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上海,不同时代的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风景,同一时代看到的也不一定一样,不仅因为处境不一,也因为各自的视角和心态。
然而,这并不是说没有群体记忆,对于老上海人来说,我指的是那些目睹过上海沉睡三十年的居民,免不了有相同的回忆,譬如两分钱一盒自来火,还有“上只角”和“下只角”的说法。
这两个词是上海人用来区分地段的,地段好坏主要根据那一带房屋建筑的质量。小洋房、老公寓、梧桐树,眼下被津津乐道的洋气、小资、“上海情调”,基本都在上只角,解放前的法租界。电影《爱情神话》自然发生在上只角,还有20年前王菲和黎明的《大城小事》也发生在那里,而且是这篇文章要提到的一个老公寓里。
上只角的另一层寓意牵涉到社会学。虽然新政权鼓吹人民当家作主,封建主义的三六九等却一直存在。中国革命是农民革命,带着劫富济贫的特色,不少参与者不了解革命理想是什么,只是为了过好日子,有饭吃、有房住、有衣穿,就这么简单。
革命成果的一部分是没收了不少质量上好的房产,多数都在上海的上只角,曾是外侨、旧政权达官显要、富商巨贾的住宅。随着解放军逼近,不少人润到海外去了,房子自然被“充公”,成了国家财产。遗憾的是,人民当家作主只是一句口号,新政权对子民并不一视同仁,上只角的房子往往分给一些“精英”人士居住,所谓的革命精英(级别较高的干部)、社会精英(知名人士、民主党派首要)、文化精英(作家、演员、科学家等)。
这些住宅中,遗留下不少没有润的老住户。他们本来就家境优渥,是中国为数不多的“中产阶级”。曾有同事,家住思南路,父亲是工程师,他家从四十年代起就住在那里,解放后也没有搬家,邻居亦然。原因是,上只角无论在什么政权下,都是人们向往的居住区。旧时代的技术精英——医生、高级职员、教授等等用金条顶下了思南路的住房,就是长期租赁 (Long-term lease) ,有的是一顶就是二三十年,没有搬家的意思。
由此可见,上只角不仅是住房条件好,居民的财务状况、教育背景、文化氛围、社交圈子也相对不错,从而上只角这个词有了更多的寓意。上海人一句话,“她嫁到下只角去了”。哎呀呀,可怜的女孩,人们马上联想到破旧狭小的住宅,烧煤球炉,倒马桶,说不定还要跟邻居寸土必争......
说到上海上只角有名的老公寓,不少人立刻会想到武康大楼(建于1924年)。房龄近百年的武康大楼现在成了网红打卡地,大楼前熙熙攘攘,不少人在那里自拍留念。
武康大楼
除了建筑漂亮,武康大楼也先后住过不少名人,如宋庆龄、孔二小姐、赵丹、秦怡、郑君里、谢晋、孙道临等。这幢公寓的居民可以说是新老交融,文化演艺界的名流基本都是五十年代后迁入的新住户,同时迁入的是其他领域的精英,如科学家、工程师、解放军高级干部、地方干部等。与此同时,一些老住户仍住在大楼内,民族资本家、高级白领、社会精英等,构成了多元的居民文化,互相影响,潜移默化。
有位小学同学住在淮海路的军官宿舍光明公寓,在1965年解放军废除军衔前,她爸是上校。她姑姑则住在武康大楼,因为姑父是大校。她爸后来转业去了国务院农林部,一家搬去北京。大串联的时候,她跑回上海,每天来我家玩,晚上回武康大楼的姑姑家,我去过她姑姑家几次,要坐电梯,公寓很宽敞明亮,并不觉得有多么奢华,或许因为她姑姑家很简朴,木头家具,连沙发都没有。
我哥跟她哥和堂哥曾是同学兼朋友,我们虽够不上“亲上加亲”,也算“友上加友”吧。据说她堂哥有绝技,没有偷不到的东西,无论采取何种防盗措施,都难不倒他。由于偷窃,常被警察找去谈话或拘留,后来发现他有瘾,不一定是为了获取什么,而是看到锁手就痒,一定要想方设法打开。因此他爸开了个后门,把他送到类似“特种兵”的部门去了,后来还提干入党了。小偷穿上军装也是好事,否则去乡下危害农民兄弟了。
从武康大楼往东,坐车两三站路,就到了另一幢老公寓——瑞华公寓(建于1928年)。从建筑外貌和居民知名度来说,瑞华公寓不如武康大楼,但是论起“党务或政务精英”来,那里也是“乓乓响”的。当年,不少上海部局长住在那里,如文化局、出版局、农垦局、档案局、粮食局、宣传部、组织部、财贸部、教育卫生部什么的。
《大城小事》拍摄组借了这里的房子,让王菲黎明在阳台上相视。
瑞华公寓
与武康大楼不同的是,瑞华公寓在五十年代初曾被用来做机关办公楼,老住户全部搬迁,过了几年又改为机关宿舍,也就是说,新住户入住时,没有跟老住户交接,一张白纸,可以书写最新最美的革命图画。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来看看最近出版的两本书。一本是关于武康大楼的历史,另一本是关于瑞华公寓的。这两本书都是由住户来讲述历史。
人民文学出版社今年4月出版了由陈保平和陈丹燕合著的《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陈保平曾任上海三联书店、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新民晚报》的总编,陈丹燕是上海著名作家,写了不少记录上海的非虚构作品。两位名家联手,用口述历史的方式展现上海历史,这本书受到不少学者的推崇,被誉为用口述历史记录民间生活的范例。
口述历史起源于美国,现被广为应用,以记录公众记忆中的历史。这种微观的个人史,从普通人的角度去讲述往事,聚在一起就展现出一个时代的特征,见证一个群体、一座城市、一个领域的变迁。
两位作者访问了武康大楼的十多户居民,受访者有画家、大学教授、建筑系教授、作家、医生、物业经理、公司职员、退休人员等多种身份。他们叙述了住在武康大楼的日常生活、邻里关系、和各自的职业生涯,折射出上海人的习俗、品味、情趣、价值观。
无独有偶,瑞华公寓的老住户近日也出版了一本书《瑞华公寓纪事——父辈和我们的故事》,由今日出版社出版。编辑组的成员是退休文人学者,他们是发小,童年时代在瑞华公寓度过。这部书洋洋洒洒1000多页,分上下两集,收录了80多位作者的108篇文章,文章均出自住户之手。
文章由两代人写成,老一代的文章多为遗作,而且是发表过在各种书刊上的遗作,因此文字水平较高。他们讲述了自己几十年的“革命”经历。原以为老革命讲故事会充斥着空洞的革命词汇,比较枯燥,其实不然。这些作者的经历充满传奇,文笔生动,情感真挚。其中有护送白求恩去解放区的交通员、有在上海南京搞地下工作的大学生、有带领铁道兵进驻上海的军队将领、有负责开垦上海郊区农场的总指挥、有参加过新安旅行团的文工团小战士、还有《上海的早晨》作者周而复、《战争与和平》的译者草婴、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奠基人姜椿芳等党内文化名人,他们如实描绘了历史潮流如何影响了个人命运。所有的作者都曾是瑞华公寓的老住户。
第二代的文章写了出生于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那代人的人生,童年记忆、十年动乱、务工务农、参军当兵、恢复高考、海外留学、国内外创业谋生等。文章脱离了革命主题,更关注个人的生活和感受。转眼这代人已经六七十岁,回首往事,同样是沧海桑田。
两本书,均为民间历史,好看就好看在是私人史,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容易让人产生共鸣,用独立独特的方式讲述了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记录了中国近一个世纪来的社会变迁。
私人史的确有局限性,也会带有个人偏见,但如果有许多人从各种角度去写,凑在一起,也能让人大致看到完整图画。而且这也给普通人更多的话语权,否则历史都是当权者的御用文人编写,可能跟普通人的实际经历相差万里。比如经济改革取得巨大成就,但对于下岗工人、征地农民来说,或许更多的是艰难挣扎。
祝荷花快乐安康!
口述历史就是历史亲历者的历史,一般来说会比较真实,但也容易因人而异地有偏见,不能当正史看待。上海很有文化底蕴跟上海文史档案工作做得好大有关系。最近听说无锡湮没了几百条街道名,实在是很可惜又无奈的事。海风周日愉快!
《蚌壳与珍珠》,这个书名起的真好。我挺喜欢读上海人的故事,再平常的人家也很精彩,绝不boring
为了写小说,我查了好多有关上海老公寓的资料。对三四十年代的公寓的先进程度(热水系统、电梯、汽车间等等)叹为观止。还有那只弄堂改造的公寓也十分有味道。
不过,很多最初的住户被迫放弃祖业,或者蜗居大公寓一角的事情也很多。那些故事就被和谐掉了吧?
小时候俺姥姥也这样说:去,给姥姥买一盒“洋火”去:))
海风姐好介绍:)这种集体作者成书的方式挺新颖的,也能通过多视角多层次的描述,让对象更贴近本相。
这是愚园路四明别墅前世今生的电子书,海风老师一定面熟陌生会感兴趣:)作者张伟群用田野调查方式剖析一条弄堂,当中细节都是他亲历或间接亲历。魔都时来运转,以前被视为耻辱的租界八卦也成了显学,各路大咖大作文章,论证城市从前早就阔气过,如今是天时地利人和搭车更上层楼:)
谢谢海风姐的好分享,好介绍:)
以前法租界一带为上,其余多为下,或中间带。”
因为原来的法租界(以前的徐汇、卢湾、静安区一部分)房屋建筑的质量比较好,就成为上只角了。还有一个非常实用的标准,就是房子有没有“煤卫”,煤指的的煤气炉(不用生火做饭),卫指的是卫生间(浴室),有抽水马桶,大卫带浴缸,小卫没有。这些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楼都有这些基础设施。
以前法租界一代为上,其余多为下,或中间带。
海风兄,侬刚(讲)对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