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们看是看见,却不晓得;听是听见,却不明白;恐怕他们回转过来,就得赦免。
昨天拉黑了一个读者,因为他的三次留言。
第一次是我两年前在一篇文章中聊到基础福利制度的必要性(我并非福利主义者,但认为一个社会中基本的福利保障兜底是必要的),他留言大骂福利制度都是“白左搞出来的垃圾”。
第二次是前两天,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我对目前俄乌战争的看法,他留言说,这个世界终究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的,世界公约、公共道义、安全保障什么的都是屁。
第三次是昨天,我在文章中聊到《辛德勒的名单》,他又留言说辛德勒纯粹就是犯x,胳膊肘往外拐,卖国贼,说犹太人都是劣等民族,希特勒杀少了,等等等等。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公众号评论下方不是一直会标注评论者的所在地么?
这哥们的所在地,是加拿大。
一直都是加拿大。
如果真要较真的话,其实我拉黑他拉黑早了,应该在拉黑之前问问他三个问题:
第一,他如此痛恨福利制度、认为富人赚钱是自己的、穷人活该饿死,那为什么要选择到加拿大这种“福利无处不在”的国家去生活,找一个低福利、无医保的地方带着不好么?他去生活了那么多年,自己有没有享受到枫叶国如空气一般无处不再的福利,现在要这样骂,是否打算吐出来?
第二,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没有什么公益、道德,全是利益和算计,强国就是应该欺负弱国,只要有能耐敢打仗,占对方的土地也天经地义。那他生活在加拿大这种与美国边境线漫长,自身又几乎没有什么军备,美国要真的下决心入侵并吞并加拿大,他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国家,感受到底如何?他又怎么解释,在空前奇葩的川总上台前,美国历任总统都没动过对加拿大搞一次“特殊军事行动”这件事,美国佬是弱?还是傻?
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他觉得二战时期的德意志人,作为自己国家里的优势民族,驱逐乃至屠杀犹太人天经地义,并满口“劣等民族”,那请问,他作为一个华人,生活在昂撒民族占主体的加拿大感受如何?他不担心自己有一天被驱逐么?他不担心自己的财产哪天被没收么?他如果被煽动民粹主义的党派称为“劣等民族”感受又会怎么样?
也挺感叹的,也算在海外生活了那么久的高等华人,移民的还是听说现在很难去的加拿大,怎么就这么个认知。
当然我知道,这种人,可能也就是跑到我的文章底下口嗨一下,公众号看文么,对他们来说本来就是白嫖加白说,在这里放飞一下自我,抬头回到现实生活中,并不妨碍他“口嫌体正直”的继续在加拿大做他的顺民,享受人家的医保福利,丝毫不担心美国大兵有一天打过来把他房子打成废墟,更不会杞人忧天自己会遭遇如他对别人叫嚣的那样“xx人死不足惜”的种族歧视。
但我觉得,言由心生,你看,真的很有意思,这大哥所信奉的种种黑暗森林世界的信条(而且说起来都一套一套的),和他在大洋彼岸享受的那种生活其实是格格不入的。但就像油和水分层而不互溶一样,现实中他所享受的文明、福利、秩序与阳光,丝毫没有照进他那颗崇拜着无底线、无秩序、野蛮竞争世界的内心。
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我们生活的周围当中,真的就普遍存在这种人。
《马太福音》里,耶稣警告过他的使徒们,说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种人:“他们看是看见,却不晓得;听是听见,却不明白;恐怕他们回转过来,就得赦免。”
而我管他们叫功能性心盲——在他们人生中不知什么阶段开始,他们的世界观与灵魂就已经封闭了,他们就认定自己视为生存哲学的那一套,以至于之后即便移居了海外,见识了与之前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们也拒绝改变,甚至会一边享受着文明社会的福利和秩序,一边硬拧着文明秩序的方式去生活。
他们会在安静的日本社区里开着功放跳广场舞;他们会在美加的免费食品发放日一边大把大把的拿免费食品,一边笑老外真傻,羊毛又被自己薅到了。
是的,早已成为了他们生活中“心盲症患者”,哪怕生活在海外,他们也执拗的坚信着自己的生存哲学,满怀自信、而不顾他人目光的在自己生活中横冲直撞,丝毫不顾旁人诧异而鄙夷的目光。
而作为他们的同胞,我大约能猜到他们的世界观和心盲症到底是怎样成型的——中国刚刚过去的四十多年,受益于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经济腾飞,很多人是成功积累了巨量财富,并成为传说中的“高级华人”,移居海外的。但财富上巨量并不等于德行上的同步成长。恰恰相反,由于改革开放年代经济发展的某些特殊性,往往是两种人最容易率先完成财富积累——要么是有“门路”可以突破某些规则的人,要么则是胆子大、敢冒险去硬闯突破某些规则、并幸运的成功了的人。
总而言之,这两类人在他们成功路上所共通的共性,似乎就是“突破规则”。
而这种“成功哲学”也就成了他们人生中的“思维钢印”,无视秩序、拜高踩低、对弱者无同情、无怜悯,疯狂崇拜黑暗森林。哪怕是更换了生存环境,他们也拒绝修正这种生存方式,因为“我就是这么混出来”。
由此我想起一件正在发生的新闻,那就是最近几年内,很多发达国家都在收紧对外来移民的政策。有些是通行的、针对一切外来者,有些则是明里暗里专门针对华人的。
我想这其中未必没有这位留言读者式的华人的“添砖加瓦”——你满口弱肉强食、规则算个屁,那就不能怪人家暗暗筑起篱笆杯葛你,或者杯葛不了你,因为你已经上岸了,但也可以杯葛你的同胞。
还有另一些相似的事情。
比如在日本,眼下外国人想在日本开设一个银行账户就特别困难,听说如果一看你是华人,可能就更加难上加难。
而这种隐性的歧视也是有原因的——前几年由于汇率便宜,留学费用相对低廉,大量中国留学生涌向日本,当时日本银行的管理是相对宽松的,不仅可以开银行账户,还立刻可开信用卡。于是有些中国留学生就钻了这个空子,在临走前刷爆信用卡,狂买各种商品回国去倒卖赚钱,还有人临走时直接把自己的账户和信用卡卖掉,这些账户很多后来都流入了日本黑社会地下市场,用于不法洗钱等交易。
当然,我们不知道同期的越南或印度留学生会不会这么干,但明明这么干了以后,还跑到小红书等平台上去发帖炫耀、秀操作、教他人如法炮制,却可能是咱有些留学生独一份的亮瞎眼的操作。有人留言问“这样不好吧”,他们的回答振振有词:“反正我这辈子不打算再来日本了”或“我在日本打工这些年,没少受店长的剥削,正好趁此机会回回本!”
对于这样的暴论,你真的无言以对。也只好看着日本的很多银行,从此之后,用隐形但明确的有色眼镜去看待我们,你还无从抗议。
其实对于这些自得于“薅到羊毛”的留学生,我也是有些疑问想向他们求证的。
第一,他们和前文所述,改革开放初期靠关系或胆大“突破规则”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移民美加澳的叔叔阿姨显然不是同一辈人,也远不在同一个财富状态上,那到底又是从哪里习得了这份对规则的蔑视和对规则缝隙的敏感,想出这么多“天才”玩法,硬生生把人家的规则给玩坏了呢?
第二,你真要跟这帮人去较真,把他们问急了,他们一般都会说自己是在“爱国”,日本么,在某些人的观念里,跑去撒尿闹事都可以和爱国扯上边。可是,他们到底又爱的是哪门子国呢?他们这种行为,对真正日本人的伤害非常小——毕竟留学生能刷爆的银行信用额度,一共也不多。他们真正造成巨大麻烦的,其实都是之后去这个国家的中国同胞——前人砍树,后人晒伤。后继的那些中国同胞们,不得不为先来过的那帮人为一点蝇头小利败光的信用度,成倍甚至成几十倍的付出的本不应当的代价。
请问他们到底是在爱的哪门子国呢?
记得王小波先生在《肚子里的战争》一文中,谈到过一个“借酒撒疯”的说法——某些“聪明人”会利用某些口号,拉大旗作虎皮,以大口号为名,行自己的一己之私。在我看来,那些刷爆海外信用卡,回国之后还洋洋自得的秀战绩的留学生,也就是这样“借酒撒疯”而已。他们的行为,和爱国是毫不沾边的。
另外一点,就是我感受到了他们心中冰冷、残酷的那个世界——在发达国家打工的时薪待遇其实相比之下是比较高的,那些雇佣他们的店长、业主,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在这些打工留学生的眼中,自己是在“剥削”他们,他们时刻是在用仇恨和斗争的眼光去审视着自己,以至于要离开的那一天,还会以刷爆信用卡、出卖信用这种方式,不是报答、而是报复。
我想在这一点上,这些留学生,和我拉黑的那位读者,虽然年龄段迥异,思维倒是同律的——在他们的生活就是一场残酷的、无规则的、彼此仇恨的、无休无止的人与人的斗争——无论到哪个国家都是,走到哪里都是。
依稀记得佛教有个说法,叫“六道皆在此界中”,同样一滩池水,人看是池水,天神看了是琉璃,饿鬼、畜生看了则是血池。我总觉得这个比喻和基督“他们看是看见,却不晓得;听是听见,却不明白;恐怕他们回转过来,就得赦免。”有某种相似之处,对于那些已经心盲了的人,很多时候,你给他们好东西看,好环境想感化他们,他们也不领情。“都一样,都是尔虞我诈。”他们心中始终只默念这样的“黑暗森林”真言。
那么这个心盲症,到底是盲在哪里呢?我觉得很多国人,最致命的问题可能在于,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公共生活”。
公共生活是现代社会的基石。有公共生活,会公共生活,才有真正的现代社会。比如在古汉语中,“公园”,“广场”这些词汇,本来都是不存在的,它们是明治维新之后由日本翻译并最终引进中国的语词。百年前的“公园”,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真的很陌生而奇怪,一大片偌大偌好的园子,却不设围墙,没有主人,那岂不是谁都可以闯到那园子里摘花踏草、撬下铜水龙头卖钱了么?你别说,这样的故事,还真就在当年最早有公园的上海真实发生过。
但公园的真正意义,其实就是一种对公共生活的训练,一片园子,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不然属于任何个体的人,但大家就是都不去破坏它、私占它,一个社会真正能形成了这样一种规则意识,才能理解什么是公共福利、什么是民族荣誉——它们实则就像公园一样,是一种国民拥有了现代公民意识之后才能更好维护的公物。
这里岔说一句,其实最早翻译“公园”这个词的日本人,在明治维新之初也没有多少国民有公共意识,所以你今天去看日本的很多公园,前面都有“恩赐”二字,比如“上野公园”正式名称其实就叫“上野恩赐公园”。
谁恩赐呢?天皇。恩赐给谁呢?百姓。也就是日本人最早是把公园理解成“天皇送给国民的礼物”接受下来的。天皇的赠礼,当然要用心保管,于是第一批公园才这么保护了下来。
直到很久以后(可能甚至要到了二战后),日本人才逐渐理解了公园这玩意儿不是天皇的,而是“公共”的,一如整个国家一样,这个国家的现代化才真正完成了。
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不能很好的理解“公共”,如那位读者一般鄙视甚至仇视公共福利,如那些刷爆信用卡的留学生一样轻掷、甚至破坏国人的公共名誉。那我们就不能说,我们拥有了足够完备的现代性。
更要命的是,如果这些人还执拗的鄙视这种现代性,那我们就彻底的丧失了进入这道窄门的可能。
而相信并懂得去过公共生活,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是如此的重要——一个人如果下定决心以野蛮或者说黑暗森林的方式在现代信用社会里生存,在最初的时候,他可能的确是可以得利的,像那位读者,我不知他怎么骗到了枫叶卡,像那些留学生,也能刷爆几张信用卡。但从长远看,他们却一定会遭到文明社会的反噬,因为他们透支了他们在文明社会中最不能透支的东西——信用。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大学社会学老师,向我们提出的一个问题:加入一个史前野蛮人,穿越到现代社会来生活,他会怎样?
答案是,在穿越的头十分钟,他也许会生活的非常之爽。因为他会看到像超市里的那些美味食物,居然是无人看管的,满大街惊为天人的美女,也都没有持有武器的雄性保卫。所以他可以凭借蛮力在这个文明世界里为所欲为。
但十分钟一过,魔法时间就将结束,周围人在最初野蛮人的震慑与惊吓之后,会展开对他的反制——正如一个机体在遭遇病原体入侵之后,会调动自身的反应机制一样。警察会到来,野蛮人会被抓、甚至被击毙。他会被他所蔑视,看作“很傻”的文明社会,所杯葛、乃至消灭。
而在野蛮人看来,文明社会的对他的变脸实在是太快了,怎么前一秒还软弱可欺、被我的孔武有力耍的团团转,后一秒立刻翻脸,卡住我名门了呢?
任何活在文明世界里的野蛮人,都有“魔法时间”结束的那一刻,迟早而已。
所以鲁迅先生说,“未来容不得吃人的人留在这世上”。不是说吃人的野蛮人不够孔武有力,而是世界的规则已变,貌似软弱的文明,实则比野蛮,更有力量。
所以,不要鄙视文明,不要仇视、蔑视那些让你走向现代的文明准则,不要有心盲症,不要“看是看见,却不晓得;听是听见,却不明白”,不要沾沾自喜于作一个“闯进文明社会的野蛮人”,不要形成一种欣赏野蛮、鄙视文明的反向审美。
否则,哪怕一时计得,你所将遭受的苦难,迟早还是会配得上你的认知。
作者: 海边的西塞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