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
墨蕊荌在单位里忙着自己的案例和实验室的事情，在家里忙着科研，她很少有时间感觉无聊或孤独。独立日的那天晚上，算是墨蕊荌有生以来少有的几次失控之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昏了头去找艾瑞克并发生了关系。想着艾瑞克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她除了小心谨慎躲避着，不想再被艾瑞克发现外，也没有过分想这件事儿。
在法医工作时与艾瑞克的意外再次相遇，让墨蕊荌颇为烦恼。好在高中生在他们这儿的参观只有一天，墨蕊荌想着只要她继续躲着他，这个男孩很快就会把她忘了。
与艾瑞克再次相遇后的第二天，墨蕊荌接到的案例又少又无聊，实验室也没有太多事儿，她很快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空闲下来的墨蕊荌脑海里时不时地闪现出艾瑞克那健美的裸体和天使一样的脸，还有那一双迷人的眼睛。每每这时，她都不由得看向垃圾桶，垃圾桶里的写着艾瑞克电话号码的黄纸条皱成一个小团，孤零零地躺着。
墨蕊荌没有捡起那个纸条，她知道她是不会那样做的。
墨蕊荌一般周日去阿什兰家，和他们共进晚餐，但这个周三她突然觉得特别想念阿什兰，下午下班后她直接去了唐人街阿什兰的花店。
阿什兰看到墨蕊荌有些吃惊。
“墨蕊荌，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不忙，想来看看你。” 墨蕊荌注视着阿什兰依然年轻漂亮的脸，笑着说。
“好呀，我把店关了，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牛排和清蒸鲈鱼。”
“妈，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儿。”
墨蕊荌不想过多地打搅别人的生活。况且，墨蕊荌知道，在阿什兰心中，她们的母女关系是很牵强的，完全不如她和她的两个继女。尽管阿什兰进了全力，试图从墨蕊荌和她母亲哥嫂那里打听她们以前经历的一切，但无论如何，这些听闻到的都只是皮毛，而且强加进去的记忆和亲身经历的记忆完全不同。阿什兰越是努力想演好母亲的角色，墨蕊荌就越是觉得难受。
“是这样啊，那我给马汀打个电话，让他带回家几样饭菜，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应该不耽误你的事儿吧。” 阿什兰说着，给马汀拨打了电话。
阿什兰的老公马汀是个意大利人，比阿什兰小了七岁，在唐人街附近的意大利街开有一家意大利餐馆。马汀也长有一双深蓝深蓝的眼睛，一头深棕色的微卷的头发，脸看起来像极了西蒙，但他的个子很矮，就是在中国男人中，也达不到中等。
马汀的妻子因癌症去世，留下两个年幼的女儿。阿什兰和马汀结婚时，马汀的女儿艾拉（Ella）五岁，爱润（Erin）才三岁。
马汀幽默善良，两人婚后非常恩爱。
艾拉和爱润都长相清秀，心思纯良，和阿什兰在一起，确实像母女。
艾拉和爱润都很崇拜墨蕊荌，见墨蕊荌来了，都立即围过来，问这问那。
马汀的餐馆离他们家不远，就隔了短短的一个街区。
墨蕊荌在他们家等了不到五分钟，马汀就提着几个大袋子回来了。里面是几种墨蕊荌爱吃的披萨饼和提拉米苏甜点。
他们吃过饭，墨蕊荌立即起身告辞。她先回到法医办公室，再从那里驾车回到自己的家。
墨蕊荌吃惊地发现她门上有一张字条，是艾瑞克留的，说他要回内华达，给姥姥奔丧，两星期后回来。
墨蕊荌想到这个男孩还是知道了自己的住址，心里又是一阵懊烦。
二
这天中午，在每月一次的法医和公安的联合会议上，墨蕊荌对她经手的一个疑难案例做了一个汇报。死者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牧师，身体健康，在女朋友的住所里，两人晚上还颠鸾倒凤，不胜快乐，可第二天一早，女朋友醒来发现牧师没有了呼吸。尸检没有发现病变，毒理学也没有发现异常，一时间令墨蕊荌颇为困惑。
警察的调查发现，相貌出众的牧师曾经有多位情人，好几个都是有夫之妇。警察觉得谋杀可能性大。只是死因不明，这个案件查起来没有一点头绪。
事情的转机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墨蕊荌发现牧师的全基因组基因测序检测结果里有一个杂合子的HBR基因突变。搜索这个基因，她发现HBR与调节心脏自主起搏有关，根据死者的家族史—母亲和舅舅都在睡眠中死亡，墨蕊荌断定牧师的死应该是与他患有的家族性心跳骤停综合征有关。墨蕊荌把这个发现和结论在会上讲解之后，会议室里掌声一片。这个扑簌迷离的案例终于水落石出。
这天下午，墨蕊荌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查看一些实验室结果时，收到前男友内森发来的消息，说他的双胞胎男孩出生了，母子平安。墨蕊荌随手发了一个祝贺的回复。回复之后，墨蕊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内森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内森和墨蕊荌同岁。十年之前，也就是他们23岁那年，内森在他们位于哈德孙河畔的住宅内开了一个生日聚会。他在哥大做教授的父母和三个在大学或高中读书的妹妹都在场，阿士兰一家也在场。在大家唱完生日快乐歌，内森吹灭蜡烛之后，他突然单膝跪在墨蕊荌跟前，拿出一个钻戒，向墨蕊荌求婚。
当时的墨蕊荌真是有惊无喜，她压根没有想过结婚，况且他们两个都在读书，她也没有想到内森会这么做，她在那里僵了一会儿，看着内森真诚的表情和大家期待的目光，只好说了愿意。
墨蕊荌记得清楚，内森当时激动得流下眼泪，他当天下午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所有的朋友，当晚就和她筹划婚礼的事儿。
墨蕊荌当时借口说她正在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等实验结束再说。这一等就是一年半，在墨蕊荌的这个课题的论文已经被著名期刊接受后，内森又提结婚的事儿，墨蕊荌说她刚修了许多医学主课，课程太紧，等这些课修完了再说，这一等又是两年。两年后，内森又提结婚的事儿，墨蕊荌说她正在准备博士论文写作，等她毕业了再说。
墨蕊荌毕业时，内森已经从耶鲁的法学院毕业，并在曼哈顿一家大律师所找到了工作，他觉得这次，墨蕊荌肯定不会推脱。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墨蕊荌说自己刚做住院医，太忙。这一次，内森彻底失望。
内森是家里的独子，他父母都希望已近三十的他能尽快成家生子。
绝望的内森最后提出分手，墨蕊荌当即就同意了。
内森英俊，正直，有学识，有能力，并且他对墨蕊荌更是一片真心，墨蕊荌在内森身上找不到一点不满意的地方，但她就是觉得不想结婚。当内森提出分手时，她对内森觉得愧疚，但也知清楚自己不能给与内森想要的家庭，所以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就分手了。
内森本来想着他们也许分开一段时间，墨蕊荌会回心转意，但结果依旧令他失望。内森和墨蕊荌分手一年后，开始认真地找女朋友，他很快就找到了现在的妻子。
墨蕊荌想着她和内森的这些过去，意识到自己当年也许太过固执、太自私了，让内森等了她那么多年。如果她当年答应内森，现在也许已经有了几个孩子，生活可能会完全不同。但生活里没有如果，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墨蕊荌发了一小会儿呆，又开始专心地处理她的实验室的结果和报告。
三
这天下午，墨蕊荌在驾车回家的路上，被堵了好几次，本来十来分钟的路程，她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家里。她走出电梯，吓了一跳，只见艾瑞克穿着黑色的短袖衬衣和短裤，坐在她门口地上。
“墨蕊荌，你回来啦！”看到墨蕊荌，艾瑞克腾地一声站起来，憔悴的脸上立即有了点光彩。
墨蕊荌心里烦恼着，故作平静地看着艾瑞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我能进去吗？”艾瑞克期待地看着拿出钥匙的墨蕊荌。
墨蕊荌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和艾瑞克有任何接触，她摇摇头，说自己有事儿。
“几分钟行吗？”艾瑞克哀求着。
墨蕊荌打开门，艾瑞克跟了进去，墨蕊荌让艾瑞克坐到客厅里的一张白沙发上，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冰水。
艾瑞克盯着对面墙上的照片问：“这是你的全家福？”
“是的。”
“那个小姑娘是你吧？太可爱了！你们一家人都好漂亮！”艾瑞克说着，站起来走到照片跟前。
“他们现在都不在纽约？”
墨蕊荌没有吱声，点了一下头，然后回厨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出来后坐在艾瑞克侧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
“他们在哪儿？”
墨蕊荌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你有兄弟姊妹吗？”
“我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他们都住在拉斯维加斯，我很少见到他们。”
墨蕊荌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墙上的钟表显示出晚上7点。
“那我走了。”看墨蕊荌不想再说话，艾瑞克起身怏怏而去。
墨蕊荌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来到她的实验室，在她的“记忆密码”里，研究她收录的案例和她的实验结果，接近午夜时上床睡去。
第二天，墨蕊荌只拿到两个案例，一个是死于车祸的中年非裔妇女，一个是不明原因死去的华裔男婴。那婴儿送到医院时已没有了呼吸，所以必须得做尸检。随尸体来的华人父亲不停地抽泣，他说他们夫妻盼了7年才盼来这个孩子，结果... 他坚决反对尸体解剖。他说，在医院里，他儿子已经做了气管插管，受了好大的罪，他不能忍受他的爱子再被切割。
墨蕊荌没法，只是大体检查了一下。婴儿特别胖，没有外伤。墨蕊荌知道中国人一般不会虐待婴儿，只是有些中国人给孩子乱喂中药，有时会造成婴儿中毒或死亡。因为没有他杀的嫌疑，墨蕊荌让家长签了字，草草写了一个尸检报告，让家长把孩子尸体领走了。
因为这天不忙，天气也不是太热，墨蕊荌决定走路回家。墨蕊荌穿着无袖高领白底蓝碎花的轻质长裙，和一双半高跟的白色凉鞋。她站在那里，像一尊高贵的青花瓷；走起来，又像是一缕曼妙的云烟。墨蕊荌喜欢在人堆里穿行的感觉，这让她感觉到她的人类记忆的研究和她的梦想都是真实的，就像这里她身边随手可及的人一样。只是她的相貌太出众了，那时不时向她投来的男人的眼光令她不舒服。
回到她的住宅楼，墨蕊荌从电梯里出来，来到家门口时，又看到艾瑞克等在那里。
艾瑞克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和黑色的长裤，简单的颜色把他的青春和帅气凸显到了极致。看到墨蕊荌，他那纯净的脸上立即像上了红彩，“你回来了！”他说着向墨蕊荌迎了上去。
“你好！”墨蕊荌心里烦着，没有表情地应了一声。
“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务必让我请你去吃一顿饭吧。”艾瑞克近乎哀求地说。
墨蕊荌想说不，但看着艾瑞克那一双期待的灰绿色的眼睛，她没有说出口。
“既然你要走了，我们一起吃个饭也好。”墨蕊荌想着也就这一次了。
艾瑞克大喜。
“不过不用去餐馆，在我家里吃点吧。”
“好！你会做饭？”
“会做一些简单的。只要你不挑食，保管让你吃饱。”说完，墨蕊荌开了门，他们进了屋。
两人都把鞋子脱了，艾瑞克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盯着墨蕊荌家的全家福。墨蕊荌给艾瑞克倒了杯冰水，便去厨房忙起来。
艾瑞克也跟了过去，站在厨房门口。他看到了墙上墨蕊荌和内森的照片，“这是你前男友？”艾瑞克有意把“前”说得很重。
墨蕊荌嗯了一声。
“你在波士顿住的地方找好了吗？”墨蕊荌在厨房一边忙活着，一边找说话。
“找好了，是在法学院旁边的红房子里。”
“你当时在哪里住？”艾瑞克反问。
墨蕊荌的继母索菲当时给墨蕊荌租的是哈佛校园附近最贵的一栋公寓楼，离艾瑞克说的红房子不远。想到这里，墨蕊荌突然有些怀念索菲，说实在的，索菲对她的关心远远超过她的生父西蒙。可当时的墨蕊荌一直以为索菲在利用自己，她很少感激过索菲。
“我也在那里住。”墨蕊荌附和了一句。
很快墨蕊荌便把饭做好了，是凉干面，透亮的意大利面条，混合着细小的红色肉末和绿色的蔬菜碎屑，料是墨蕊荌自己配置的，有香、辣和酸等几种。
艾瑞克吃了一口，说好吃，很快便把那一盘吃完。墨蕊荌又给他盛了一盘，艾瑞克又很快吃完。可见艾瑞克真是喜欢。饭后，墨蕊荌拿出一盘水果，让艾瑞克吃，自己去厨房刷盘子。
艾瑞克立即冲到厨房，抢着要刷。艾瑞克粗壮有力的手抓住了墨蕊荌纤细的手指，墨蕊荌赶紧挣脱出来，往后退了一步。
“好多年了，都是我姥姥做饭，我帮她刷碗。”
听艾瑞克提及自己姥姥，墨蕊荌想起他刚回去给姥姥奔丧的事儿。
“对不起，艾瑞克，你很想念你姥姥吧？”
艾瑞克没有回答，继续刷盘子，他把刷干净的盘子整齐地放在一边，并用厨巾擦干了手。
墨蕊荌看到艾瑞克眼里有些湿润。
“其实我是由我姥姥一人带大的。她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亲近的人。”艾瑞克说着，无力地靠在墙上。
墨蕊荌看到艾瑞克身体在颤抖，他是那样的无助。
墨蕊荌的心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艾瑞克那颗孤独和无助的心，就像曾经她自己的一样。
她17岁那年，母亲失忆，她其实和艾瑞克一样，也在上大学去的那一年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亲近过的人。
墨蕊荌相信自己内心是强大的，她八九岁时就想着去照顾她脆弱的母亲，她不需要任何人去保护她。但她内心的孤独，却像一只怪兽一样，时不时会突然窜出，咬噬着她。
墨蕊荌看着艾瑞克，有一种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就像是在震耳的响雷里，抓住了闪电要飞上彩虹的感觉。她有些害怕，借口说去卫生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墨蕊荌来到卫生间，不断用冷水冲在自己脸上。
墨蕊荌渐渐平静下来。等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她看到艾瑞克弹着她布满灰尘的吉他，深情地唱着《Beautiful love》。
Far away, I can feel your beating heart
All alone, beneath the crystal stars
Staring into space, what a lonely face
I'll try to find my place with you
What a beautiful smile
Can I stay for a while
On this beautiful night
We'll make everything right
My beautiful love
Larger than the moon, my love for you
Worlds collide, as heaven pulls us through
The secret of the world is written in the stars
I'm carrying your heart in mine
What a beautiful smile
Can I stay for a while
On this beautiful night
We'll make everything right
My beautiful love
Maybe a greater thing will happen
Maybe all will see
Maybe our love will catch like fire
As it burns through me
What a beautiful smile
Can I stay for a while
On this beautiful night
We'll make everything right
My beautiful love
听着这深情的歌声，看着艾瑞克那天使一般的脸和那灰绿色的梦幻一样的眼神，墨蕊荌那高筑起来的心墙又一层一层地崩塌，她觉着自己的心已经融化了，像血水一样，流进入了艾瑞克的胸膛。
墨蕊荌不由地也跟着艾瑞克一起唱了起来。
What a beautiful smile
Can I stay for a while
On this beautiful night
We'll make everything right
My beautiful love
艾瑞克放下吉他，起身挽住墨蕊荌的手，两个生命在歌声里轻盈地舞动起来，紫兰和灰绿两种世界上眼睛里少有的光芒交汇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