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茶馆,时常有一种穿越感。
某些茶客热衷于“古之有之”——老祖宗无所不包:二进制来自易经,量子力学来自墨子,欧式几何不过是勾股术的后裔,甚至,整个古希腊都是造假,西方文明源头在大中国……
这,就让人穿越了几个世纪。
今天的“古之有之”其实真的古之有之,那就是几百年前的“西学中源”说,即西方的文明或科学文化源于中国古代,此“学说”兴起于明清西学东渐时,至晚清,西学大规模进入中国,士大夫们惶惶不可终日,此说再次盛行。
康熙年间,宫廷从事历法计算的梅文鼎著有《天元一即借根解》,其中说到:蒙圣祖仁皇帝授以借根方法,且谕曰:“西洋人名此书为阿热尔热八达,译音‘东来法’。敬受而读之。其法神妙,诚算学之指南,而窃疑天元一之术颇与相似。复取《授时历草》观之,乃涣如冰释,殆名异而实同,非徒曰似之而已也。夫元时学者著书,台官治历,莫非此物。不知何故,遂失其传,犹幸远人慕化,复得故物。“东来”之名,彼尚不能忘所得。”
看见没有,圣上金口有喻:西洋人的阿热尔热八达,就是译音“东来法”。
那么,“其法神妙”的阿热尔热八达是啥玩意儿?你猜,你猜!
Algebra 是也!
感情,algebra乃是“东来法”的译音(意淫?)
俺洋文不好,逻辑更差,这个algebra如何与“东来法”扯上关系?
别说,这个关系还得到了《四库全书总目》的佐证:
欧罗巴人始以借根方法进呈。圣祖仁皇帝授蒙养斋诸臣习之。梅彀成乃悟即古立天元一法,于《赤水遗珍》中详解之,且载西名阿尔热巴拉即华言东来法,知即治之遗书,流入西域,又转而还入中原也。(注:《四库全书总目》,卷107,天文算法类二,《测圆海镜》条。)
于是,借着“西名阿尔热巴拉即华言东来法”这个钦定的大前提,“西学源出中国”说便横空出世了。
接着,乾隆进士,两广总督阮元更是将一切西法皆说成源出中国。把《曾子十篇》等书说成是西法的先导:
元尝博观史志,综览天文算术家言,而知新法亦集合古今之长而为之,非彼中人所能独创也。如地为圆体,即曾子十篇已言之,太阳高卑,与考灵曜地有四游之说合;蒙气有差,即姜岌地有游气之论;诸曜异天,即肴萌不附天体之说。凡此之等,安知非出于中国,如借根方之本为东来法乎?
曾经制作出中国第一台照相机的邹伯奇则认为,西人“尽其伎俩,犹不出墨子范围”,“故谓西学源出墨子可也”。
《明史·历法》更是将“东来法”的西播过程描绘成一篇玄妙的故事:
西洋人之来中国者,皆自称欧罗巴人,其历法与回回国同而加精密。尝考前代,远国之人,言历法者多在西域,而东南北无闻。盖尧命羲和仲叔分宅四方,羲仲、羲叔、和叔,则以隅夷、南交、朔方为限,独和仲但曰“宅西”,而不限以地,岂非当时声教之西被者远哉?至于周末,畴人子弟,分散西域,天方诸国接壤西陲,非若东南有大海之阻,又无极北严寒之畏,则抱书器而西征,势因便也。
《明史》之外,《四库全书总目》也推波助澜,“西学源出中国”被系统化了。
“西学源出中国”在当时有两种思维,其一:古人无法超越。阮元说,“读者因流溯原,知后世造术密于前代者,盖集古人之长而为之,非后人之知能出古人之上也”;其二:中学博大,西人不及:“吾中土之法之微深妙,有非西人所能及者”。
在此种自我陶醉的思潮影响下,天朝从上至下都成了井底之蛙。
林则徐面对洋人的坚船利炮还不知天高地厚:“夫震于英吉利之名者,以其船坚炮利而称其强,以其奢糜挥霍而艳其富。不知该夷兵船笨重吃水深至数丈,只能取胜外洋,……至口内则运掉不灵,……且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裹缠,结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
《尽忠报国全粤义民申谕英夷告示》中说:尔不过贪利而来,有何知识?尔之贪利,犹畜生之贪食,不知法度,不知礼义,……何知忠孝节义?何知礼义廉耻?尔虽有羽毛大呢,非我湖丝,焉能织造?虽有花边鬼头,非我纹银白铅,焉能铸成?其余各物,皆学我天朝法度。天朝茶叶大黄各样药材,皆尔狗邦养命之物,我天朝若不发给,尔等性命何在?(注:翦伯赞、郑天挺主编:《中国通史参考资料·近代部分》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
鉴于我中华智慧博大精深,有大臣奏曰:“臣伏览兵家之书,访之老卒,凡口传方药,歌诀、图说,凡前人论说,有言现在兵机者,汇为一编,……变通推广,存乎其人”。
于是,从民间收集了上自孙吴诸子,下逮汉唐名将方略的数十万言抗敌秘籍,中华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对付蛮夷还不是小菜一碟?秘籍中对抗“英夷”的战术五花八门:火牛破阵、牛皮藤牌战法、飞链钩船、蒙汗药战术,等等。结果如何?the rest is history。
21世纪的今天,身处西洋的硕士博士们,居然和几百年前的士大夫同一种思维,悲乎,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