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鸟鸣穿透芳菲、露珠招惹清香的夏日清晨,当史明惊慌地喊叫秋云,让他注意身后的光点时,秋云一动也没有动。其实早在他与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俗子动武之际,这个灰暗的光点就像秦雨和罗瑟刚来时那样,有些怯懦又有些迟疑地浮在远处了,秋云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个威胁。
“他是你父亲,是来找你的。”秋云说。
“我昨天刚见过他,他不像这个样子。”史明有些怀疑,但还是跑了过去:“是你吗?爸爸?”
暗淡的光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他已经没有力气搭腔了。”秋云说。“你看看他的颜色,是不是比你之前见到的更加灰暗?用俗子们的话来说就是他要死了。我们称为湮灭。唯一能够拯救的办法就是像给人输血一样为他输入能量,但你刚来,之前又丢失了大半能力,把能量分给他后,你的寿命也会大加损减。”
“那我也要救他!我怎么才能把能量输给他?要把他抱住吗?”史明迅速上前,想要把父亲搂住,但发现暗淡的光点已经有些涣散,很难收拢起来了。
“你站到一边,我来吧!”秋云说。除了看见他稍微有些抖动之外,史明没有发现师父做出任何动作,但父亲的颜色明显明亮了起来,形状也渐渐地规则齐整了。忽然,他倏地一闪,发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等史明想看个仔细,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时,发现父亲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把他怎么了?让他爆炸了吗?”史明有些迷糊,又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
“别担心,你父亲有他自己的造化,刚刚转世去了。”秋云淡淡地回答。
“那,那你刚才用的是‘闪蜕’?”史明有些激动,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刚从阳世来到灵界,怎么就知道这个东西?”秋云没有看他,似乎是随口问道。
“我。。。。。。我。。。。。。”
“你是听牛哥和齐哥说的吧?”
“对,嗯,是!”
接下来的沉默让史明感到有些不安,他看了看秦雨和罗瑟,他们俩站在一边,好像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冷场,也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更多的仿佛是羡慕和惊喜。
“走,我们回去吧。好好休息,晚上你随我们一起来练功。”秋云淡淡地说。
夏日的夜晚,就像婚礼上的新娘,总是羞涩地姗姗来迟。等到人声消散,蝉鸣渐息,各色的鸟儿归巢入梦,秋云带着弟子们来到不远处的林子里,选了一处隐蔽的洼地,开始修炼。在史明加入之前,秋云一般会用较长的时间给秦雨和罗瑟讲解要领,然后看着他们一招一式地按照这些要领练习,并不时地加以纠正,最后在天欲破晓时再放任他们自行活动。今天也不例外,只是史明一下子难以领会,做出的动作总有偏差,要么难免僵硬,要么幅度过大。修炼本身就是一个痛苦逐渐增高的过程,越到后来越是令人痛不欲生。基本动作是后续关键动作的根本,如果不能到位,以后的修炼会导致痛苦程度超过承受能力,结局不是放弃就是疯癫。秦雨曾经短暂地经历过一次,他说那就像生前吃错了药而且服食过量一样头疼欲裂、浑身难受。
秋云决定暂停修炼,带史明去看看人间的远景。到了山顶之后,他问:“你现在习惯吗?放弃生前的样貌,以另一种形式活着,不是所有灵子都能一下就接受的。”
“确实有些不自在。”史明如实回答:“我听七哥说,你们。。。我们圣子不喜欢人形是因为我们看不起那些俗子,想跟他们显得不同,是这样吗?”
“那倒不是。我们不展开为人形的原因,当然不会这么肤浅,而是有着另外更深刻的考虑,后面我会告诉你。”停顿了一下,秋云以非常好奇的口吻问道:“你刚才说闪蜕是从齐哥那儿听来的,那么牛哥和齐哥还说了些什么?讲给我听听。”
“他们说圣子都是些妖魔鬼怪,喜欢把俗子抓住吃了,还想方设法阻挠他们转世。”
“嗯,这跟我听来的倒相差不多。那你现在明白什么是灵子,什么又是俗子和圣子了吗?”
“呃,是不是灵子就是鬼的雅号,然后鬼又分为两派?”
“鬼确实是阳世对我们的俗称,从物质构成的角度来说,我们都是一种特别的粒子,一种灵魂粒子,简称为灵子。但这只是为了称呼和理解对方,其实我们是半人半神的怪兽,既不是组成物质的粒子,也不是寓居于场内的能量,我们是介于物质和能量之间的杂种。灵子本身很不稳定,但可塑性很高,一般在与生命神经元结合并被意识情感刻蚀和染色之后,才会逐渐稳定下来。正是因为这种不稳定性和可塑性,人类至今还没有发现这种粒子;在阴界,在灵子理论出现之前,我们也不明白自己是一种特别的粒子;即使在东隼理论已经获得极大成功并已被广泛认可的今天,大多数灵子们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一种粒子。未曾被精神洗礼的灵子会像宇宙间的其他粒子一样,最终的结局是衰变湮灭;而与生命结合过的灵子得益于意识化,湮灭周期被大大延缓了,加上可以捕获空白灵子增加能量,或者再生转世与新的生命进行第二次或第三次的结合,从而获得更加久远的生命。灵子的结局或者出路有三种:一是转世到人间,二是转化为更高级的道子,三就是死亡。死亡又分自然死亡和意外死亡。前者一般是衰变导致能量耗尽后的湮灭,后者的例子是被其他灵子恶意消灭以夺取其能量,就是俗子们所说的吃掉。至于俗子和圣子的不同,完全是道不同不想为谋,并不是如人间布衣百姓和高官显贵那样的划分,他们是被财富和权力非自愿隔开的,而我们更多的是不同目标和志向的主动选择。生前为皇帝死后也会成为俗子;而一生为奴的人来到阴界也可以选择做圣子,修行升华。”
“等等!”史明打断了师父的解释,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既然鬼就是灵子,而人类知道鬼,但你又说人类至今还没有发现灵子粒子,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而且你说的对,确实有些矛盾。人类的文明就是在矛盾中发展起来的。只不过人类对鬼或灵子的认知矛盾是理论与实际的脱节造成的,科学的自大导致它把一切违背其认知的现象都贬斥为迷信,结果是产生了对自身的迷信。我觉得人类的这个认知缺陷迟早会给他们的未来带来意想不到的风险和灾难。”
从山丘的顶上,可以清晰地看见秦雨和罗瑟在下面不时轻微地抖动着,光泽忽明忽暗。他们俩又在偷懒了,秋云想。
“那么俗子和圣子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史明想了一会儿,又问。
“俗子和圣子的根本区别是,俗子怀恋人世,想要转世投胎;而圣子觉得人生那一篇已经翻过去了,我们不能走回头路,应当向前看。我很喜欢西方二十世纪初一个叫简思-禁思的英国物理学家说的一句话,他说:‘我们活着,但我们的精神从来都被禁锢在难以逃脱的监牢里,这个监牢就是我们的躯体。我们的精神在里面同外界的接触只有通过仅有的眼耳鼻舌等几个小小的窗口。’我喜欢他这句话,因为事实上只有在抛弃了肉身之后,我们才真正地具有了精神的充分自由和灵魂的无限可能。可是人类毕竟肉胎凡身,即使死了,大多也还是贪着于尘世的那些欢愉,继续追求着权力、财富和情色。唉,弃形骸而逐究竟者,几何?”秋云发出一声长叹,沉默良久,才接着说道:“圣子们一般目标单纯,而俗子界相对来说要复杂一些。除了少数人因为生前有过修行或者通过淡化情感增强智慧在死后会进入不同的圈子并直接成为圣子外,大多数芸芸众生在死后都会自然地成为俗子。问题在于,灵子意识只包含人生经历、情感心绪、思维方式和逻辑联系,它并不含有法律,因为法律是刚性的、外在和非自然的。所以你要知道,人间林子里有多少种鸟儿,灵界俗子们就有多鱼龙混杂。在阳世,人们之所以流传着死后下地狱的说法,正是因为那些生前本性不善但受着法律约束的人到了阴间就可以胡作非为,而那些活着时就奸杀虏掠、欺诈压迫的恶棍死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对新到的亡魂无恶不作。没错,阴间确实有个地狱,可惜受刑遭罪的往往是忠良无辜。不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地狱在人间就已经存在了。”
“难怪如此。有一点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俗子圣子都是灵魂粒子,那为什么我看见那些俗子都是人的样子,甚至还有屋子家具摆设什么的,我刚来时也是跟死之前一个模样,难道这种粒子可以把人形也拓下来?”史明好像更加糊涂了,秋云看着他懵懂的样子,知道他在认真地思考,试着理解,这些观点对他来说毕竟有些难以置信。
“这涉及到东隼的维度卷曲和展开理论,它说意识化的灵子可以根据情感的需求自动地三维展开,呈现出你想要的样子。通俗地说是幻化,又叫灵子膨胀。只有意识化的灵子才有这个能力,空白灵子——一般我们称为虚灵子或生灵子,是无法展开的。有些俗子幻化的形象就是去世时的样子包括去世时的穿着,因为那是他能记得的最后模样或者最耿耿于怀的时刻。我们圣子不主张幻化成形,因为第一,它是在无谓地耗费能量;第二,它会让我们执着人世,在修炼时分心,而且三维展开与我们追求的多维折叠完全背道而驰;第三,它已经成为那些邪恶俗子构筑地狱、控制和欺压普通俗子的工具。”
这么说,还真有些道理。史明想起了父亲去世不久,自己因为生病在家,躺在床上,当时头疼难忍,就下床去客厅拿水吃药,竟然发现父亲正坐在他生前最喜欢坐的那条躺椅上,穿着去世前的衣服,盯着门口,一动也不动。自己当时被吓了一跳,再走近看时,父亲竟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