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
–– 小兔子五黑
那是在困难时期,还没有我呢。
家里七口人,有六十多岁的姥姥,年近四十的父母,俩哥俩姐,他们最大的十岁出头,小的五、六岁。家里不富裕,也没有关系和权力。在那个困难时期,粮食严重匮乏,全国到处都有人因饥饿而浮肿,甚至饿死。我的父母有工资,家里每个人还有饿不死人的供应粮,一家人还不至于吃不上饭,但吃饱饭也是做不到的。那次大饥荒持续了三年,经历过的人都知道日子多么难熬,那份饥饿的记忆是深入骨髓的。当时家里只有最小的姐姐在幼儿园里,每天算是可以吃上一顿饱饭。
那时家家大抵如此,倒是不用攀比。定量供应的粮食肯定是不够吃的,每家都想办法去找替代粮食,当然最好是蛋白质。
我家住的是三层楼里二层的一套宿舍。楼的西面就是一条拦水大坝,坝的那边是一条小河,我们叫牤流河,河岸周围是一片不很茂密的小树林。以前从没有见过文字,也不知道“牤流”对不对,反正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的脑子里跳出来的就是这两个字。
其实那条牤流河很小,平时没有多少水,那条大坝就成了一条隆起的小路:只能走人,不能过车 –– 路虽然挺宽的,但车上不去。两个哥哥被饿怕了,就跑到牤流河沿上开荒种苞米。别说,他们还真的成功了,那河滩地还挺肥,而且这一年没有发水冲掉庄稼。
只不过苞米需要大片在一起生长才能正常授粉长苞米粒。像他们那样种出来的零零散散的一些苞米,都是豁牙狼齿、瘪瘪咕咕的,没有多少可以吃的东西,只能把苞米杆砍了当甘蔗吃,我们称为甜秆。那甜秆和甘蔗有点像,上端较甜、下端水多,就是没有甘蔗那么甜。不长苞米粒的苞米杆可能会甜一些。
后来,饥荒情况也不见缓解,我妈妈就狠心花了超过三分之一的月工资,买了一只怀着孕的大白兔子。这个价格在正常的年景起码可以买十几只这样的兔子,可那是大荒年,没有办法。当时希望的是这只兔子可以缓解家里蛋白质缺乏的窘境。
为了养兔子,家里再花大价钱买了一个大个兔笼子。那是一个工业废料加工出来的纯铜制品,约有半米见方,略扁,上面布满一分钱硬币大小的孔洞,非常结实,份量也很重。
我们住的这栋楼南面被用高粱秆圈了好多小鸡栏子,露天的,一家一个。那时我们家的鸡栏子里面就是放点杂物,没有鸡。这个兔子来了,就在鸡栏子和我家厨房之间被搬来搬去,白天在外面晒太阳、晚上回家取暖。四个哥哥姐姐也像有了心爱的宠物一样,他们在楼上透过南窗户就可以看到鸡栏子里的情况。
很快,大兔子就生下了一窝小兔子,有七、八只。其中一只浑身雪白,和它妈妈一样,但四只爪子和鼻尖都是黑色的,非常招人喜欢。家里人因着它有五处是黑的给它取名叫”五黑”,大家把它视若珍宝。
兔子长得很快。虽然是在东北,春夏秋三季牤流河边的草是不缺的,去割草就可以喂兔子了。冬天,哥哥姐姐们就密切观察楼北面集体食堂菜窖的动向,那里经常清理白菜,就是削掉快要烂的菜叶子,扔出来。这时他们就得赶快去抢,因为那是好东西,必须手快。我们家是近水楼台,他们总是容易得手,所以兔子也饿不着。甚至有时会有白菜根扔出来。白菜根也叫菜头,那个里面的芯儿也是甜甜的,很好吃,他们称之为“鸡爪子”,就留着自己吃了。
小兔子慢慢长大了,兔笼子就快装不下了。接着就有小兔子得了病没了,有的则送了人。最后,兔笼子里就剩下兔子妈妈和小五黑了。只是,已经养出了感情,不可能吃它俩了,下不去嘴。
就这样一年过去,兔子成了宠物,而不是食物。这时大哥已经有10岁了,想着给兔子配种,再生一窝吧。于是他自己找到后山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军队的饲养场,那里有种兔。大哥问他们,能不能让我把兔子放你们这里,受孕后再取走。他们说可以,不过要花钱,是一笔他付不起的价钱。家里也没有额外的预算再养更多的兔子,因为事实已经证明,兔子在这个家只能作为精神食粮,而不是物质食粮。在那个困难时期,物质食粮永远是第一位的,虽然天天宣传各种各样的精神,但落实到家庭生活,绝大多数的人还是很诚实地对待自己的肚子。 就这样拖了下去,一家人就这么养着这两只宠物兔子,一直熬过了困难时期。
一日,哥哥姐姐们把兔子抬到楼下南边晒太阳,因为太阳升得不够高,就没有把兔笼子放在鸡栏子里。结果在下午听到狗叫声。扒窗户一看,只见一条大黑狗在兔笼子边上逞威风,对着兔子狂吠。那只大兔子也不甘示弱,吱吱地叫着,在兔笼子里面和黑狗对峙;那只可怜的小五黑,被大狗吓得躲在妈妈背后簌簌发抖。
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其实兔子急了还会叫呢。大哥赶快下楼去撵狗,可是楼梯门洞在北面,需要绕一个大弯儿才能过去。等他到了兔笼子那里撵走了大狗,两只兔子已经被吓坏了。把兔子放在外面很危险,那时经常有野狗、黄鼠狼一类的大家伙祸害家禽、兔子。
可是哥哥姐姐们并不知道兔子已经被吓出问题了。没有几天,五黑和兔子妈妈就一起莫名其妙地离世了。哥哥姐姐们十分伤心,都舍不得这两个在困难时期陪他们度过了艰难岁月,并给他们苍白的童年带来无限快乐的好伙伴。我相信兔子给他们带来的精神慰籍远远超过了它们可以奉献的蛋白质。
哥哥姐姐们那时还得到了几只塑料的小白兔玩具,很小但挺精致。我不清楚兔子玩具是父母对他们失去宠物兔子的补偿,还是看他们太喜欢小兔子、每天认真照顾小兔子的奖赏。我只记得两个姐姐都对小兔子玩具爱不释手,从不让我碰。他们陆续长大后这些小白兔就被尚小的我据为己有了。现在我对儿时的玩具都没有印象了,可能那时也没有什么玩具,但这几只小白兔玩具的样子却还是记忆犹新。
那个兔笼子一直伴随着我儿时家里几次搬迁,大概是因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舍不得扔,也没有什么用,只是偶尔用来作母鸡抱窝的地方。从那里后来出生了若干只可爱的小鸡雏,都是我看着出壳、看着长大的。这也是一种有着时间差的鸡兔同笼吧。关于那只爱抱窝的老母鸡老抱子,我会另行撰文缅怀它。
转年,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是计划外出生的,本来父母已经有了两儿两女,而且都上学了,家里很圆满,没必要再”误增”,何况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但我这个“多余的”运气不错,赶上了困难时期结束,不像我之前那几个没有出生的哥哥或是姐姐,还没有熬到见天日就被计划掉了。天知道是不是因为可爱的小五黑把父母的心都变得柔软了才让我幸运地来到人间呢?
那是癸卯年。我属兔,从小就不吃兔肉,也不吃鸡肉。还有,胆小,大招风耳,外加三颗大板牙 –– 是的,别人都是两颗大门牙,而我有三颗。家里人开玩笑说我是那只可爱的小兔子五黑投胎回来了。
家人回忆起五黑总是很深情,我从他们的言谈中就可以感受到。五黑一家的故事就是听我大哥讲的,别的哥姐和妈妈也都曾向我描述过家里曾经有过多么可爱的兔子,我却无缘,错过了。对了,大哥也是属兔的,我出生后他的家务活分工就是照看我 –– 大兔子带小兔子。他今年72岁了,还是对五黑念念不忘。
现在,家里后院经常来小兔子,野生的,最多时三个一起来,还互相打闹嬉戏,我从不赶它们走,它们也不太怕我。有时在我去后院的路上碰个正着,我们先面面相觑,然后各自分道而行,互不惊扰,甚至拱手作别。神奇的是它们从来不去我的菜园子捣乱,虽然我的菜园子也没有栅栏,估计它们也知道不应该破坏我辛勤劳动的成果吧。
它们平时就在后院的树底下晒太阳。去年还在我前院的草坪上,在大庭广众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掏出一个地窝,在青草的掩护下生了一窝兔崽子。这两张图就是前日拍到的。
这个地窝直到秋后草黄我才发现。我刚刚打理好的草坪又被它们给破坏了,但我从来不会怪它们,或者想着怎么赶走它们、消灭它们。我内心深处已经相信了家人的戏言,我这个属兔的人就是当年那只从未谋面的小兔子五黑转世而来的,也因此我对兔子总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这些野兔子幸运地住在我家,自然可以和我相安无事,和睦相处,各自安好,可能在它们的眼里,我就是一只体型巨大,可以直立行走的大兔子吧?庄生晓梦迷蝴蝶,谁说不是呢?!
谢谢分享
周末快乐。
刚刚读了前几篇,出现了幻觉:55年前我乘坐18路公交汽车去过你们院。
博主这篇文章也是写兔子,却让人读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文字简洁,朴素,不煽情,从头到尾真情流露,除了真情还是真情。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写人和兔的故事,写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的人性,艰难岁月中的温情。想来每个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人都会有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作者这个关于兔子和一个家庭的故事正是那个时代的缩影,而浪漫主义的结尾又把读者从沉重的过去拉回来,天人合一,庄周梦蝶,我是兔,或者兔子是我,终于回到文章的主题,若没有天灾人祸,人和自然本可以和谐共生。
文章很有感染力,情不自禁写下这段书评,送给那只可爱的小五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