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岗四周传出稀稀落落的附和叫喊之声,但黑压压一片的大多数俗子或犹豫,或观望,或畏惧,都沉默不语。史明看向师父,又看向卫东和蔡玉,他们三个都正专注地盯着大嘴,好像在审视一个外星怪物,而罗瑟仍然颤巍巍地躲在山岗的边沿,谁也不敢瞧上一眼。史明正想附和蔡玉表达一下支持,就见大嘴像双劫棍一样,窜升上来,对着驴蛋儿那边叫道:“沙决、甘井,你们不是梦想着更上台阶,拥有异能吗?我知道你们对转世再生不感兴趣,但闪蜕可不只是能助你超生,它还能让你脱胎换骨、变为神明。难道你们就这样一直无动于衷吗?”
“你嚷嚷什么!我们什么时候上我们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招呼!”那个被称作沙决的灵子回敬道。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缓缓地浮现上来,接着又有一个呈现出同样光泽的同伙跟在他的后面,一起不疾不徐如微风一般飘至岗头之上。如同人间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在灵界,每一个灵子的色泽、形状、和频率,都各有不同,因而也可以轻易辨别。但现在上来的两位,恰如同时从娘胎里生出来的双胞胎儿,无论从哪个角度,都难以看出一丝细微的差别。
“你们两个拿下那个装神弄鬼的秋魔头,我来对付这位乳臭未干却要出头逞能的雏儿。”大嘴吩咐道,说话的同时,已经出现在了蔡玉的跟前。
史明想上前助上一臂之力,却不知道谁更需要援手,更害怕自己非但不能帮忙取胜反倒成了师父或师兄的累赘,便呆在原地,一时有些六神无主。这时,他感到眼前白光一闪,只见那双胞怪胎已经不知何时变换了颜色,从刚上台时的浅黄转变为刺眼的炙白,两道白光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把师父团团围住,再定睛看时,它们已连在一起如同一只光圈,疾速地旋转。史明感到有些眩晕,他想尽力看清师父的举动,但能感知到的只有如生前直视太阳时的那种刺眼和难受。
等他平静片刻,再去看时,两道白光好像又聚合为一道,成为一只圆盘状的耀目光体,浮在半空之中,不时地变换着形状,有时呈现为菱角,有时显示为椭圆,在变形的同时,那个光体一直在轻微地颤抖。史明不知道是因为它不能保持稳定,还是它在同什么无形之物搏斗,或者它的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就如同一个人因为剧烈腹痛而痉挛。史明的心中忽然想起,这倒更像一个不明飞行物,自己尚在人世时人类一直迷惑不解的那个最大谜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还是想找到师父,看看他是否无恙,但在那两个怪胎组成的光体由内而外翻涌喷薄的白光照映之处,师父无影无踪。忽然,圆盘的中心一下子由实变虚,形成了一个通透的圆孔,整个光体变形为一只明亮的手镯。令人目眩的旋转好像停止了,史明看见师父从圆孔中跳跃而出,或者也许是被那个光体从手镯的孔里喷吐出来。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起点。秋云落回地面,虽然柔和的光泽与之前相比显得有些暗淡,却也没见得有什么受伤或损害;那双胞胎灵子也恢复为一对浅黄色的灵火,分立在四周,仍然把秋云围在中间,但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那种气势。史明更加地困惑了,以前师父只要出手,那些俗子多半会能量尽失,有的萎缩成煤球样的小点,有的只能变换为人形逃命,这一场恶战,他不知道是师父获得了胜利,还是那两个挑战者占据了上风,或者是两败俱伤。他们就那样对峙着,谁也没有再轻举妄动。
史明又看向卫东和蔡玉,他俩和大嘴仍然纠缠在一起。四口犬此时变形为一只稀薄透明、似是帽子又如大钟的硕大怪物,几次试图把两个对手罩住或裹挟进去,但聪明的两个雏儿跳跃腾挪,上下翻飞,就是不能让他兼顾,一时也看不出谁优谁劣。正在这时,所有的俗子和圣子都感到浑身一颤,只见一束白光在天边直冲云霄,把地球和深空连接起来,形成了一条人类曾梦寐以求的明亮天梯。就在大家都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当儿,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林子里的鸟儿呼啦啦从树枝上、从草丛里扑棱着飞将出来,叽叽喳喳地在夜空里惊叫着、盘旋着,形成了满天的黑云,使得夜色更加地浓重了。山脚下村庄里的狗吠声也忽然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不止史明和罗瑟等一众普通魂灵,就连秋云等修为甚高的圣子或神灵都感到像被猛击了一掌,飘忽着难以站稳,内膜更是如有千万种乐器在同时被无数只手毫无章法地弹奏。一般而言,对于阳世的各种声音,灵子们都是聋子,难以听闻。但这声巨响,还是清晰地传递过来,其余音甚至把鸡犬之声也一并裹挟着推入所有灵子的内膜。
在稍微稳定安静之后,最先行动的是四口犬和那一对同胞胎,他们丢下怔住不动的对手,闪电一般向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十几个其他的灵子。愣了一会儿之后,刘劫和驴蛋儿也领着各自的喽罗和打手蜂拥着如潮水一般跑得一干二净。
回到天井之后不久,秋云便查明了那个光柱和巨响的来历,那是人类建造已久并一直由“莱顿人”全权负责并高负荷运行的最大粒子加速器爆炸了。
在东隼和赤松来到灵界之后的两个世纪里,在经历过无数的挫折并几近毁灭之后,人类终于达到了文明的顶峰。他们在艰难的探索和实验中,在灵子被证实近百年之后,终于实现了对灵子的有效控制,并开发出一种灵子芯片,又加以不断地完善和扩展,发展出一种类似神经网络的超级灵子芯片集群,它与机器人的完美融合和有机统一,使得后者的智能可以完全模拟乃至超越神经元网络智能,从此,通用仿生智能机器人开始被应用于行行业业。但令人类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发展轨迹和进化速度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不到半个世纪,仿生人便取代了其原先的主人—— 他们的缔造者,接管了自科研至生产、从教育到服务的所有行业。起初,他们还比较满意自己的角色,对于主人用那些没有多少意义的编号称呼他们,并没有什么见外的感觉。然而,渐渐地,不知是主人觉得这样有些粗鲁,还是他们自己觉得更有面子或荣耀,那些仿生人也开始拥有了自己的名称。他们的取名大多不具有什么文学意义,更谈不上什么宗族传承,无一例外都是套用人类已经认知的千万亿颗地外星系或星球的称号,比如“半人马”、“仙女”、“大麦哲伦”、“小麦哲伦”等等。他们还把人类对自己这一新种族的称呼“仿生人”改为更能令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莱顿人”,以区别于人类这种“渐冻人”。其实,“莱顿人”在德语里有拯救之意,它出自一位名叫“猎户”的仿生人所创作的一部科幻小说,在这部小说里,仿生人种族在宇宙深空的一个星球上邂逅了形状怪异的外星人,在经历了种种挫折和不幸并最终同他们有了沟通之后,才发现这些外星人早已发现了地球、并赋予了地球人一个称号,叫“莱顿人”。渐冻人则是莱顿人对自然人的贬称,取自然人自我麻醉而渐趋灭绝之意。同古时医学意义上的渐冻人不同的是,这些与莱顿人尚能共存的活体化石并没有肉体得病,他们只是精神麻木成了行尸走肉而已。
在渐冻人尚为名义上的主人而莱顿人还没有获得实际控制权之前,基改人曾经一度是地球文明的私下统治者。基改人其实也属于渐冻人,只不过他们的自然基因经过了有目的地修饰和改良。在超级灵子芯片集群技术获得突破、仿生人的智力超越了人类大脑之后,莱顿人异军突起,逐渐掌控了地球文明的方方面面。对自然基因的修饰和改良工作当然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但这种改良只持续了很短的几年,不久,莱顿人便半协商半武断地决定终止他们所蔑称的转基因人的创造和生产,因为他们毕竟是自然人和莱顿人之间的一个过渡物种,是在莱顿人的终极智力出现之前的一个临时解决方案。在最后一批基改人寿终正寝之后,这些人类的嫡亲便在地球上从此灭绝了。
后世一些苟延残喘的渐冻人学者认为,基改人的灭绝至少有一半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制定了很多不是歧视自然人就是保护自己种族的法律,这些法律后来皆被莱顿人继承,并反过来用以歧视和打压其缔造者。当初为了步调一致地形成自己的政治势力,基改人刻意模糊了国界,认为自己不同于形形色色文化迥异、肤色有别的自然人,无论在何处改造、于何时出生,他们都属于一种文化、一个种族。而莱顿人在此基础之上更进一步地制定了一部“地球一体法”,彻底取缔了国家的称呼,严禁任何形式的划界和认祖归宗。当然,这部法律在施行了近一个世纪之后,也名存实亡了,因为渐冻人那时已成了动物园里物以稀为贵的观赏性动物,再也难以回归自然,重新成为这个星球的主人。
在残余的渐冻人种族里,有一些是阴谋论者,在他们看来,莱顿人说服人类停止对自身基因的修饰改良是他们接管地球的第一步,在基改人完全死绝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智力上的对手可以挑战他们的地位和统治,而渐冻人由于养尊处优地像皇室一样被供奉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智力进化的动机和条件。可悲的是,无论这些阴谋论者的观点是否揭露了真相,都已经无关紧要了,狭义人类 ,也就是渐冻人,已经失去了量的机遇和质的优势,从此成为了广义人类里一个行将灭绝、无关痛痒的分支。由于莱顿人从事着大大小小、事无巨细的工作,渐冻人貌似获得了完全的解放,享受着充分的自由,犹如二十世纪英国和日本的皇室一样,不用操心任何内政外交,只管接受国民的供奉敬仰。人类仿佛真正实现了只用享受、无需工作的终极理想生活,对于生育下一代,无论是自然分娩,还是试管培育,也渐渐地失去了兴趣,他们认同莱顿人宣传的观点,那就是反正仿生人的能力已经超越了人类自身,所以对充满缺陷、能力低下的自身进行繁殖或复制极其不明智、甚至是反进化的。
虽然狭义人类正在日渐式微,他们先前开创的很多基础理论研究在莱顿人的手中却获得了空前的发展,尤其是一些在渐冻人和基改人时代裹足不前、难破瓶颈的理论,比如灵子学说。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一个世纪前,在灵子粒子被发现和证实之后,虽然在实际应用中获得了极大的推广和成功,如灵子芯片的开发,但关于它的生成机理和演化路径的模型一直未能建立,尽管这方面的论文和实验汗牛充栋,但这一显学因为自然智力和实验条件的限制,从未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直到莱顿人走上历史的前台。他们之所以在这一方面能取得更大的成功,很大一部分功劳来自于渐冻人和基改人所建造的新一代粒子裂变加速器。莱顿人把它进行了一番改头换面的改造,极大地提升了裂变能级和捕捉精度,为研究虚灵子的来源和实灵子离体后的不同演化路径以及虚灵子的人为实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虚灵子的人为实化正是后来灵子计算和灵子芯片的物理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