂完,史明和罗瑟就看见驴蛋儿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旁,吓得赶忙躲到了一边。
虽然来势凶猛,而且污言秽语间满含着急躁和愤怒,驴蛋儿并没有像人间的泼妇那样,一上来就抓脸撕衣,纠缠在一起。岗头之上,他与秋云对峙着,谁也没有贸然出手。秋云的白色光泽依然那么纯净柔和,驴蛋儿的浅红却加深了许多,成了深红色,球体的外形也增大了一倍。他就像拳击台上的进攻一方,围着作势防守、以静制动的秋云,来回地兜着圈子。突然,他闪电般地欺身而上,似乎要把秋云擒住,但刚一接触,又像触电了一般弹了回来。过了一会儿,深红加深为紫色,他再次靠近,如一只蟒蛇要把秋云缠住,又像是只蜘蛛要用蛛网把猎物裹紧,但秋云在他接近的刹那,倏地一闪,出现在了驴蛋儿的身后。驴蛋儿有些恼羞成怒,也紧跟着一变,外形忽然增大了数倍,从刚才的一只灯笼猛地膨胀为热气球般庞大,笼罩了几乎整个山头。但同时,秋云却瞬间紧缩为一个炙白的光点,从热气球里穿越而过。在这兔起鹘落的刹那,驴蛋儿已经萎顿成一个即将熄灭的皱巴巴煤球,轻微跳动几下之后,又变化为人形,一个孱羸消瘦、弱不禁风的糟老头模样。
“姓秋的,你还敢抵赖说没吃我们的弟兄。你就是像刚才吸收驴蛋儿的阴气那样把老六老七给吃掉的!”刘劫已经落回了地面,但仍然不敢输了气势,又大骂起来,虽然狂呼小叫,却只是呆在山岗之下,不敢上来。
“我没有吸收他的一丁点能量,我只是把它取走,转移给了他的一个小兄弟,你没看见那位小兄弟刚才已经气息奄奄了吗?”秋云并没有被辱骂激怒,心平气和地回道:“我们圣子有着自己的准则,绝不会为了修炼而伤害任何一个灵子,更不会取用任何灵魂的能量。”
“你这样说骗骗新来的还行,我们这些老魂灵如果也相信,那就是白痴了。”刘劫忽然信心倍增,大声叫道:“难不成阴历十七转之前轰动灵界的那件大事,你这么快就忘了?要不要我在这里叙述一遍,让所有新来乍到的都明白你们这些自称的圣子其实就是骗子,是道貌岸然的恶魔?”
“我当然没有忘记。”秋云说:“但你讲述的时候,请务必详尽,把前因后果都一一交代清楚。阴历十八转前,我们的三师伯确实误食了一个俗子,但他那时为酶子所困,有些神志失常,而那个可怜的俗子恰恰在他暗清吸瑞时误入了他的天井。听说,还有一个原因,那个俗子之前受尽了其班头的酷刑和盘剥,等到逃出魔掌慌不择路地跌入三师伯的修炼之所时,他的元气已经丧失殆尽,同生灵子没有了什么区别。我还听说,这个俗子是从你那儿逃出来的,是吗?”
刘劫的气势一下子萎顿下去,声音也低了很多:“秋大师,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寻找两个失踪的兄弟,你为何一再地倒打一耙,反复地反唇相讥?你也许真的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但灵子们都说你能力广大,道法超群,难道你就这样不但袖手旁观,还要冷言冷语?”
“刘班头此话在理。”蔡玉抢在秋云之前,插话道:“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不是为了结仇,而是为了一起解决问题。今天不梳理出个头绪,以后有哪位弟兄失踪了,只会产生更大的误会,结下更大的冤仇。既然是这个道理,刘班头,你好好回忆一下,告诉我们一些线索,师父还有我们肯定可以帮你解开谜团。”
双劫棍的心中当然埋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相关细节,但他一直有些迷惑,不明白这些线索是否与几个得力部下的失踪有着确切的关联。当年,在那个叫小伊的雏儿被秋云三师伯吃掉的刹那,自己清晰地感应到了他的呼叫和哀嚎,就连平时,不管是作为熟食被赏赐给手下那些干将,还是喽罗之间弱肉强食地相互吞噬,作为他们的老大,他都能在那些灵魂被生吞活咽、命丧同类之口的瞬间,生起一种特有的感应。这也是他能够镇住所有打手和喽罗、防止他们自相残杀的有效手段之一。而老三、老六和老七的死却没有在他的意念里生起一丝涟漪,他甚至不明白他们三个死亡的确切时间和地点。他其实并不怎么介意三位干将的失踪或死亡,但这种感应的消失和意念联接的断裂,却令他感到非常的困惑和恐慌。手下收集汇报给他的唯一线索,是有几个喽罗在老六老七失踪的当晚,看见了非比寻常的两束亮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冲云霄,瞬间消失不见了。他们当时还争论了一番,有的打赌说肯定是人间有哪位得道的喇嘛虹化了,还有的猜测是地震前的地光泄漏。他们看见的位置实际上离老大的居所并不太远。如果这是老六老七灭亡时生成的异象,说明他俩当时不是已经从秋云处返回了,就是他们刚刚出发,还没有走出多远。但为什么老三消失时没有产生这样的异象呢?
“如果那两道闪光真是两位兄弟遭遇不幸时留下的痕迹,看起来他们倒不像是被瞬间分解了,而是被某种力量一下子抽离了灵界。如果不是自愿的话,那么施害者在意的就并不是要获取他们的能量,而是其他什么东西。”蔡玉若有所思地对刘劫说,“但强行把一个灵子从灵界剥离,需要极其巨大的能量或功力,想想人类为了验证某些理论和寻找某种粒子而建造的粒子对撞机碰撞时所产生的能量,在灵界,我想不出有谁具有这样的能力,更不要说把两个灵子同时剥离。”
“诸位,我们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到现在还在争论几个无名小卒的下落,纯粹是白白地浪费时间。”这时,离刘劫不远的一个俗子按奈不住心中的不满,在底下高声叫道。他的色泽与所有其他的俗子相比,明显有些不同。一般来说,俗子的颜色只呈现在表面,大多模糊浑浊,圣子的光泽由内而外,柔和清澈。但这一位炙白地有些刺眼,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形状。秋云一开始就注意到他有些特别,只是不知道他的来历和与那些班头的关系。之前他从未听说或见过这样的俗子,便猜测他一定是刚从阳世转化过来不久,若是如此,那他在人间必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出身或修行,因为即使纯洁如东隼和卫东蔡玉之类,其光泽也难以达到这样的丰度。这时,秋云听见他又用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我们今天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这个姓秋的要么把闪蜕拿出来,让我们一饱眼福;要么就痛快地承认自己一直在装神弄鬼,愚弄我们,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闪蜕。反正今天他必须给我们一个明确的交代,不能让我们就这么兴师动众,结果却竹篮子打水白跑一趟。”
“你是何方神圣,敢在这么多的前辈和高手面前放肆无理?”史明不知怎么地,忽然生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而且有了莫名的胆量,想要呵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却被蔡玉抢了话头,就听他用同样尖锐的嗓门骂道:“即使师父愿意展示闪蜕,那也只有刘班头等老大才有资格一睹为快,岂有你这种无名小卒插嘴和觊觎的份儿?”
双劫棍非常享受蔡玉的恭维,当下附和说:“这位兄弟话糙理不糙。秋大师还望包涵,这是我的手下犬兄。他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他本来就叫四口犬,别名又叫大嘴,所以各位不要介意。”
“他们不介意,我可介意!”四口犬果然是见人就咬的疯狗,并没有理会老大的暗示,紧咬不放:“弟兄们,我们唯有超生才能重新做人,今天的机会千载难逢,却有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家伙说我们是贱人,不够格,连看一眼闪蜕的资格都没有。你们同意吗?愿意就这样被羞辱、得不到闪蜕而永无出头之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