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命断烂尾楼
十月中下旬的一个上午，天高云淡。呼延家靠东墙的两棵大银杏树通体金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唐拿着一本书，坐在露台上的一条藤椅上，时不时看一下在树下和他们家的大白狗嬉戏的盛世，一脸笑容。
“盛世大唐，吃饭了。”云疏叫着，从屋里走出来。
盛世立即和大白一起向云疏跑过去。
“奶奶，我给你作一首诗吧？”
“好呀。”
“居高身自轻
倩影抚秋风
莫羡春花艳
杏叶势如虹”
“太好了！太好了！” 云疏拍手叫好，“没想到我的孙子是一位大诗人！”
“听他瞎诌。”大唐看着盛世摇头晃脑吟诗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
三个人笑着进屋去吃午饭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气突然转冷，更在持续两天的西北风之后，那两棵银杏树一下子赤裸裸，没有了颜色。
喜爱在户外活动的盛世显然不大适应，突然发起烧来。大唐赶紧带他去渭河医院。
这天 在急诊室值班的是一位新来的中年女医生，胖胖的。大唐发现，她的脸像是一个快速切换着画面的屏幕，一分钟之内可以重复出笑、怒、热情和冷漠等多个表情，十分诡异。这位医生姓鞠，她看了盛世的检查结果后，告诉大唐，盛世的血氧饱和度非常低，应该是得了肺炎，得立即治疗。说着，她快速写下处方，叫护士给盛世上静脉点滴，输入高效广谱抗生素。
大唐觉得奇怪，盛世既不咳嗽，也无胸闷胸痛，怎么会是肺炎。他向鞠医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鞠医生冷冷地说：“我告诉你，你到医院就得听医生的。每个病人的症状都不一样，但肺炎是要命的，所以得赶紧给他治疗，我可得为我的病人负责。”
大唐对她的诊断颇有怀疑，但也想不出盛世低血氧饱和度的原因。他问鞠医生能不能先给盛世做个胸部X光片。
“当然可以。不过我告诉你，射线是对人体有害的。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决不会让他做X光检查。”鞠医生说着，脸上露出嘲笑、憎恶和不屑的表情。
这边医院里大唐忙活着带盛世到放射科做检查，在呼延家的大宅院里，焦虑不安的呼延鼎和云疏一听说盛世可能得了肺炎，一下子慌了神，想立即赶往医院。
“小波这孩子今天咋回事儿？电话怎么一直不接。”呼延鼎给他们的司机小波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我给小蓉打个电话问问。”小蓉是小波的女朋友。
云疏打通了电话，但那边却是小蓉的哭泣声。
“小蓉，出啥事了？”
“小波昨天夜里从我们租住的八楼跳了下去，现在在医院抢救呢。”小蓉说完又哭起来。
小波人实诚，做事细心，又一表人才，呼延鼎和云疏都很喜欢他，他给呼延鼎家开车多年，长途短途，跑车无数次，从未出过事儿。
“哎，这孩子内向，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
“不过我们上个星期见他时，他还好好的，没有什么异样，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呢？”
“我们从外面叫个车去医院吧。看完盛世，也去看看小波。”
呼延鼎和云疏赶到医院时，盛世已经做完X光检查。
X光片显示右肺有几小片密度增高影，经验丰富的肺科杜医生告诉大唐，这些阴影可能是老病灶，不像是肺炎，他建议重新查血，看是否那个低血氧饱和度结果是个检测错误。
盛世见呼延鼎和云疏来了，不顾护士的阻拦，立即从病床上下来说自己没有病，想回家。
见他这样，老两口有些放心。
“别着急，在这里观察观察。”云疏把盛世推到床上劝他说。
“大唐，小波跳楼了！”
“真的！”大唐一听，十分震惊。
“在这里ICU抢救呢，我们去看看他吧。”呼延鼎说着，把手放在盛世的额头上，“孩子还在发烧，得在这里住几天。”
“孩子，别着急，等一会给你拿些书和游戏机来。”
“我真的没事儿，我也想去看看小波叔叔。”
“你先不要乱动，等检测结果出来再说。”大唐让盛世在病房里好好休息，自己推着呼延鼎和云疏一起去了ICU。
小波浑身上下插着管子，连着导线，头上有绷带，脸肿的走了样，除了显示器上的心跳，小波浑身没有一点动静。瘦小的小蓉见他们来了，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木木地站起身，云疏抱住她，安慰她。小蓉一下子又哭了起来。
“孩子，事已至此，你得往好的地方想，你得坚强啊！”
在云疏和呼延鼎的不断开导和劝解下，小蓉止住了哭声，开始讲起是什么让小波走上了绝路。
小波和小蓉都来自墨屋县农村山区，初中没有毕业就来珍禽市打工。小波父亲有些残疾，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经济十分困难。小蓉家里倒不是太穷，但因为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孩，从小就被父母嫌弃，一直在亲戚家里生活。
两人相爱后，小波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在城里让小蓉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六年前的这个时候，天已经很冷，小波和小蓉从桃园结义有限公司的办公室出来，都兴奋得浑身发烫，他们当时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他们交了首付，签了合同，5年之后，他们就会拥有一套在这个城市里属于他们自己的三室一厅的“豪华”居室！那时他们就会风风光光地结婚。
他们买的是桃园结义在渭河边上开发的名为杏花村的住宅楼，因为环境优雅、设计新颖，价格合理，一上市，几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
当时他们两人虽已在外打工多年，但手里的钱远远不够25万元的首付。不过经过几天的求亲告友，东借西凑，他们成功地交了首付，拿到了银行贷款。
那天晚上，他们两人都一直睡不着觉。最后小波开车带着小蓉来到标着杏花村的楼盘空地上。还没有开工，地上荒草一片。但两人相拥着，站在寒风里，感觉眼前一边绚烂，仿佛是万家灯火，他们好像也看到了其中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从此，他们每个礼拜都会至少来这里看一次。从挖 地基开始，直到封顶，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不想错过它成长的任何一步。
但封顶之后，几个星期再没有动静。小波和小蓉开始焦虑起来，他们更加频繁地来查看，有时候几乎每天都来。他们给桃园结义打电话，公司让他们耐心一点，说很快就会复工。但他们一等就是半年，没有一点复工的迹象。
他们开始频繁地给桃园结义打电话，刚开始，公司还接电话，安慰，解释，后来公司电话再无人接。他们找到公司办公室，但发现桃园结义在珍禽市的分公司已经关门。他们给桃园结义在西安的总部打电话，每次公司都重复着同样的话，让他们耐心地等。
他们一等又是一年。
他们每个月的房贷加利息近6千元，交完后，所剩无几，他们还得交房租，还首付所借的钱，挤出来一点寄给小波的父母。两人多年来从未买过新衣服，吃的都是最便宜的饭菜。
和他们处境相似的还有很多家，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对策，但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无计可施。
有一对彭姓的夫妻，丈夫出了车祸，丢了工作，眼看复工遥遥无期，便决定不再付房贷。结果被银行告了，不仅付了所欠的房贷和银行利息，还被罚了几千元钱。
“这世道简直让人没法活。”彭妈妈见人就这么说。
性格开朗一点的小蓉看着小波抑郁得厉害，总是想着办法让他开心，尽量避谈杏花村。
三天前，小波得知他父亲得了肺癌，需要开刀，又得需要借一大笔钱。
“昨天他从老家回来后，说要和我分手。我知道他是不想连累我，但我还是生气，骂了他一通，谁知他半夜里竟然做出这事儿。”
说到这里，小蓉又开始哭起来。
“小波这孩子实诚，跟随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张口向我要过任何东西。现在我知道了你们的困难，我一定会帮你们。小蓉，你一定要保重啊。”
听到这话，小蓉停止了哭泣，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盛世复测的血氧饱和度正常。
以前管过盛世的郑医生来看过盛世后说，盛世只是得了感冒，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盛世闻言，喜不自胜，欢天喜地地和大唐、爷爷奶奶一起回了家。
在回家的路上，三个大人都不想说话，想着小波小蓉，心情沉重。
其实呼延鼎和桃园结义的创始人白熙善有过合作，他太了解这位空手套白狼的商界奇才了，他也早就意识到桃园结义曾经疯狂四处开发的住宅楼会有这么一天。
白熙善原本是西安一所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通过自己的学生结识了不少陕西省的权贵人物。
在千禧年，这位手里只有三千元的高中语文老师通过各种关系，成立了桃园结义有限公司，号称资金三千万。公司成立后，他又通过关系，很快取得了在西安几个黄金地段的房产开发权。
通过房屋预售，桃园结义很快得到了一大笔资金。
呼延鼎是通过熟人认识的白熙善，当时呼延鼎手下有一个建筑公司。他们第一次合作还算愉快，桃园结义在西安的几个项目都顺利完工，口碑还不错。
但就在第一批的一些项目还没有完工时，桃园结义就开始在陕西和周边几个省的二三线城市疯狂买地，筹建这种预售的住宅楼。
一向注重信誉、稳扎稳打的呼延鼎看着十分担心，他多次劝白熙善，告诉他中国人口生育率在递减，房市不会热太久，不能这样一窝蜂地做房地产开发。当时呼延鼎认为白熙善看不准形势，但后来他才发现，原来白熙善是早就有另外打算了。
白熙善有一双学霸儿女，都早早出国深造。当时白熙善通过儿女已经嗅到了美国的商机，在美国经济大萧条的几年，大量买入美国房产。
呼延鼎听别人说，白熙善单靠在美国房产的房租，每年都能收入过百万美元。
白熙善是怎么挪动建房的资金，又是怎么转移到海外的，无人知晓，但呼延鼎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中国，你只要用了心，下了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后来桃园结义拖欠呼延鼎建筑公司的钱长达一年之久，白熙善把他们公司上市，用股票抵债，这些做法更让呼延鼎担心。从那以后，呼延鼎就再也没有和白熙善合作过。
呼延鼎有白熙善的微信，但很少和他联系过。白熙善在美国改了名字，他美国护照上的名字是 Peter White。 在微信里他的账号名是皮特。从白熙善发的信息里，呼延鼎知道白熙善早就和妻子移居到了美国，和孙子孙女以及儿媳妇住在一起。呼延鼎也从白熙善发的照片里，看出他们住的是山景房，宅院很大，装潢很华丽。白熙善日常健身，经常旅游，经常参与教会的各种活动，也经常参见孙子孙女在学校的活动。
桃园结义公司里已经找不见白熙善的名字，新的代理人名叫汤姆，呼延鼎听人说汤姆是白熙善有美国国籍的儿子。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呼延鼎还在想着桃园结义楼盘烂尾这件事，他越想越气，突然想质问质问白熙善，他们公司害得这么多人倾家荡产，生不如死，到底有没有良心。
呼延鼎通过微信拨通了白熙善的手机电话。
“是呼延老兄啊，好久没有联系了，你好吧？”
“熙善，你们公司得赶紧想想办法把承诺的住宅楼房完工啊。那是许多人一生的血汗钱啊，你让这些楼房烂了，他们怎么活啊！”
“呼延老兄，我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不该管这些事情了。你知道，现在劳动力价格翻了几倍，原材料成本成倍上张，本来搞建房就十分艰难，中国政府又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法规，我们这样的公司根本就是无能为力。”
“熙善，我记得你曾经许诺过，即使自己倾家荡产，也肯定要让我们的父老乡亲住上新房。你现在的意思是，不再管了，让业主自认倒霉是吧？”
“呼延老兄，你知道，在中国，什么事情都是由政府操控着，我们这些企业家能有什么能力？”
“熙善，我的司机小波就是因为你们的烂尾房想不开，跳楼了。如果你们不愿想办法，以后会有更多这样的悲剧。”
“呼延老兄，相信我，中国政府不会不管的。人民跳楼、自杀，都是中国政府忌讳的字眼，跳的人多了，他们肯定会出手。”
呼延鼎知道白熙善已经丧失了人性，便不再跟他废话。
第二天上午，大唐开车带着呼延鼎和云疏，拿了一些现金，又来到渭河医院的ICU。值班的邓医生无奈地告诉他们，小波凌晨三点钟心跳停止，抢救无效死亡！尸体已经运到了太平间。
云疏一听掉起泪来。
“我们赶紧去找小蓉，帮她料理后事吧。”
云疏给小蓉拨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他们想，也许小蓉睡着啦。
大唐带着呼延鼎和云疏来到小蓉租住的公寓，因为没有电梯，呼延鼎没法上楼，他在车里等着，大唐和云疏上了八楼，来到小蓉的房间门前。他们敲了好多次门，里面都没有动静。最后大唐惦着脚从上面的门缝里往里看了一下，他看到小蓉用一条长丝巾套着脖子挂在窗帘架子上。
“不好了，小蓉也寻短见了。”大唐说着使劲推门，见推不开，便使劲用脚踹，下面的邻居听到响声，也上来帮忙。
门被敲开了。
小蓉已经浑身冰凉，没有一点生命体征。
云疏抱住小蓉大哭。
大唐报了警。
小蓉的尸体被警察拉走后，大唐，呼延鼎和云疏才离开。
因为小波和小蓉在这里都没有亲人，呼延家成了医院和警察局唯一可以联系的人。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云疏回到家里，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呼延鼎打开微信，他想把这个消息发给白熙善，至少让他知道自己的罪过。但他看到了几张白熙善刚发的在美国过万圣节的照片。
白熙善穿着一身黑袍，蒙着黑面，一双绿色的眼睛，一条长长的红舌头。
“吸血鬼，吸着老百姓血汗的鬼！”
呼延鼎愤怒地骂着，拉黑了皮特这个账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