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2月4日19点36分辽宁营口海城一代(大石桥)发生7.3级大地震。神奇的是,几乎没几个人直接死于地震,因为有预警并事先疏散。在遇难的一千五百多人中,一多半是被冻死和火灾烧死的。这在人口密集区里那种房倒屋塌的强烈地震中很罕见。《中共国史料·辽宁大事记摘录》记载:
我家那时虽然离震中接近200公里,但地震预报的地理位置准确度只能有个大致的估计,所以我家那时也是属于在被监控疏散的区域里。
地震预报不仅位置不可能精确,时间也准不了。即便这样,海城地震的预报工作也已经是世界奇迹了。那年冬天,我们被折腾了好久,说好的地震就是不来,到最后都拖得没脾气了、不在乎了,它才姗姗来迟。
记得那时从上到下,有一整套的疏散通知机制。老邻居小五的爸爸就是负责我们这个院里的联系人。经常是在天刚黑,六、七点钟的时候,他就过来通知,“今晚小心,可能会在后半夜有地震,不能在室内住”。可那是三九隆冬的夜晚,外面可是不好熬的。
各家各户都搭起了秫秸(当地话叫将秆儿,就是高粱秆去掉所有叶子后的直秆)帐篷。就是在院外远离房子的地方支一个三角地震棚,两头再用秫秸堵上以御寒风。在朝阳的方向上,再留一个开口,用透明塑料布包成一个透亮的窗户。这个“窗户”到了太阳下山后还要用秫秸给堵上,这样里面在夜里可以稍暖和一点。
[地震棚示意]
闹了几天大家被冻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开始想招儿,在窝棚里搭个土炕吧。说干就干,可是材料从哪里来?几个邻居一商量,就把西厢房里一个空屋子里半倒的间壁墙给彻底推到,出来的砖头就够几家用了。
那时我们小孩都很兴奋,家家有一个室外的窝棚,里面又搭起了一铺小炕,炉子就在外面,可以烧秫秸暖炕。我们钻完东家钻西家,玩捉迷藏的游戏很给力。可惜有人告密,或者就是当官的眼睛雪亮吧,刚刚高兴了一天,就有人来通知,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的确确是的,按字面意思就是如此),必须马上停止并送回属于公家的东西。
这里我插个小故事:后来在学校有人拆凳子,当时叫毁坏公物。老师教训他,说你在家也这么拆自己家里的东西?那个小子嘴硬:是呀,所以我爱校如家。
我们这几家苦苦哀求也没有用。估计这还是不在运动风头上,不然这就是大问题了,“一打三反”抓的就是这样的典型。无奈,我们看着辛辛苦苦搭起来的小炕还没有彻底烧热烧干,就又要自己扒炕了。其实,我们的土炕是非常危险的。据事后统计,虽然几乎没有几个直接这次死于地震的,但仅因为地震棚失火死亡的就有三四百人;当然,冻死的也有三四百人。
那寒冷的天气晚上在外面实在是太难受,再熬几天就受不了了。我姥姥从一开始就拒绝出来,她坚信生死有命,不遭那份罪。我们也慢慢地不出去了。记得刚刚开始时,我们被告知随时可能地震,连临时回屋子里取东西都不行,太危险。可是经过若干天的折腾,就算到了晚上我们也不出去了。
慢慢的,拖疲条了,好像就没有事儿了。那天晚上,我正在屋里坐在小板凳上洗脚,地震突然来了,吓得我两脚水涝涝的就往外跑,路上眼瞅着屋里和棚顶接触的墙缝处不断簌簌往下掉东西。到了院里,正看到厢房顶的一个烟筒被甩了出来砸在地上。后来听说有人逃出了房子,但房子本身没事儿,反倒是被倒下的烟筒砸到了。
我出来之后才发现,就我一个人腿快逃命,家里别人都没有出来呢。我想赶紧回去看看,这时震动已经停止了,我妈妈扶着我姥姥,只是我姥姥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我妈半拖着往外移。我看到很是惭愧:胆小鬼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怪不得他老人家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呢。
邻居们也都出来了,但周围没有倒塌的房子。大家都说主震都不太大,房子都没有倒,就算有余震也不会大,没事儿了,就都回去睡觉。后来据说我们这里的震级大约是5.5左右,监狱的房子还是比较结实的,挺得住。
第二天中午,妈妈在做午饭,准备迎接下午就要回来过春节的两个哥哥。隔壁王哥也过来蹭我们家的烟火气,因为他的父母都经常不在家。突然,余震来了,这时王哥和我正在厨房里。王哥比我还利索,撒腿就跑。此时我妈正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大簸箕,里面装的是各种豆子,大概是在做腊八粥的准备吧。王哥一脚就踢飞了簸箕,冲了出去。
这回我学乖了点,回屋里看姥姥去了。
这次的余震不如头一天晚上的主震大,但也不小,记得震中是6.5级左右,到我们这里也就是5级以内的震动。我姥姥不想动,说没有用,让我自己跑。但这时余震已经结束了。我看见王哥从外面讪讪地回来了,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帮我妈捡掉在地上的豆子。
后来好像还有两次更小一点的余震。我们已经不在乎了,所以我也就没有多少记忆了。那地震棚失去了作用,不久就成了各家烧火的柴禾。
到了第二年的唐山地震,我已经是“老运动员”了。那次我半夜被摇晃醒来,可以从容地扶着家里人出去避难,没有了慌张。
那年是个灾年。夏天突发大水,把里面的几个营都给不同程度地淹了,只有我们外面的一营没有被波及。估计里面的营都是建在洼地上,只有我们一营在火车线路边上,一般都比较高,在早年建铁路勘探的时候就有考虑的。
这时,曲辰大学又开始要搬家了,要去另一个山里面,不过终于不是劳改农场了。所以里面的几个营开始先救灾,就是先挤到一营来,然后马上坐火车离开,去新的地方去建设社会主义,而我们一营则在此留守直到最后。
从里面的营向外搬东西,路途太远,只能靠汽车。我看到许多家庭的东西都被水泡的一塌糊涂,庆幸的(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没有人员伤亡(起码我没有听说曲辰大学有),再就是谁家都没有贵重物品,泡了就泡了吧。
一天小五拉我去坐大卡车去里面发水的营,他和开车的司机熟。那车要去四营拉东西,去的时候是空车。我觉得挺好玩,就跟着去了。我是第一次在卡车的货箱上,手扶着车厢前面的横杠,脸吹着风沙,兴奋地看着一路的景色。五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这个方圆几里地的小圈圈。
大概有三、四十分钟吧,我们就到了目的地,这时沿途已经是惨不忍睹了。我们的车走的路基比较高,但一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洪水,覆盖着曾经的喧嚣,“一片汪洋都不见”,只有远处几个零落的房脊显示着这里曾经还有烟火。
[水淹七军]
这时是下午四点多钟,按说本该是很热的天气,但偏偏是阴天,外加上大水环绕,顿感阴风惨惨,有点发冷,还有点饿,甚至有点害怕,因为四处无人。司机下车去联系搬运东西去了,我们小孩下了车,也无处可去。心里有点后悔来这个地方。嗯,小五拉我去的长途跋涉都不太顺,上次是五年前,要学红军长征,光脚在沙土路上走路,折腾过一次,还把鞋都弄丢了。
过了一会,司机招来人搬东西,都是一些家具,装上了车,满满的,然后用绳子固定牢。回过头来,他发现我们还在,踌躇一下,说这次装得太满了,拉不了你们了,你们等下一趟吧。这下我们都傻眼儿了。看着茫茫无际的大水,阴飕飕的,下一趟车能不能来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好央求他把我们带回去,让我们在家具缝隙里呆着就行。
后来还不错,他给我们挤出一点缝隙,让我们好歹是可以离开这里了。车顺利地回来了,我回到家后发现家里晚饭还没有做好呢。我好像历险归来,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感觉幸福和踏实,那种家给人带来的满满的安全感至今难忘,且肚子已经不那么饿了。记得上次是被妈妈训斥,我离家出走,是吃完午饭走的,出走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饭前我饿得受不了,就回家了,迷途知返,回来得及时,所以我的家人甚至不知道我离家出走了。这次的感觉有点类似,大人们都不知道我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我又在饭点儿的时候准时回来了。
这场大水我没有找到任何历史纪录,只找到这一年河南驻马店的板桥水库溃坝发水事故,淹死了八万多人。虽然当时也是没有见到报道,但后来在网上爆出很多信息。也许是我们这场大水不够报道的级别吧,但是我上初中时还见到同学穿着被水泡过的棉衣、家里盖被水淹过的棉被。
被混水泡过的棉衣棉被上面有很明显的记号,就像尿床后在褥子上留下的图案一样,只是那种图案到处都有,而不是局限在一小块地方。
那年还有一个精彩的节目,叫“割资本主义尾巴,赶社会主义大集”。
那是我在高山子最后一次有点记忆的运动了。当然后面还有“批邓、反击右倾翻案妖风”和“评水浒”,不过那时我已经离开高山子了。
这次运动与以前的不同,不是车站这边劳改农场组织的,而是那边高山子公社组织的,也就是地道的“农民运动”,着重砍那个“资本主义尾巴“,就是我们这边这些老九们赖以生存的那个大集。
记得那是在1975年,电影《青松岭》正在热播,配合运动的形势。“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哎,啪啪地响哎,哎哎咿呀,赶起那大车出了庄哎咿嗨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3C2zugWEJU
我现在耳朵里也还响着这个旋律。我家虽然下乡,但下的都不是地道的“乡”,而是劳改农场,和“贫下中农”们真的没有多少交集。我对农村的理解也就是《青松岭》里的画面和我在高山子大集里感受到的氛围编织出来的怪物。《青松岭》里的逃亡的富农分子车老板儿钱广搞投机倒把,被李仁堂出演的前车老板,那个党的化身带领青年人夺了钱广手里的马鞭子。那“啪啪啪三鞭子”让我们小孩兴奋了好久,也曾经学着做那鞭子,练“啪啪啪”(别误会,这是《青松岭》的台词,说的是“阶级敌人”钱广在驾车经过村口怪树时,会给马三鞭子,把马镇住,不然马就会受惊 – 东北话叫“毛了”)。
[青松岭上的金光大道]
那时还有一本厚厚的小说《金光大道》也是这次运动的助燃剂。可惜那本书太厚,又不吸引人,我试着看了几次,只有前面二十几页的“引子”部分还能看,说的是旧社会的事。我只对张金发感兴趣,对高大泉没有什么好感。当然,几年后张金发的反动言论 “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 就被扶正了,成为 “万元户” 光荣。
后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社论《社会主义大集好》,带头宣传,接着搞“哈尔套经验”,还拍了《莺歌燕舞》纪录片。 下面就跟着唱戏,宣传了好久。我们那里运动启动得早,好像是春天就开始了,记得那时刚刚闹完地震。
模仿耄搞大庆、大寨,江青学着搞天津小靳庄,王光美学着搞河北桃园经验,毛远新就也学着搞辽宁哈尔套大集,就是“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割资本主义尾巴”,作为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向全国宣传。哈尔套公社(现在叫镇)离我以前呆过半年的三江口不远。
当时并行的还有“破除东北猫冬旧习”、“在冬季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我们东北讲究冬天不动土)。1974年末,毛远新认为冬闲是“闲了社会主义,忙了资本主义”。为了“让实践证明”在冬天里能够动工,他和几个随行人员用丁字镐在冻土地上刨了一阵,就决定破除冬季不能在田里劳动的观念,动(qiáng)员(zhì)哈尔套全体干部群众参加农田建设。
但是农民自有自己的看法,对这种劳命伤财、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不积极,都尽量找时间搞副业,到集市上卖点东西准备过年更实在。几日过后,上工地劳动的农民越来越少,而赶集的农民逐渐多了起来。
这时有捧臭脚的献计,何不搞“社会主义大集”?正中毛远新下怀,认为是限制“小生产”的好办法,于是他坐镇哈尔套,强推“社会主义大集”,其实质就是强制统购统销,外加敲锣打鼓地宣传,为他积累政治资本。《中共国史料·辽宁大事记摘录》记载:
这股“社会主义大集”的春风吹到我们这里时春天已经快过去了。别的倒没有什么,只是我们依赖了近五年的大集稀里糊涂地就被封了,“三不管”市场也不让摆摊了。这下可坏了,大人们在一起商量,这可上哪里去买东西?菜都吃不上了,更别提肉了。
“资本主义的集市”被取消了,我倒是不在乎这些,只是好奇这“社会主义大集”是啥样的。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过了好久,应该是在初夏吧,终于有一天得到通知,明天就是社会主义大集日了,好像还不是初一、十五,就是一个星期天。
那天我满心欢喜,早早就出去看了。不过,社会主义大集不在原来的“资本主义大集”的地方了,而是“游街”式的,不用我们翻山越岭,在家门口等着就行。我傻呵呵在家后面的马路上等着,直到快中午了,才听到锣鼓声从原来的大集处翻山过来,一队人马像现在的红白喜事那样由远及近。其实那时真正的红白喜事倒是没有敲锣打鼓吹唢呐的。
[有点懵圈的老牛]
等那队人马走近了,我们才看见,领头的是一个单驾牛车,牛头上带着大红花(多亏是中国牛,对红色不敏感),车上放着一个大鼓,有人在上面起鼓隆咚抢地敲着。后面跟着的有吹唢呐的、敲锣的,就像一个马戏团入场式。后面还有几辆马车驴车,估计是每个生产大队都要出一辆车,但车上空空如也。
我还一直在执着地寻找那些大集的特征:要卖的货物,商品。可惜,我还是图样图森破,哪里有什么商品?“社会主义大集”就是没有商品,这个牛头上的红花可能是今天唯一可以作为交换的物品,估计要送给今天最卖力的表演“艺术家”了。我是大失所望,完啦?就像忍了半天要打喷嚏,结果不小心给憋回去了,没有“阿嚏”一下爽一爽,只剩下流清鼻涕了。
原来,社会主义大集就是取消商品经济,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共同富裕 — 我们走在大路上]
真正的哈尔套大集,在75年1月搞了三次,把社员的家底搜刮一空送到供销社后,已经没有可以搞“大集”的东西了,所以2月的“大集”就开始把内容变成了学“理论”、批“孔孟之道”和“小生产”的批判会。甚至入夏时第六次大集的中心内容是“计划生育”,本质上荒唐透顶,但形式上还是共通的:都是计划。就这样,有时收购,有时做样子,哈尔套大集陆陆续续搞了十几次,历时一年多,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再拍一个电影《莺歌燕舞》,推向全地区(阜新)、全省、全国。
是的,那时已经开始计划生育了。1973年7月,国务院设立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华国锋任组长,12月第一次全国计划生育工作汇报会确定了“晚、稀、少”方针,提倡晚婚(农村女23周岁,男25周岁,城市更高)、一对夫妇生育两个孩子、间隔四年左右,并逐渐开始采取强制结扎、强制堕胎甚至杀婴等手段。
那个“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活动也一直在我们那里推广。一年后我搬家到了山上,边上的山坡地在那个冬天被修成了土梯田,到了夏天大雨一冲,“梯”滑下来就没有了。现在卫星地图上还能看到那些痕迹,就像陕西黄巢沟的故事,至今大地还用一个个被撕裂的口子来记录当年荒唐的历史。修梯田的都是曲辰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期间也有不少趣事,有机会我也会写一写,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家边上的土梯田]
那一年地震、水灾、人祸等不断,搞得天怒人怨,好像预示着什么。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到了第二年,唐山大地震终于震塌了假大空的共产主义大厦,文革折腾到头了,也就自然内爆了。就算没有英明领袖,文革也像耗尽燃油的汽车,无以为继,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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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昨日,我的小学同学,那位眼镜,居然看到了我的这篇文章,联系上了我,让我想起在高山子时和他的故事。我很是感慨,因为我们已经失联四十年了。
一次,中午放学,他和我追逐着打闹,他捡起一块小石头掷向我,正好砸到我的头上,开瓢了。当时我还戴着帽子,血顺着后脑勺流了下来,流到后脖颈上,但我自己看不见。
他追上来看到了,估计是血淋淋的,挺吓人,马上就开始哭了,是那种出声音带眼泪的真哭,估计是怕我就此挂了。而我这时已经足够大了,不会因为疼痛而哭泣,事实上那也不太疼。当时我还觉得挺有意思,是你给我开了瓢,怎么还是你哭?
后来我们去卫生所包扎了一下。我就像战争电影里伤员,头上缠了白色的经纬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