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出于好奇,”审讯官问,“你们打的那口井每天能供应多少瓶矿泉水?几百瓶,上千?”
刚强笑了,把“贫限想”三个字咽回去。“井水连着庞大的天然水库,每小时至少5立方米。按照每瓶水550毫升计算的话,一小时将近一万瓶。”
大玻璃另一侧吸了口气。“那看来,限制产量的不是井水,是机器和人工?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本万利。”
刚强点头,问话的人总算说对了一次。
“听说厂子建成后,你自己占了两成股份?”审讯官接着问,“作为主要贡献者,这也是合理的。不过我们最近调查你账户的时候,没发现与大圣山泉有关的收入。那家小厂还在运营吧,能不能告诉我们钱去哪儿了?不是拿去……养别的孩子了吧?”
刚强这回没能笑出来,他有些疲倦——还真是拿去养孩子了。
“我调离和平县之前,将那两成股份送给了包括上陵中学在内的五所贫困区学校,设立‘剑剑奖学金’。按照一二三等奖,每个年级用来资助10名成绩优异的学生读书。”这么做当然无法彻底杜绝叶婶自杀等类似悲剧发生,但总好过没有。
“剑剑?好像你女儿就叫剑剑是吧?以她命名的奖学金。”
关于这个说法,刚强没反驳。奖学金是2008年初设立的,剑剑一年后才出生,但这种私事没必要跟外人澄清。其实连邵艾都不知道,“剑剑”这个名字并不是刚强为女儿临时想出来的,是他暗暗取给她这个太太的。
他俩还没确立恋爱关系那时候,她给他的印象就像一把剑。不是出鞘后寒光逼人的宝剑,是藏在土中、不为人知的利器。这把剑可以伤人,但目的不是伤人,是为了支撑起建立在她之上的那个商业帝国。她可以说是他这辈子认识的最坚不可摧的一个人,不仅在女人堆里,她的强悍度连他这位“阿尔法男”都自叹弗如。而他自然希望后代能继承她这种特质。在得知她怀孕的那个晚上,他俩同在香港一家酒店的房间里,他为还不知道性别的胎儿想了好几个名字,最终决定就用“剑剑”。
“谈谈你跟澳门地产商林万枫的事吧,你俩怎么认识的?”对方终于问到正题。这话一出,审讯室里的空气似乎被抽干水分,让人联想到静电摩擦、低血压、X光,还有口腔内不敢触碰的溃疡。
“不记得在哪儿认识的了,”刚强如实答道。作为手掌实权的深圳高层官员,见惯了林老板那种操一口港澳腔、身处事业上升期和发量濒危期的房地产商,刚强起初并未留意。
“不是在姜书记太太的酒会上?”
刚强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了为什么会这么问。姜书记在成为市政法委书记前,曾在龙岗区担任一把手多年。刚强听过谣传,说那期间他太太用妹妹的名义成立了一家房地产项目咨询公司,其实就是中间人、权力掮客的意思。通过自己的关系网,专门为有心行贿者和实权人物牵线搭桥。而姜太除了收取“咨询费”之外,曾出资与一家房地产公司共同开发项目。她出100万,该公司1900万,最后利润分配时她拿49%。
“不是的,我不认识姜太。”刚强这话虽然是事实,但同时也在心里告诫自己惜字如金,别不小心把其他同僚给牵扯进来。自古忠义难两全,贼船固然不是什么好勾当,但上了贼船后卖友求荣的,更加为人不齿。姜书记目前还在任呢,他最后是个什么结局,还是由他自己命中的福祸来演绎吧。
“没见过,总听说过吧?”审讯官不甘心地问。
“职场中向来不乏谣传,有空穴来风也有自相矛盾的。说我有私生子的也不少,这种事越描越黑,我只能当没听见。”
审讯官咳了一声,“当时你即将满三岁的女儿被绑架勒索,幕后遥控者是身在越南的豹哥,老仇人。后来被中山大学药学系教授方熠救回,大家的关注点都在绑架案上。没人留意到股价一直低迷的邵氏股票,就在那两天忽然来了个涨停。你给我们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本身简单明了,没什么好讲的,刚强估计调查组很容易就搞清楚了。不过……当时刚强偷偷跟林老板达成协议,为邵氏托一下股市,好让邵家人成功抛出股票。他那时候不知道的是,邵艾也私下找了新加坡富商蔡冬辉,请对方在同一时间出手,最后接在蔡手中的股票可能比林老板还多。但如果这条信息没被挖出来,刚强没必要主动把老婆拖下水。
“是为了筹集赎金。我答应林老板,他若能保证当日收盘之前让股价来个涨停,我就把大剧院和博物馆两个项目批给他。”
刚强是因为林老板被查才跟着落网的。林老板应当不知道蔡冬辉的存在,否则还要他做啥?而刚强后来也履行了诺言。调查组这次规他就是冲着这件事,未必怀疑到还有别的隐情。按照常理说,夫妻双方只要一人出手请救兵就可以了,散户们自然会跟风而上。本来邵氏也只是酌量出售,赎金够了就行,没打算清仓。
“这件事你前妻知道么?”
“我没跟她说过详情,但她应该大致能猜到整件事的性质。”
审讯官冷笑一声,“这么大的事,居然能忍住不问,你前妻可真不是一般人。”
那当然,刚强心道。在他离家南下读书之前,他和两个弟弟心中的理想妻子就是大嫂类型的贤妻良母。当然他也明白,在城里尤其是顶尖学府中,已经很难找到在家任劳任怨的高知女性了。而当他还没来得及对高等学府里的新女性们观察仔细的时候,他就跟李舒涵好上了,又跟牛珊珊好了,还有郭采莉。关于女人,他一直都不缺选项但似乎又从未认真选过,只是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直到进入婚姻之后,有了女儿,他才如梦初醒这就是他愿意终老一生的安排。然而自认为已牢牢抓在手中的东西其实都不是你的。
“你认为,你是在跟林老板做交易。可他为什么肯帮邵氏,还不是因为拿到项目后,他的利润会远超过股市中的投入?更不用说邵氏的股票那之后走势不错,股市上他也等于赚了一笔。但你有没有想过,这都是谁在买单?林老板赚的是国家和股民的钱,而你们邵家相当于瞒着纳税人,在他们不知情的前提下动用他们的资源来替你们家族排忧解难。我不否认你的孩子是无辜的,但老百姓的孩子们陷入困境的时候,有没有人上去帮他们?”
话到此处,刚强忽然有种感觉——圆上了!难道矿泉水那两成股份的去向,审讯员们早已调查清楚?他们只是在诱导他自己说出来,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记录在案。不至于吧,为什么帮他?而且这次的审讯比他预想得要长,其实昨晚一上来就可以直奔主题。他跟林老板的交易简单直接,本来就没什么好审的。
“许刚强,关于你同林万枫权钱交易一事,我们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你还有要什么补充的吗?”字正腔圆,审讯到结束的时候了。
“没有。我辜负了组织和人民对我的信任,做了不该做的事,我认罪。”
话虽然听着套路,但也只能这么说了。这不是你追求创意、展现文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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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刚强又被送回双规所,还好这次没等太久。两周后的那个周二上午,刚强收到法院送来的判决书。这期间,邵艾那边已同琼海集团的章总谈妥条件。章总曾就“三年之期”提出异议,认为三年仅够把平台打造起来,不太可能看到切实的回报。
邵艾是这么跟他说的:“我女儿三岁的时候曾被国际犯罪团伙绑架,最后要不是她拿着K99警棍戳了劫匪的屁股,她和救她的人恐怕都回不来。三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成长为人民英雄,怎么就不可能见到收益?现如今的时代,一夜暴富不要太多。”
章总闻言,笑得有些无奈,邵艾似乎能听到他在脑海中说:“母老虎生的女儿自然也是小母老虎。”
而股东大会那前后,邵艾和剑剑正忙着搬去新家。房子买在刚建好的太湖新城那一带。只有一层的大平层,外观为东方古典设计。外走廊贴着一片幽闭的水域,不能游泳,但景色胜过泳池。走廊里的电灯做成灯笼的式样,只是随处可见的大玻璃墙多少有些违和。
家具嘛,自然不可能从珠海带过来。不过这些大事也好琐事也罢都不用邵艾操心,她现在有爸妈在近旁了呀。天生购物狂的母亲已经把自家能填的空间差不多填满了,听说女儿打算买房的那一天起,就包揽了家具、厨具、窗帘、饰品等一众项目。每日要么外出逛高档家居店,要么在家翻看杂志,从闲散贵妇一跃成为豪宅设计师。邵艾工作那么忙,乐得有人帮她操这份儿心。
而且对这个新家,她远没有搬去东方玫瑰花园时的期待。上次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那套复式公寓虽不算太大,日日充满笑语和剑剑欢快的身影。目前这套才入手的新式别墅在户型设计、隐私和周边环境上都要胜过公寓楼,邵艾是打算一次到位,给剑剑置办个可以用来安稳成长和读书的家。然而这个家能胜过公寓楼?能胜过那些填满火柴盒的平民小窝?这她就不敢保证了。
搬过去后的那个周六,母女俩白天在姥爷家待了一天。晚上姥姥、姥爷有饭局,多年的世交。邵艾其实也可以跟去的,怕被对方介绍对象又不好一口回绝,就带着剑剑回太湖新城了。而且就在今天早上她接到李尚的电话。据内部消息,刚强的案子已定性完毕,法院就快判了。这让她心神不宁,几乎想下周飞去深圳等决定。但偏偏下周二她要飞美国,周四得在国际药学年会上给个keynote报告,周五还要同邵氏合作者伯莱安的总部人员见面吃饭。
心神不宁地回到小区。母女俩路过小区中央的儿童乐园时,剑剑止步不前。虽已到了晚饭时间,新家里的厨娘应当都做好饭了,邵艾看天色还早,决定带女儿玩一会儿再回家。当时儿童乐园里人不多,眼见剑剑坐上一只秋千,邵艾走去她身后,正打算推她,又有一个孩子跟着爸爸进来。
男孩,看模样像五六岁,不胖,身材却不逊于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的剑剑。唇线清晰,额头方正,发质柔顺,偏分梳得一丝不乱。在七月初的夏季傍晚同其他孩子一样穿了套短袖衫裤,然而气质上的儒雅和自律让人想起学生服、针织马甲那类东西。男孩的父亲一路在打手机,进乐园后望见邵艾一愣,抬手冲她打了个招呼,随后在角落里一张长椅上坐下,接着讲电话。
不是吧?邵艾怀疑自己眼花了,来人竟是章晋书?这片儿不是新盖的吗?况且儿子平时跟母亲住在杭州,再过俩月就上小学了,他一人跑这儿买房作甚?再看男孩,已爬到秋千对面的滑梯顶部,却不下滑。手扶着栏杆,用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艳羡地盯着秋千上的剑剑。
邵艾按下心中的疑惑,开始奋力推剑剑。记得小丫头刚学会荡秋千那时候,刚强就猛力推她。邵艾担心她摔下来,不过剑剑的小手抓得够牢,还很高兴能荡高些。结果今天没推几下,剑剑就说玩够了,从秋千上跳下来,也跑去擦滑梯。剑剑爬楼梯的速度特别快,蹬蹬几步上到顶,呲溜一下滑下来,再一刻不停地跑上顶,当得上“窜天猴”那个外号(刚强给起的)。这过程中男孩一直笑眯眯地站在楼梯顶部,目光追着剑剑,每次她下滑他就咯咯地笑出声来。
邵艾又瞅了眼还在打电话的章晋书。虽说已结为商业上的联盟,她不打算在私人场合与他过多接触,于是大声叫剑剑回家吃饭。剑剑充耳不闻地又擦了几趟滑梯,才不情不愿地喘着气,站到妈妈面前。
男孩也跟着走了过来,冲邵艾说:“阿姨好,我叫孝渊。你女儿叫剑剑是么?她真可爱!”
章孝渊?邵艾冲他点了下头。一个孩子都这么有礼貌,她这个成年人也不好失礼了。同时忍不住自责,怎么人家的孩子教育得那么好,她是不是也该在剑剑身上多花些工夫?
“对,她叫许剑。你姓章是吧?我认识你爸。”
孝渊听说是熟人,双目中闪过兴奋的光。“太好了,阿姨可以来我们家做客。我喜欢跟剑剑玩。”
邵艾听到这里,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孝渊平时跟妈妈在一起是吗?来这里过暑假?”
“我就要搬来这里读书了,以后跟爸爸一起住。妈妈她……肚子里有了小宝宝,她还要跟爸爸、嗯,我的新爸爸,去大海那边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爸爸不想让我去,他怕妈妈有了新小孩,顾不上我。其实我可想有个小妹妹了,就像剑剑这么可爱的。”
说到最后,孝渊又冲剑剑咧嘴笑了一下。
注:姜书记原型姓蒋,于2015年(本章时间的后一年)落马。他太太的故事里融合了重庆规划局长(碰巧也姓蒋)情妇的案例。