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说的没错,卫东是个女孩,也确实并没有完全死亡。在出事之前,她还是个刚成年的少女,是大敛国受洗监的一名讲师。她多才多艺,活泼开朗,又正当意气风发的年纪,便仗着才高八斗、思维敏锐,忘了“三岁学说话,一生练闭嘴”的古训,不时地在学生们面前妄议朝政,针砭时弊。在被收监了数次之后,她像达尔文学说里的那些动物一样,开始适应环境,伪装自己,学会了把毕露的锋芒进化为隐匿的腹诽,并最终将自己的魂魄送进了灵界而把躯体活生生地留在了人间。
变故发生在第九个朝觐节之后不久。每年初春,在冬雪业已消融,春耕尚未开始之际,臣民们在万物方苏的一年之始都会依循古例,去天子之所朝拜祝福,敬听圣喻。一睹龙颜和受享隆恩都是臣民们一辈子的大事,所以朝觐虽不要求全家同行,但每家每户只要没有死绝,一般都会至少派出一个代表,随队而行。尤其是初生的婴儿,更是不能落下,因为这关系到他们以后一生的兴衰祸福。
那一年的冬天比有记录的任何一年都要漫长,圣城在节日的当天虽然万里无云、阳光普照,但大地尚未解冻,春风犹裹冬寒。臣民们站立在广阔无边因而更显料峭的广场上,紧紧地挤靠在一起,相识的和陌生的、同村的和他乡的,都拢在一起相互取暖。机器人御卫队维持着秩序,推搡拉拽着人群,让他们排列成行,不时地把一些人揪出来带走。虽然这些被抓走的布衣百姓一无凶器,二无传单,但有传言说,他们的脑子里尽是抱怨甚至满含不敬。这些传言当然并非空穴来风。早先,皇家购买了国外的一种代表着最新科技的仪器,并发扬光大,把它改造为读心仪。这个功率强大的仪器可以远程读取万能通的数据。万能通类似于一个世纪前流行的智能手机,只不过它更加微小,功能更加全面,一般植入手腕内侧的皮下,并与大脑神经元链接以便意念操控。有很多爱美的女孩喜欢在植入的部位纹上美丽的图案或者心爱之人的头像;而多钱的富豪和有权的显贵为了显摆自己皮下的万能通价格昂贵、性能不凡,大多会把它植在手腕的外侧,并纹上卫星的图案。爱赶时髦和爱慕虚荣的普通大众一般只能去买贴纸,印在植入的部位。皇家的一台读心仪能同时跟踪几十万部万能通,就像皇家空军最先进的皇90战机上的无源量子雷达,一次可以追踪上万个可疑目标。无论是皇室还是普通大众,都认为这种仪器和跟踪对于他们的民主来说是绝对必要的。
不同于其他国家的上选民主,也就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乱开空头支票就能上台腐败或者利用各种漏洞仅靠舞弊就能成功的选举制度,大敛国选择的是另一条道路。臣民们并不选举任何官员上岗,但可以随时投票把除了皇上之外的任何官僚罢免。学者们把这种制度称为下选民主,并认为它比上选民主更为优越。在国外,往往只有富豪显贵才有资源和资格竞选,而一旦上台,就把选举前的承诺变成了掩盖着肮脏内衣的西服。在大敛国,没有人会花费国家无数的金钱和浪费国民大量的时间来造势竞选,所有的官员都要么是自愿赴任,要么是被点名上岗。但由于民意监督的制约和浩荡隆恩的压力,官员们无不战战兢兢、克己奉公。稍有懈怠或者腐败,民意点数就会直线下降;而一旦落到所谓的党线之下,官职就将被剥夺,腐败就会被调查。多数情况下,官人们不是自我了断,就是被投进监牢,能独善其身者往往寥寥无几。对于民意的计数,臣民们非常乐意皇家有着先进高效的读心仪,可以随时随地了解并统计他们的心意和评判。这省去了他们每天都要通过万能通来投票的麻烦;何况对于很多官员的所作所为,他们其实也并不了解多少。
龙子终于现身了。人群出现了一些骚动,但很快就在机器人御卫队的帮助下恢复了平静。皇上看着台阶下黑压压的人群,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新年赐福和年初寄语。与国外那些可怜总统需要作年终述职不同的是,下选民主只要求最高领导人发表年初寄语,而且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一般都把它同朝觐节的新年赐福一同举行。壮实伟岸的帝王扭了扭屁股,又挪了挪脚步,把自己移到扩音器前,用右手抚摸了一下隆起的肚皮,开始声情并茂地抒发他的宏伟规划和远大梦想,也号召他的臣民们随他一起去追逐这些梦想。忽然,人们听到“噗”的一声,清脆而又响亮,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但没有人说话,就连正在唾沫横飞的皇上也愣了一下,闭上了嘴巴。台上的那些御卫队机器人紧张地靠拢到主人身边,但镇定自若的皇上摆了摆手,让他们退后。他继续激情地演说,没过多久,又是“噗噗”几声,紧接着,更多的声响从台上随着扩音器响彻云霄。没有人笑,没有人议论,也没有人传递眼神,所有人都默默地、无动于衷地昂首仰望着国家的带路人,看着他不改声色地一边演讲,一边用右手抚摸着肚子并继续从身后发出可笑的声响。
几天之后,臣民们再次看到自己的帝王是在每家每户卧室墙上的虚拟屏幕里,他正在神采奕奕、笑容满面地接见外宾。他对那个不知所以的外国总统说:“我知道我的臣民们对我一个礼拜前在年度大典上的讲话颇有疑问,有人怀疑我放的屁比与会的国民人数还要多,屁的声响比臣民们的掌声还要大。我想对我的子民们说,不用担心我的身体,请继续专注于实现我们共同的梦想。那一天,我的肠胃是在抗议我用过的御膳,但我没有刻意压制它的不满,相反,我只是选择让它自由地发表了意见而已。”
卫东就是在听着羽白皇上的这番肺腑之言时被带走的,当时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在想:就自由而言,我们这些贱民还不如皇帝老儿的几个响屁。被关进大牢之后,卫东并没有因为是个女人就免遭磨难;恰恰相反,在差役们除了是机器人还有很多非机器人的监狱里,而且是清一色男性的监狱里,她受尽了虐待、凌辱和酷刑。在上身和下体都开始溃烂发臭之后,她陷入了永久的昏迷。当灵魂飘逸出来,看着木板床上除了心跳一切都已死亡的躯体,卫东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收集蝉蜕时的疑问:在蝉蜕脱壳成为知了的刹那,它的灵魂何在?她又想起了上初级受洗监时在家吃西瓜的一次可怕经历。她记得不小心吞下了几粒瓜子,便大哭着去找爸爸:“爸爸,我把瓜子吃到肚子里去了,怎么办呀,我会死吗?”爸爸蹲下来,抚摸着她的小肚子,笑了:“不会的。它们不会在你肚子里发芽长成大西瓜的。除非你每天都喝很多水,喝完之后,还把嘴张大,对着太阳,让它们感受阳光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