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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骂战与白草莓”的上海生活

(2022-04-26 19:36:10) 下一个

一、

15号这天,有个志愿者报警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我们终于发放了所谓的“抗疫大礼包”,有口罩、十个抗原试剂等,当然,还有据说占了不少运力的连花清瘟。除此之外,还有每人两次分量的抗原试剂,用于今天和明天的自测。志愿者伙伴们把我们封控楼的物资全部送到了楼下,我下去,换上防护服,准备按户分发。
 
和我交接的志愿者(用X来代称)是我比较熟悉的,她不住我们楼,但我们楼被封之前,一直是她来楼里帮忙。一个特别能干的姑娘,是美甲店的老板娘,这段日子天天奔波,给大家搬快递,当团长,算账做表搞到夜里一两点。实体店没法经营,自己还要为给员工开工资而头痛。我们在楼下拆开熟悉的试剂盒。
 
突然,隔壁楼有人探头出来,扯着嗓子开始愤怒地叫骂,怒吼着“为什么不给我们发!”之类的话。其音量之大,大概穿透了半个小区吧。
 
X和另一位志愿者很错愕,因为她们刚刚完成隔壁楼的分发,明明已经放在门口了。她们在楼下回应说已经发了,是不是邻居拿错了,相互问一下。那一家人仍在不停地高声喊叫,发射怒火。她们只好折返。我不能出封控楼,便留在楼里。
 
几分钟之后,男人女人的尖叫和怒吼响彻小区。我拿出手机立刻叫人。这场突然爆发的争吵持续了大约20分钟。可能小区里三分之一的人都被惊动。可以说几乎是我听过的最恐怖的一场骂人。

最后,X选择了报警。但由于事情发生在封控楼里,警察说,我们不能进去处理。
 
我火速解决手里的事情,微信上问到底怎么了。X很委屈,说自己爸妈都没对自己这么凶过。她说,自己被指着鼻子骂,他们指责志愿者,你们没有好处你们会做吗?她决定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做志愿者了。

二、 

事情还没完。晚上,小区群里突然有人跳出来,义正言辞地表示,希望你们不要歧视封控楼的居民,怕感染就可以在不通知的情况下把抗原试剂随便扔在门口地上吗?这种行为算什么?“我希望此类事件不要再次发生!!!”
 
原来是那户人家的家属,人不在小区,大概是听了父母的抱怨,来给父母出头。事情又变成了投诉“志愿者工作不到位,抗原扔在地上自己捡了做”。

X无奈,解释说门口没有放袋子,之前敲门被嫌吵,所以放在门口干净的地上,如果觉得脏,愿意去重新送,而且当时也给那家换了新的防疫包。得到的回应却是“既然这工作你接了,麻烦注意方法”。
 
一番拉扯之后,家属说,我不知道他们下午在骂人,刚刚打电话去,老人说家里的降压药快没了,粮草也要清零,情绪太激动。老人脾气大,母亲心脏不好,父亲前几年还脑梗过。她替老人道歉。
 
很快有人出来两边劝。最后则是两边都有苦处,结束于“大家都不容易,要相互谅解”。
 
我想这肯定不是我们小区的个例,处处都有。甚至有的地方还有动手打架的。人们是一张张拉满的弓。
 
三、
 
可能是被“收好处”一类的话刺激到。这大概也是疲惫感最重,最想暴走说“这志愿者谁爱干谁干吧”的一天。

从1号开始,本以为几天就会结束的工作被拉长到了十几天,每天的活儿就没断过,而且永远是突击式出现,信息没什么提前量,说好的时间常常反复横跳。
 
志愿者们大多是匆匆上岗。我们平日的生活里,其实并没有见过专业的社工,也不了解相关的工作方式和方法。我们是否有专业的社工制度?社工课程和基本的原则?在这种时候,什么样的人适合做志愿者?(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CU的social work,于是飞速查了一下,内地只有十来所大学有社会工作学系。)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有时志愿者并不是一份简单的,出力气帮帮忙的活儿,其中很大一部分工作是情绪劳动。直面因隔离而情绪激动或失落的,形形色色的居民,这件事情绝对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需要工作的人自己有情绪调节、消化的能力。
 
每次穿着防护服送东西的时候,楼里一些阿姨嫌恶的眼神和避之不及的样子,或是有家人一脸期待与急切,问什么时候会再发物资的表情,都让我印象很深。但也确实,心里得拐个弯才能好好消化。
 
但与此同时,也能看到某些把防护服当警服,穿起来就作威作福开始给别人当爹的人。很难不觉得,似乎好人当志愿者要平白被骂、一肚子苦水,坏人有了机会就开始“好大的官威”。也是啼笑皆非。
 
四、
 
更让人觉得恐怖的是情绪问题。封到现在,大家的心理防线节节败退,崩溃的那条弦越拉越紧。

最近每天都能听见小区里某一户或几户传来叫嚷或谩骂的声音。突然出现,又归于沉寂。很多朋友都在说着失眠、焦虑,说手机屏幕使用时间暴涨,一看都是微信刷消息。

我和家人打了招呼,没事不要联络,因为我的情绪状况无法反过来给他们提供“我非常好”一类的安慰,也无法承受不同亲戚清一色的“在上海怎么样”的提问。

偶尔和远方的朋友聊天,他们担心此刻是不是应该问候上海的朋友,生怕反而会造成打扰。我的建议是,不如给朋友留一个口子,告诉他们,如果想倾诉,你可以做一个倾听者。

有一度我失眠,常睁眼到天明,或是做梦,梦见有人在深夜敲响房门求救,然后惊醒。我甚至清点了一下家里的帕罗西汀和思诺思。
 
长久的封闭与隔离,真实地影响着生活的节奏和模式。老小区的隔音状况并不好,早上一大早物业搬运垃圾的声音、集合发物资的喧嚣,夜里团购来了卸货的吵嚷,都在消磨人的精神。

日常作息也在被迫调整,摸清了早上做测试报结果的时间,加上app抢菜的时间点,那你就必须以疫情期间的本小区时区生活,制定时间表,容不得半分时差,否则吃苦头的还是自己。就这样,我感觉自己晚睡当夜猫子的习惯和自由都被剥夺了,自觉精神衰弱。
 
正常的与不正常的,必需与不必需的,也在流动,在变化。有人想吃冰淇淋,想要可乐,想要零食,但这“不是生活必需品”,不能团购。甚至有这种想法的人也会觉得,啊,那我是不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些要求,这是额外的,负罪的愉悦,是“添麻烦”。
 
可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们不是加够了油就能动的机器啊。

我们本应该自由地生活,吃自己想吃的食物,没钱的时候路边沙县鸭腿饭,有钱了下馆子搓一顿,用睡眠或旅行享受每个假期,倾吐每个憋屈的瞬间,去那些个网红或不网红的打卡地打卡,走在宽阔的街或狭长的巷,用普通的手机或者贵一些的相机去拍,天上的云、远方的树,夜里的星星和月亮。

五、
 
小区群里有妈妈说,孩子吵着想吃西瓜,想吃冷饮。

这让我想起朋友给我讲的一个白草莓的故事。

朋友也在封控楼,楼长年纪大,不太会用电子设备,她就帮忙当代理楼组长。楼里有位父亲,孩子想吃白草莓,可找到的店家说,草莓要100份才能起送,他说实在不行,就自己买100份,当成是给小朋友的礼物,也很有趣,以后是小朋友的童年回忆。

朋友说,要不在楼里大家帮你分担一下,太多了浪费,大家凑凑钱。(btw这位朋友平时自己都舍不得买草莓)那个父亲说,到时候送你一些,不用给钱,“你也是小朋友,当作过六一儿童节”。

朋友说,这是一户非常讲道理的人家,人都很好。
 
我们在群里吱哇乱叫,说希望小朋友长大之后知道,爸爸非常爱ta,并且希望远程入股白草莓团购计划。
 
六、
 
想起念书时学的cultural trauma(文化创伤),我想上海正在经历一场集体的心理创伤。
 
但创伤结束之后要怎样?很多人大概都会需要心理疏导和诊疗,但同时又不一定会意识到自己有这个需求。我们似乎没有关照自己心理健康的习惯,总是轻描淡写,不以为意。只觉得,吃苦嘛,苦尽甘来就好了。或者是,不要太敏感,不要想太多,过去了就行了,出来了就都好了。
 
但不是这样的。

如果痛苦无法承受,无法消解,不能和解,请一定要求助。吃苦就是吃苦,苦难并不等同于“有意义”。

苦瓜不甜,我们不要自己骗自己。
 

 

 

 

作者: 她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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