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如藤蔓般在她眼前交错衍生。
农业公司的经理对着泛黄的账本唉声叹气,将矛头指向运输公司;运输公司的调度主任眉头紧锁,抱怨着石化公司的燃料拖欠和铁路局的调度延误;铁路局财务科的工作人员双手一摊,将缘由归于"上面压缩基建投资"——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却像多米诺骨牌般波及了整个物流链条。
一环扣一环,层层拖欠,织成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巨网。林若溪在采访本上画满箭头与问号,心情愈发沉重。这不再是几家企业的孤立困境,而是整个经济肌体深处正在溃烂的暗疮。它的学名,或许就该叫"三角债"。
回到北京,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夜。台灯的光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执着地亮着,映照着她不肯停息的笔尖。当晨曦初现时,一篇近万字的深度调查终于完成,标题沉重而锐利:
《被拖死的工厂:"三角债"如何缠住中国经济咽喉》
老张读完厚厚一沓稿子,手指因激动微微发抖。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缓缓开口:"小林啊……这,这算是企业口的事,按理说不该你跑的。"
林若溪一怔:"张组,是您让我'看着办'的呀?您同意我去的。"
"我……我当时忙晕了头,你没说清楚是这么个大雷啊!"老张搓着手,语气听着懊恼,眼底却闪着光,"唉!算了算了,不追究这个了。你……等着,我给主编汇报一下。"
宋主编读完稿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这是谁写的?!"
"是……是林若溪。"老张支支吾吾。
"老张!"主编把稿子啪地拍在桌上,"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这么深的水你也让她去!"
"主编,她……她是自告奋勇,当时就说去了解下群众来信,我没料到她……"老张急忙解释,额角渗出细汗。
宋主编深吸一口气,眼神却锐利起来:"……你的疏忽,歪打正着,倒是让我们逮着条大鱼!稿子马上送审,尽快见报!配一篇措辞有力的短评,同时刊发!"
报道一经刊出,立即引发震动。
读者来信如雪片般飞向报社,那些同样被拖欠工资的工人们在信里写道:"终于有报纸敢替我们说真话了!"
经济学者在座谈会上纷纷引用这篇文章,称其为"一份诊断当代经济梗阻的精准病理报告"。
高层的关注也随之而来,下发的文件直接点名这篇报道,要求成立专项小组清理全国范围内的"三角债"。
报社里,林若溪的名字再次成为焦点。有人羡慕她"一稿成名",有人酸溜溜地议论她"运气真好",也有人私下提醒"风头太盛,当心树大招风"。
***
北芳和唐诗涵从外地出差回来,见到林若溪,两人半开玩笑地说:
"我们再晚回来几天,社里的风头都要被你一个人出尽啦!"
"饭碗都快被你这位大记者端走喽!"
林若溪佯装生气:"你们俩!天天出去跑大新闻,风光无限!我好不容易捡个漏,你们不说鼓励,反倒跟着起哄!"
正说笑着,宋主编路过,见她们聚在一起热闹,便走过来看看。唐诗涵一见主编,立刻笑着说:"主编,您看经济组又给您立大功了!是不是该表示表示,请大家搓一顿啊?"
主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最近太忙了,清理三角债的后续报道得跟上!过一阵,过一阵再说……"说完,几乎是小跑着溜回了办公室。
唐诗涵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嘁,跑得比兔子还快,怕是前列腺又犯了吧?"
北芳嗔怪地拍了她一下:"就你嘴缺德!"
唐诗涵转而揽住林若溪和北芳:"主编不请,咱们自己给若溪贺喜!走,找个地方热闹一下!"
北芳问:"出去找个馆子?"
唐诗涵眼睛一转:"芳姐,外面多吵啊,不如去你家,又安静又舒服。"
林若溪有些顾虑:"总去芳姐家,怕魏总不高兴吧。要不还是去我家?我老公又出差了。"
唐诗涵笑道:"哎哟,当然得去芳姐家!让魏总给我们露一手嘛!又不是让他白忙活,我这次带回来的那瓶茅台,贡献给你家魏总!"
林若溪被逗笑了:"我可不敢说话了,听芳姐安排。"
北芳看着两人期待的眼神,爽快地拍板:"行吧!就依诗涵说的,总得有人伺候着,这酒喝得才痛快。走,上我家!"
三人来到北芳家。老魏打开门,看到这阵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堵在门口:"真不巧,我正要出门参加一个晚间的研讨会……"
北芳一把逮住他的胳膊:"开什么会!给我在家呆着,今晚你的任务就是伺候好我们仨!"
唐诗涵也笑嘻嘻地抓住他另一只胳膊:"就是,魏哥,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三朵金花呢?"
两人不由分说,笑着把他拉进了屋。
老魏看着茶几上那瓶显眼的茅台,以及妻子眼里不容拒绝的笑意,顿时明白了自己的"角色",认命般地笑了笑,系上围裙钻进了厨房。
北芳找出几瓶上好葡萄酒打开,给每人倒上。三人喝着酒聊着天,不一会儿,老魏做的菜就一道道端上了茶几。她们索性拿了垫子坐在地板上,吃得自在又舒服。
林若溪看着在厨房和客厅间忙碌的老魏,由衷地对北芳说:"芳姐,魏总这么大一个老总,在家还能这么亲和勤快,你真是三生有幸。"
北芳抿了口酒,摇摇头:"他呀,也就这方面还凑合,别的嘛……"
老魏正好端着一盘菜出来,听到这句,假装板起脸:"媳妇,你再这么叽叽歪歪贬低我,我可真撂挑子不干了啊!"
北芳立刻笑着哄他:"好好好,我错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公,满身都是优点,行了吧?"
***
暖黄的灯光下,酒意正酣。九点刚过,唐诗涵瞥了眼腕表,声称要赶回家等一个重要电话。起身时她脚步已有些踉跄,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醉意。
老魏自然地拿起车钥匙:"诗涵,你这样怎么打车?我送你。"
林若溪望着两人之间那种熟稔的互动,心里莫名掠过一丝不安。等他们出了门,她半开玩笑地对北芳说:"芳姐,这要是我老公晚上单独送女同事回家,我肯定得坐在车上陪着才行。"
北芳朗声大笑,语气里满是洒脱:"我对我家老魏放心得很。"她仰头饮尽杯中残酒,眼角泛起细密的纹路。
"真是老夫老妻,境界不一样!"林若溪肃然起敬,暂且压下了心头那点疑虑。
北芳忽然凑近,眼神朦胧中带着探究:"若溪,说点私密的……你跟你们家顾处长,磨合得怎么样了?"
"哪方面啊?"林若溪一时怔住。
"还能哪方面?就……那方面呗!"北芳眯着眼笑,带着过来人的暧昧,"新婚燕尔,该是干柴烈火的时候。我听诗涵瞎吹,说她蜜月期间一天七八回,都快磨出泡了。你说她是不是吹牛没边了?"
林若溪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自己就没有几天“干柴烈火”。她强撑着笑意含糊道:"人跟人不一样吧。"
"那就是说……你们也那么猛?"北芳不依不饶地逗她。
"芳姐!"林若溪的脸腾地红了,轻轻推了她一把,"你可别瞎猜。我看是你当年如狼似虎吧!"
"我?"北芳莫名地叹了口气,眼神飘向远方,"我当年啊……什么都不懂。"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北芳踉跄着要起身:"老魏!没带钥匙,被我挪用了。"
"我去开。"林若溪说着,起身走向门口。
门开了。老魏站在楼道昏黄的光线里,轮廓分明。林若溪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他脸上——左侧脸颊靠近耳根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刺眼的玫红色唇印!那抹颜色,与唐诗涵今晚唇上的色泽,如出一辙。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上来。
老魏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指腹蹭到那抹滑腻的色泽。他脸色微变,但旋即恢复镇定,极自然地对林若溪点了点头,侧身挤进门。
"困死了。"他说着,脚步不停地径直走进洗手间。
水流声哗哗响起。等他再出来时,脸上的痕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若溪的心直直地沉下去。送唐诗涵回家的这短短一程,显然发生了些什么。或许今晚这场庆贺,本就是精心设计的幌子?她望向瘫在沙发上浑然不觉的北芳,胸口一阵发紧。
没有证据,仅凭一个唇印和猜测,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酒醉失态,也许只是无心之失?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贸然说破,除了摧毁这份看似完满的婚姻,还能带来什么?
"看来以后对自己老公,也得看紧一点了。"她在心里默默叹息,"这真是件累心的事。"
可旋即,一个更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那我自己呢?我自己好像也……不清不白。我连质问的资格,好像都失去了。"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
***
若溪轻轻转动钥匙,推开了家门。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顾辰的身影陷在沙发里,电视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辰哥?"她惊喜地唤道,"你不是说要后天才回来吗?"
"事情办得顺利,就提前结束了。"他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包。在靠近的瞬间,他敏锐地嗅到了她发间淡淡的酒气,"喝酒了?"
"在北芳家坐了一会儿。"她脱口而出,随即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明明只是寻常的闺蜜小聚,可当她想起刚才目睹的老魏的那个暧昧唇印,想起北芳毫不知情的笑脸,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竟悄悄爬上心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心虚,并非因为这场聚会本身,而是因为她成了那个不堪秘密的知情者——就像无意中窥见了别人婚姻的裂痕,却不得不帮着隐瞒;更让她不安的是,这个秘密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从未愈合的伤口。
"玩得不开心?"顾辰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有啊。"她慌忙低头换鞋,借垂落的发丝掩住神情。这一刻,她突然害怕起丈夫的注视——仿佛他那双总是能看透她的眼睛,会从她此刻的慌乱中,窥见那个被她深埋的、关于矿区那个下午的秘密。
她快步走向沙发,将自己埋进柔软的靠垫里,假装专注地看着电视新闻,屏幕上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