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墨蕊荌总害怕再见到艾瑞克,她开始每天都爬楼梯从14楼走到地下室,再走到车库;回来时,也沿楼梯从地下室爬到14楼。她不再步行出门,更不再坐地铁。
墨蕊荌工作的法医办公室在纽约是最大的,有8位法医、3个法医助理和其他工作人员20多个人。除了墨蕊荌外,还有两位年轻貌美的法医:赛若(Sara)和玛丽(Mary)。他们的主任理查德(Richard)经常开玩笑说,现在电视里几乎每天都在给他们这个行业做免费广告,所有有做明星梦想的医学生都想做法医了。他所说的广告是指那些关于破案的电视剧,里面的法医都美美酷酷,像个大神。赛若和玛丽做法医确实是受影视剧的影响,但墨蕊荌不是,她很少看电视,也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眼光。
在解剖台上,无论是亿万富翁,或是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无论是相貌出众的好莱坞明星,或是奇丑无比的垃圾清运工,都躺在那里,赤条条,一丝无挂,一言不语。墨蕊荌喜欢看着这种生命终点的公平,她更喜欢探究这些生命结束的原因和每个生命里的各种伤痛喜悲。
墨蕊荌是这里公认的最有天分的法医,无论是她的操作能力、医学知识或是逻辑分析能力都令人惊叹。
看过墨蕊荌尸检的同行们都对她行云流水般的刀法赞叹不已,而旁观的那些行外人看到她的操作,无不脊梁骨发凉,腿脚发软。墨蕊荌连开颅、开胸和剖腹这样的操作也愿意亲自上手。做脑检时,只见她纤细的手指握着尖利的手术刀,从死者耳朵上向后一刀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然后双手捏着两侧划开的头皮向上一下子掀到眉骨处,她这一动作极快又猛,那些头皮和头颅骨之间的桥连静脉和筋腱应声而断。然后,电锯开颅,一手托住脑子,另一手飞速分离开周边组织。
在这里干了十几年的人高马大的黑人女法医弗瑞德(Friday)常常抱怨,说做尸检是个重体力活,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但她看过墨蕊荌的尸检操作后,惊叹墨蕊荌真是为做法医而生的,尸检在墨蕊荌手里看起来轻而易举。
墨蕊荌是这里唯一一位有着MD&PhD 学位的法医。她从哈佛大学毕业后,来纽约洛克菲勒大学跟从著名的神经生理学家格瑞格(Greg)做PhD研究,同时在康奈尔读MD。
墨蕊荌主攻记忆,她通过动物实验,研究多巴胺、谷氨酸、天门冬氨酸等多种活性分子的受体在海马区域(Hippocampus)神经元的表达,以及cAMP、cGMP、钙离子、镁离子、钠离子、钾离子等多种细胞信号分子或电解质在记忆活动中神经元细胞里的变化。她发现了通过检测受体种类和量来分出不同记忆细胞的方法。她也通过分子生物学技术,发现了基因组的化学修饰对记忆的影响和辅助。她也发现了长时程增强(LTP)这个神经元之间的基础记忆活动可能有的多种模式。但她渐渐发现利用动物研究记忆的局限——在记忆方面,动物和人差的太远了。
墨蕊荌来这个法医办公室后,理查德让她做了他们的实验室的主任(Director)。他们的实验室原来只做毒理检测,墨蕊荌来后,他们的基因测序检测也建立了起来。
这是个周一的上午,在纽约法医办公室的小会议室内,法医们正在进行着他们每月一次的会议,这天会上讨论的事宜不多,半个小时就全部讨论完毕,大家开始闲聊起来。
“我那篇硅藻检测的文章引用数量已突破了200!”理查德激动地说。
大家一边鼓掌一边齐声道贺。
墨蕊荌知道这是一篇在法医学领域非常权威的文章,但在法医这个小众阅读的期刊里,文章的影响力非常有限。她自己发在自然医学杂志的的一篇关于记忆的文章,虽然比理查德的这篇文章晚了10多年,已经被引用了500多次。被引用次数是自己科研工作影响力的一种证据没错,但是否被引用受诸多因素的影响,引用得多有时只是说明作者研究的领域比较热门,并不代表做得有多好。墨蕊荌已经不再追踪自己文章的引用次数了,但看起来理查德还在。
弗瑞德高高举起自己的左手,她粗大的棕黑的手指上光光的,没有了戒指。“我又回到市场上了!”她声音有些颤抖,大家都愣了一下。
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不太幸福的婚姻,为了孩子,她一直没有离婚,现在她的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她终于和丈夫离了婚。
和弗瑞德年资相仿的白人男法医埃德姆(Adam)首先欢呼:“祝贺!祝贺!重返自由!太羡慕你了。”
虽然法医这个职业有点雷人,但这里老一点的五个法医都结婚生子,过着传统的的家庭生活。新来的三个,除了墨蕊荌一直单身外,赛若也结婚并有了两个分别是5岁和3岁的男孩和女孩;玛丽在第一段婚姻里有一个8岁的女儿,现在和她做模特的女友同居,也关系稳定。
“我朋友推荐给我一些dating网站,你说这种网站安全吗?” 弗瑞德说着,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墨蕊荌。
“太安全了。你可以同时和几个人在网上做爱,但绝对不会得STD。”墨蕊荌知道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是单身,大家肯定以为她最有经验,其实她从未上过任何这样的网站。
大家都笑起来。
“我们已经过时了!我们是不会有墨蕊荌这样的经验了。”理查德说着,和他身边坐着的和他同样年级的塔克(Tuker)对视了一下。
大家又东拉西扯地瞎聊了一会儿散去。
墨蕊荌来到3号解剖室,开始处理她这天的案例,一共五例,两例自杀,一例交通事故,一例枪杀,一例是被发现死于家中的独居老者。
墨蕊荌觉到没有一个是她感兴趣的案例。
自杀者是一对十六七岁的女同性恋情侣,因为父母对她们的不接受,她们相约同赴黄泉。自杀方法是被人评价为No1 的“最佳”自杀方法,这种自杀方法的流行始于纽约畅销书作家外丝町博士(Dr. Western)的《天堂之路(The Road to Heaven)》一书的发行。外丝町用极具渲染力的笔触描述了一位受尽生活折磨的人在结束自己生命时那种奇妙的经历。墨蕊荌相信作为心理学博士的外丝町应该是做了一些研究的,头上套个不透气的袋子,CO2的增加可以使人渐渐失去知觉,陷入昏迷,以至于最后死亡。但墨蕊荌并不相信书里描述的死者拥有的那些奇妙的感受。
对于交通事故的案例来说,法医更像是一个商品估价师,看看死者的健康状况,可能的寿命,以便于肇事者和死者家属之间磋商赔款的依据。
枪杀案件更是简单明了,找到子弹或枪伤,基本就可结案。因为每颗子弹都有唯一的识别标志,通过子弹可以反向追踪到所用枪支及用枪的人。
独自死于家中的老者是死于心肌梗塞,经典的病例。
墨蕊荌很快就完成了全部尸检,她飞速写完尸检报告后,中午休息了近一个小时。下午,她处理实验室的一些检测结果,包括十几个毒理学的和分子生物学的,她仔细检阅,发现没有错误后,把这些结果签发了出去。这一天工作结束。
二
弗瑞德经常找理查德,说自己体力不支,不能做需要全身尸检的案例。理查德和其他法医讨论后,决定让弗瑞德只做脑检。大脑需要固定很长时间之后才能切片和检查。切脑时,需要特别小心,否则切乱了或碎了,就很难做出准确的诊断。好多法医都不喜欢切脑和做脑检,所以也都乐意这样。
弗瑞德最近给墨蕊荌的两个病例做了脑检,她非常奇怪,这两个病例的大脑都好像少了一些组织,特别是海马区域的海马区和海马旁区,几乎全部缺失。她想来想去,研究来研究去,觉得这不像是自然病变,更像是人为的损伤。
这天弗瑞德来到墨蕊荌的办公室,把门关上后,她说:“墨蕊荌,你好!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位非常有天分的法医,好好干,这里将来肯定是你的。但我们一定要小心,不能干违背原则的事情。否则不仅会丢了饭碗,还有可能坐牢。”
墨蕊荌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声谢谢。从此,墨蕊荌再也没有让弗瑞德做过她的案例的脑检。
墨蕊荌非常清楚自己当初决定来这里的目的,她要找到人类记忆的密码,她要在自己有生之年,把她母亲失去的记忆找回来。
在她的电脑里,有个层层加密的文件夹,名为“记忆密码(Memory Code)”。这是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面保存着她所有的实验结果和这些研究对象的相关信息。
墨蕊荌几乎每天都在她的“记忆密码”里探索几个小时,周末她有时会整夜都在里面。
三
一晃三个星期过去了,在墨蕊荌的小心行事下,她一直没有再碰到过艾瑞克,她心里开始轻松起来。
这天上午,室外一大早就热得难受。到处都是嗡嗡作响的空调,好像是要把这个世界摧毁一样。
在曼哈顿法医办公室的大楼内,墨蕊荌正在1号解剖室中指挥着新来的法医助理赛姆(Sam)解剖着尸体。这是一位17岁的黑人死者,患有晚期肾衰竭,两次移植的肾都因排斥反应而报废。死者长期住院,多器官衰竭,死亡似乎并不意外。之所以送到这里是因为家属发现死者阴囊处有一些红肿,他们怀疑死者可能遭受性侵,所以把医院告了。
墨蕊荌觉着这些家属的想象力也真是太丰富了,况且根据医院员工反映,死者在世时,这些家属好长时间都不管不问。现在死了,他们倒显示出对他的关心来。
唉,说来说去,这些人就是想从医院诈一些钱出来。墨蕊荌心里这样想着,看着面前这位精瘦的死者,眼里满是怜悯。
墨蕊荌把心脏取出来,放在旁边一个小一点的解剖台上,正要解剖,理查德领着几个学生进来了。“贝尔医生,我给你带来几位参观者。他们都是想当医生的高中毕业生,你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法医有多酷。”
墨蕊荌已经接待过好多次这样的学生,她已经习惯了给这样的参观者演示。
她应了一声好,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转向门口,刚要招呼学生到她身边来,却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尽管三个学生都穿着隔离服,戴着口罩和头套,但墨蕊荌还是一眼便认出了站在最后面的那个高个子男生—艾瑞克!他那灰绿色的眼睛太与众不同了!
墨蕊荌愣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心里祈祷着,希望艾瑞克不要认出自己来。
墨蕊荌又把心脏移回到原来的解剖台上死者双脚朝向的一端,她叫学生们站在解剖台的另一侧,这样他们离她稍远一点。她开始一边解剖心脏,一边介绍心脏的结构和病变,期间她一直低着头,面向着解剖台,和学生没有任何眼神接触。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也很特殊,很容易被见过自己的人认出来。
心脏解剖完毕,墨蕊荌借口说自己要休息一下,把学生们领到2号解剖室,交给了赛若。赛若正在解剖一位在交通事故中丧命的死者。
墨蕊荌一直没敢正眼看艾瑞克,但她隐隐觉得艾瑞克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的脸。
甩掉了这些学生,墨蕊荌松了一口气。她又回到1号解剖室,很快完成了全部尸检。
墨蕊荌换好衣服,从解剖室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刚把门关上,就听有人敲门。
墨蕊荌打开门,不由得心突突直跳,原来是艾瑞克。
墨蕊荌心里一阵懊烦。唉,愚蠢的行为早晚都会受到惩罚!她心里想着对策,表面强装镇静。
“墨蕊荌,对不起,贝尔医生,你好!”艾瑞克的脸红彤彤的,说着话进了墨蕊荌的办公室,并反手把门关上。
“你好!你喜欢医学?”墨蕊荌没有想出什么好对策,只能装糊涂。
“自从那晚你走了之后,我每天都去地铁站附近找你,找了三个星期了,我都有点崩溃了。”艾瑞克说着,不断向墨蕊荌靠近。
墨蕊荌继续装糊涂,有意岔开话题,“你喜欢法医?”
“我看了你的介绍,你是哈佛毕业的,我也要去哈佛!”
“祝贺你!”墨蕊荌其实早已知道。
“我什么时候能请你吃个晚饭吗?”艾瑞克说着,一脸期待。
“我最近很忙,没有空儿。”墨蕊荌淡淡地说着,冷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你什么时候不忙?”艾瑞克不想放弃。
“我有空时会给你联系。”墨蕊荌敷衍了他一下。
“我已经把你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记下来了,我能也记下你的手机号码吗?”
“我的手机坏了,你把你的手机号码写下来,我会和你联系的。”墨蕊荌说着,递给他一张黄色的小纸条。
艾瑞克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那个纸条上,兴奋地说:“我等你电话。”
墨蕊荌说了声好,然后说自己正有事儿要做,示意艾瑞克离开。
艾瑞克走后,墨蕊荌随手把有艾瑞克电话号码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